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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胜男的烧尚未完全退,脑子里空荡荡的,加上刚刚不期然遇到了段墨,更是一团浆糊。
宋煜然叹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你真的没事吗?我没关系的……”
“别让我说第二次!”宋煜然坐进驾驶位,重重的拉上车门撄。
陆胜男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也看出来他心情不佳。想着高中时他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叹口气坐进了副驾驶。
宋煜然有些沉默,一沉默下来他的脸部线条就越发冷硬,好似生生添了几丝寒意。
一路沉默前行,陆胜男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为什么要听宋煜然的?
想到此,她懊恼得不行。不过是个发烧,难道连脑子都烧糊涂了偿?
可是看着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不要和我说话”这样强烈信息的宋煜然,陆胜男张张嘴,到底没有开口。
他心情不好,她亦心绪不宁。
“想说什么就说。”宋煜然却忽然开了口。
“哦。”陆胜男下意识的回答,略微斟酌,就问他,“你是不是和林荷吵架了?”
宋煜然侧头,眼神灼灼:“你怎么知道?”
“哎呀,这还不简单。除了女朋友,谁会这样锲而不舍的打一个人的电话?”
宋煜然冷哼一声:“你倒是清楚明白。”
陆胜男轻笑:“见惯了盛世里的风花雪月,连这都不值得,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些年的时光?”
“真不知道你老公怎么想的,也不管管你!”
陆胜男一噎,干笑两声当作没听见:“女生是要哄的,你这样可不行,小心女朋友跑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也就是说,你希望我现在去哄她?”
宋煜然的声音平缓得没有波澜,陆胜男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宋煜然眼神一凉,忽然就将车靠边停住了。
“既然你这么希望我去哄她,那你现在下车吧。”宋煜然冷眼看着她。
陆胜男撇撇嘴:“你好歹把我放到一个好打车的地方啊!”
刚从内环高速下道,这里并不允许出租车载客。
昨夜下了雨,虽然现在停了,却还是阴沉沉的不见阳光,过往的车辆都稀稀拉拉的没有几辆。
宋煜然正要开口,电话铃音又响了起来。陆胜男扭头瞄了一眼,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小荷花”三个字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宋煜然忽然就恼了,声音带着往日惯常的命令式语气:“下车!”
陆胜男歪着头看了他两眼,然后沉默着拉开车门就下了车。
红色的奔驰风驰电掣般地从她身边驶过,扬起的风让陆胜男打了个喷嚏。
拢了拢身上的大衣,陆胜男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她不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失落。
灰蒙蒙的天空让人觉得压抑,陆胜男其实并不擅长找路,而江城的大街小巷都长得差不多,所以很快她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昨晚穿的单鞋因为刚刚她大意踩进积了水的小水洼里而湿透,街道上的地砖有的地方松了,她不小心踩了好几块,松动的地砖下的泥水溅在了她的素布长裙上,斑斑点点。
来自脚底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站在街边好久却还是没有打到车。晨风吹来,陆胜男满心都是惆怅。
简直就是诸事不宜。
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担忧起陆海升来。折腾了一夜,她实在是又困又乏,可是她已经有几天没去医院看他了。
还有安安,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陆胜男走着走着就出了神,直到尖锐不绝的喇叭声在她耳边响起,她才下意识的回了头。
宋煜然别扭至极的脸从车内探出来。
“你怎么走到这个犄角旮旯里来了?害我找半天!”
他并没有看陆胜男,大抵是心虚,声音虽然大,却没有了刚刚的盛气凌人。
陆胜男只觉得自己心肝肺都在冒着火焰。
她也不理他,径直沿着刚刚的方向走。
宋煜然急忙追了过来,小跑着走到她面前,张开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陆胜男,”他张嘴就叫她的名字,“刚刚是我不好,我错了还不行吗?”
“让开!”她就是觉得生气,说要送她回家的是她,拒绝她体贴的也是他,可是为什么生气的那个人还是他?
“不让,打死都不让!”宋煜然眼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陆胜男顿时觉得哭笑不得,也板不起脸来了。
她侧过身,就从宋煜然身边跨了过去。
可是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宋煜然焦急的神色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你就不担心你家里才一岁多的儿子吗?”
陆胜男忽然就软了下来。
宋煜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一个有心想要解释,一个却无心听。
陆胜男本就高烧未愈,被早间的晨风一吹,似有加重的迹象。只是躺着车内几分钟的时间,她就昏昏欲睡。
宋煜然叹息一声,将车内的音乐关了。
直到到了她家楼下,宋煜然才叫醒她。
“到了?”陆胜男揉了揉迷蒙的眼睛,打了个呵欠。
宋煜然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纠结都是与自己为难,她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哪里会知道?
“嗯,回家记得吃药。我还有事,就不上去了。”
“哦。”陆胜男解下安全带,“可是我也没想过让你上去啊……”
话音未落,宋煜然的冷刀子就通过眼神传递了过来。
陆胜男顿时就清醒了,她嘿嘿一笑:“说着玩儿的,下次我做饭给你吃可好?”
陆胜男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宋煜然竟然一本正经的点头:“你要说话算数。”
倒是陆胜男给愣住了,高中时是说她做的都是黑暗料理,打死不吃来着?
“记得按时吃药!”
陆胜男尚在风中凌乱,宋煜然的嘱咐就和红色的奔驰一起消失在街角。
*
陆胜男拎着食盒到医院的时候已是下午,怕过了病气给安安,她并没有带着安安一起来。
陆胜男有些自责,那天听了萧然然说的话后,她的情绪一直都不稳定。害怕被陆海升看出来,也害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所以这几天她一直没来医院。
在主治医生办公室询问了陆海升的病情如何后,陆胜男才去了陆海升的病房。
几日不见,陆海升好似憔悴了不少。陆胜男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害怕。
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就只有陆海升了。
至于陆海涛,他未把她当成女儿,她亦不曾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
“陆叔叔,今天怎么样?看,我给你炖了乌鸡汤。”陆胜男一边说一边给他乘汤。
陆海升放下手里的书,目带关切:“你感冒了?”
陆胜男的声音有些哑,鼻音有些重。她点点头,也并没有想过瞒他。
“嗯,昨晚有点儿受凉。放心吧,已经看过医生吃过药了,没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海升皱着眉,又说道,“既然感冒了就不要过来了,我在医院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乌鸡汤什么时候喝不得,你这一来一回的折腾,万一感冒加重了怎么办?”
陆海升板着脸,似乎有些生气。
“怎么会?过两天就好了,我心里有数的,别担心。”
“谁担心你了?”陆海升提高了声音,“我是害怕你传染给安安!”
“是是是,我肯定好好吃药,明天就好了!”
“就知道敷衍我!”
“哎呀,陆叔叔,我哪里敢?”
“你不敢?你不敢前两次的相亲是怎么回事?”
陆胜男脸一红,低着头拉他的手,声如蚊蝇:“陆叔叔,这么多人看着呢。”
陆海升的病房只是普通病房,四人间,其他三个病患闻言都露出善意的笑来。
陆海升叹口气,瞪了她两眼:“你啊……”
既无奈又宠溺。
陆胜男早上煲了一大锅乌鸡汤,又拿出餐具给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各盛了一碗,换来他们好一顿夸,她笑着谦虚。
喝了汤,陆海升下了床,冲陆胜男说:“胜男,陪我出去走走吧。”
陆胜男点头,就要去扶他,陆海升却避开了:“我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
“是是是,您老当益壮!”她笑着打趣。
“我才四十多,你语文怎么学的?”
陆胜男:……
走在医院的林荫小道上,因为下过雨的关系,空气清新,路面整洁干净,让人觉得舒爽不少。
“胜男,我想回去了。”陆海升望着前方的路,神色飘忽。
儿时于她而言如山一般伟岸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瘦弱,蓝白条纹的病服挂在他身上,随风起,越发衬托得他骨瘦如柴。
陆胜男鼻尖一酸,上前搀着他的手,笑道:“你想回哪儿去?”
“陆家村。”陆海升声音平静,“我这病我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也好不了。在医院多住一日,就多花一天的钱。我不能成为你的拖累。”
“陆叔叔,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好不了……”陆胜男急了,她想说,他不会是拖累。当年他不顾流言蜚语义无反顾地收留她,就注定这份恩情她今生难报。
“胜男啊,”陆海升却打断她,“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陆海升拉着陆胜男坐了下来,石凳还有些潮,刚坐下就觉得一阵阵凉意袭来。
“你听我说,市里要修一条高速公路,中间有一段要路过咱们陆家村。”陆海升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被征收的土地里,就有你家的地。”
陆胜男有些迷糊:“陆家村那么偏,怎么会修到那里去?”
陆海升却轻轻笑了笑:“是啊,怎么会修到那里去?这世界上,他们当人都是傻子呢……”
眼里却有了愤懑和她不曾见过的恨意。
陆胜男心里一惊,她从未见过陆海升这样的神色。
她静默着,等着下文。
“还不是你那好舅舅,想着法儿的想骗你的东西呢。”陆海升嗤笑一声。
舅舅?陆胜男在心里回想了一阵,才记起一个模糊的身影,然而那些年他刻薄鄙夷的神情却记忆犹新。
六岁的时候,一夜之间她失去了父母,成了杀人犯的女儿。是陆海升发现了挨着母亲遗体坐着的陆胜男,鲜血留了一地,陆海涛不知所踪。
闻讯而来的舅舅陆海奇没有来看她,只是去找了那时尚在人世业已年迈的爷爷。
她记得那天陆海升牵着她进入爷爷堂屋时,听见陆海奇在和爷爷争吵:“你儿子杀了我妹子,都说杀人偿命,我不要你儿子的命,但是你们得给我赔钱!”
说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
那时她虽年幼却已经记事,对这几句话记忆深刻,因为随后陆海升就和陆海奇扭打在一起。
陆海奇自然不是刚退伍的陆海升的对手,陆海升红着眼像是被激怒的狮子,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胜男,还记得你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问过我,是不是你爸爸。”陆海升却说起了她幼时的事,“那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点……”
陆海升伸出手在面前比了比,笑得辛酸:“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陆胜男没有说话,她不知道陆海升想说什么。
“阿音她,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话锋一转,陆海升提起这个名字时,声音变得柔软了许多。
阿音……她母亲的小名,不就是阿音么?
陆胜男觉得自己莫名紧张,指间微凉,似乎有微薄的汗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食指和中指因为常年握笔,有着厚厚的茧子。
她承认,她在紧张。
不是没有怀疑过,陆海升会不会是自己的父亲……她既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她相信记忆里那个笑起来如同向日葵般的温婉女子不会做出有违良心的事,可是这些年,大抵是因为陆海涛的存在让她吃了太多苦头,所以她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陆海升才是她的父亲……
陆胜男手指骤然收紧,心跳声“咚咚咚”的让她不知所措。
甚至不敢去看陆海升的脸。
“我和阿音自小一起长大,你外公外婆去世早,陆海奇游手好闲,家里里里外外都是阿音在操持。我们情投意合,我们说好等到她18岁就去她家里提亲。”
“可是我家里穷,拿不出像样的彩礼,你舅舅就死活不同意。那时候阿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美人,我怕夜长梦多,正好上学的老师告诉我部队在征兵,管吃管住,还有工资可以拿。我就去了。”
“临走前,我跪在陆海奇面前求他不要把阿音随便嫁人,等我从部队出来,一定可以拿出更多的彩礼给他。陆海奇答应了,阿音说,不管多久,她都等我。”
“可是我在部队的第三年,就收到同村的信说,阿音嫁给了陆海涛。”
“胜男,你可知,当年,阿音为什么会嫁给他?”
陆海升偏头看她,神色痛楚而悲伤。
陆胜男声音有些闷:“我记得小时候爷爷经常会拿糖给我吃,是不是他们给了我舅舅一大笔彩礼钱?”
陆海涛重男轻女,总嫌弃她是个女儿,可是爷爷在世时,对她也有几分疼爱。
陆海升笑得凄楚:“是啊,可不是一大笔彩礼钱?可是,这不是最重要的。”
陆胜男不解,舅舅贪财,舅母势力,她比谁都清楚不过。
“我退伍的时候去质问阿音,问她为什么背弃承诺,说话不算数……”
陆胜男忘记自己是怎样从医院出来的,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叫嚣……
可耻而肮脏。
陆海升痛苦而自责的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当年阿音抵死不从,陆海涛却在河边趁着她洗衣服的时候强*暴了她……”
“阿音痛苦挣扎了两个月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却有了你……”
那些话像是毒药,一点点侵蚀她的心,铺天盖地的恨意和疼痛几乎让她窒息。
失魂落魄的走出医院,天地之大,却觉得自己身如浮萍,无处可依。
“胜男,阿音死的时候我在想,要不就此陪她去了吧,省得她地下孤单。我原是恨你的,若不是陆海涛……可是,那天在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我听到你说了事情的经过,我想,无论阿音有多恨陆海涛,她却始终是爱你的……”
陆海升的话断断续续的在脑海里回响,她知道,母亲是爱她的。
尽管她是一场暴行的产物……
身体忽然被人大力往后拽,一辆飞驰的轿车几乎是贴着陆胜男的前胸而过,喇叭声响彻街道。
“找死啊!”车辆急刹车后在前面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来高声咒骂,也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滚!”低沉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陆胜男微微抬头,入目的就是江景白布满阴霾的脸。
或许是他的气势太足,脸色太吓人,司机缩了头,开着车走远。
“你想死也离远一点儿,医院这么近,别到时候死不了反而残了!”
陆胜男听着他毒舌的话,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被江景白抓住的地方有些疼,他熟悉的眉眼无端让她想哭。
“江景白……”
陆胜男叫了他的名字,而后忽然伸出手来,抱住了他。
江景白身体僵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推开她。
“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陆胜男将头埋在他胸前,声音哽咽。
高中时她所熟悉的淡淡香水味已变成了烟草味,可是她就是觉得心安。
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的流出来,很快打湿了他的胸前的衣衫。
温暖的手掌在她的后背拍了拍,陆胜男抱紧了他的腰身,眼泪越发汹涌,却依旧无声。
世界的喧嚣都开始沉寂,她听着他的心跳,鼻翼充斥的都是他的味道,多年的委屈和无处诉说的痛楚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
她抓着他腰间的衣服,攥得指间发白:“江景白,你会不会嫌弃我?”
她好像又看见一中操场上那个榕树下冲她微笑的清瘦少年……
漫天的风雨她不怕,她只怕,若有一日他知晓,会憎恶会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