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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二年夏四月二十二。
在经历了长达数日的阴雨天气后,长安终于放晴。
故而,天亮之后,整个城市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市面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太子刘据,坐在宫车之中,透过车船的缝隙,静静的看着这阔别数月的市面。
“家上……”太子家令王沂跪坐在他对面,微微恭身,问道:“您此番回京,可是为了新丰的麦种?”
刘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作为大汉储君领治河都护府都护,过去数月,刘据一直在雒阳和广陵郡之间往返。
如今,越池的围湖工程,已经进入了高潮。
作为帝国本年度内政的第一工程,围湖工程调动了上万的郡兵和隧营士兵,并征发了青壮数万人。
工程从冬到夏,如今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工程量。
效果也是好的出奇!
仅仅是目前,便通过围湖工程,获得了数千顷的优质水田。
足够所有参与工程的青壮,都能获得一次授田机会!
更将大大缓解和减少会稽水患。
刘据也因此,第一次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民心?何为拥戴?
于是,意气风发的大汉储君,决定更进一步。
提前开始启动引淮入汴工程!
甚至同时启动引洛入汴!|
然而……
当刘据将自己的想法和念头,透露给河南、徐州士大夫们后。
徐州的地主贵族们,自然是四肢举起来,坚决支持。
拍着胸膛表示,只要国家政策、钱和资源到位,卖肝卖肾也要支持家上!
就是这河南的士大夫地主贵族们,矫情了起来。
他们也不是不支持。
就是河南地方上,山头林立,派系杂乱。
出了雒阳,向南去,很多地方就只支持引淮入汴,极力反对引洛入汴。
刘据也打听过了,知道了实情——很多地方上的名士、贵族和地主,都觉得引淮入汴自然是很好。
但引洛入汴,方便的只是雒阳人和关中人。
却要他们出钱出力甚至出土地。
这让刘据看的,头大无比。
虽然开始亲自接触基层工作,熟悉州郡事务以来,他就已经知道,基层地方的事情,没有一个简单的。
根本不是书上的东西,就能讲清楚的,甚至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能理解和想透的。
百姓、地主、豪绅、官员、贵族以及商贾。
种种力量,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
在实践过程中,刘据凭借身为统治者的直觉和敏锐,他发现了一个事实,一个书与臣子永远不会和他谈起的事情——这世上的百姓、贵族、官吏、豪绅、地主、商人,似乎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中。
他虽然还无法捂透这些关系,也很难理清楚其中的逻辑。
感觉有些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但理智和直觉,依然在潜意识里告诉了他一些事情。
让他明白了一些道理。
就如现在,他知道,他必须对天下的地主豪强贵族们,保持表面亲和,实际打压和限制的态度。
表面亲和,是因为他需要这些人的支持与拥戴,才能坐稳太子宝座和未来的天子宝座。
而打压和限制,是同样的道理。
不打压、限制地方地主贵族豪强,那么,长安的天子,迟早会和周天子一般成为摆设。
政令不出未央宫!
于是,河南郡的事情,在他眼里也渐渐变得清晰和通透起来。
河南地方贵族豪强地主官员们,支持引淮入汴,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中得到极大利益,却只需要花点钱,所得远远超过失去,还不担风险!
而他们不喜欢引洛入汴,则是因为这个工程虽然看上去很有前途的样子。
但,一旦开工,受罪和受损的必然是他们。
而雒阳和关中,却可以躺着享受由之带来的好处。
因此,虽然他们也可能从中获益。
但相比其他人,显然是大亏特输。
反对或者拖后腿、使绊子,自是情理之中。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以刘据所知,河南郡内不止是地主豪强贵族们有这个心态,很多百姓也都有着类似的心态!而且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察觉到人民的这个心态!
总之,这个事情,让刘据一度是头疼不已,甚至无计可施。
直到,本月初的时候,整个河南的地主士绅贵族们,一夜之间就团结了起来。
就连百姓、民众,也都纷纷在他经过的道路两侧请愿。
所有人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请大慈大悲的太子殿下,为民做主,为河南黎庶,争取到新丰麦种!
只要能做到,上上下下的人都表示——殿下从此旦有所务,臣等(草民)等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先马以填沟壑!
这就真的是让刘据目瞪口呆。
他曾绞尽脑汁,想尽办法,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被一个已经离开长安,远在万里之外的自己儿子的臣子留下的政绩,轻轻松松化解。
这让刘据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还是立刻启程,赶回长安,来抢这新丰的麦种。
王沂却是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未知家上希望能拿到多少麦种?”
“总得有个几万石吧……”刘据道:“除河南外、河内、河东、邯郸、河间等地的宗室、外戚、勋臣,也都有所托请……”
王沂闻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拜道:“家上,恐怕如今新丰官仓之中的今岁夏麦麦种,都已经不足五万石了!”
“啊……”刘据皱起眉头,不解的问道:“孤听说,新丰今岁夏麦亩产七石,全县收麦累计数十万石,如何就没了?”
“家上您有所不知……”王沂低头拜道:“自新丰夏麦丰收后,天子一日三诏以赐南陵张氏……”
“于是,天下汹汹……”
“太孙殿下虽然及时下令,禁民私自买卖麦种,然而,百姓私下交易,依然屡见不鲜……”
“起码有数万石的麦种,从黑市流向了关中与河内等地……”
这也是无法阻止的事情!
就像现在,黑市上,真新丰麦种一石,已经达到了数千钱的水平!
相当于新丰的农民,去年一年一亩地的产出,就超过了河东膏腴之地的富户百亩之产!
于是,哪怕新丰县衙和乡亭严控麦种流出,也依然无法阻止私藏麦种的百姓,私下售卖。
刘据皱着眉头,道:“即使如此,不也还有数十万石之多吗?”
“家上,您有所不知啊……”
“新丰新麦收获后,天子亲率文武百官,于长陵献祭高帝神灵,其后依次献祭太宗、先帝以及太庙神灵,命祖宗神灵知此喜事,更郊祭后土及渭河五帝庙……接下来,陛下还将要前往寿宫,为神君献祭……”
“凡此种种,便用了数千石的新麦来祭祀神灵,并赏赐百官、文武……”
“陛下又赐上林苑假田之民及少府工匠,麦种不一……这又是数千石的麦种……”
“关中各县,纷纷请求,引新丰麦种……天子欣然允之……这就是数万石的麦种……”
“而去岁,侍中张子重,与关中商贾签债,按照当初的允诺,新丰官府准许各商贾以持有之债券,按照官价换购新丰所出之产……”
“诸商贾纷纷持劵换之,多则数千石,少则千余石……”
“此外,家上未进京之前,朝鲜王胥、昌邑王髆等纷纷上书,请求陛下开恩,赐其麦种……”
“贰师将军海西候亦遣人回京,请陛下开恩,赐居延军民新丰麦种……”
“朔方太守、定襄太守及九原太守等封建大吏,联名其后……陛下安能伤边塞军民之心?”
“故而,如今新丰官仓,除了预留的今岁麦种外,至多还有五万石可支配麦种……”
刘据听着,目瞪口呆。
他想过新丰的麦种会受欢迎。
但从未预计到会如此受欢迎!
王沂却是接着道:“不瞒殿下,如今,新丰不止是麦种走俏,新丰各官,亦为天下争抢!”
“昌邑王、朝鲜王,皆上书请陛下遣新丰吏辅佐之!”
“左冯翊、右扶风等皆上书,求陛下自新丰指派农稷之官,前往关中各县指导!”
“自函谷以东,州郡刺史、太守等纷纷虚位以待,据说,曾在新丰只是一个亭长的小吏,若是愿意外调,可获太守、刺史之举,秩以六百石起!”
“至于新丰的县衙属官和乡亭主官,据说只要愿意外调,起码都是一郡主薄、别驾、都邮之僚!”
刘据听到这里,终于醒悟过来。
新丰的高产麦种,或许很珍贵!
但更珍贵的是人才啊!
那些跟随着张子重,将新丰治理成如今模样,令地方亩产七石的人才啊!
“王家令!”刘据正襟道:“请家令去新丰一趟,命太孙回京一趟!”
“诺!”王沂连忙领命。
刘据则微微翘起嘴唇。
新丰的人才争夺之中,他有着极强的优势!
再怎么说,父亲让儿子贡献几个人才,儿子还能藏着掖着吗?
必须得推荐,而且必须推荐最好的人才!
就在此时,前方的御道上,忽然喧哗起来。
人声鼎沸之中,刘据听到了欢呼声。
只见一骑背插令旗,在百姓的簇拥和欢呼声中,向着未央宫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上,数不清的百姓,雀跃欢呼。
“怎么回事?”刘据问道:“派人去打探一番!”
“诺!”王沂恭身领命,便对车外吩咐一声。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报告:“启奏家上、王公,乃是持节使者、建文君、侍中张公从漠南派回来的报捷使者,使者言说:赖陛下之福,将士用命,藩属效死,已破匈奴卫律部阵斩两千余,生捕数千,逆贼卫律仅以身免,王师于是兵围盐泽,匈奴单于之胞弟,姑衍王虚衍鞮率数千骑在王师威严与天子教化下,幡然醒悟,拨乱反正,率众归义!”
“于是,张公收其降兵,与飞狐军之援兵回师,如今已然挥师北上,以过弓卢水之北也!”
刘据听着,跟听神话一样。
王沂更是傻的眼睛都直了!
“孤记得,当初张子重奉诏出使,只带了长水校尉的两千精锐吧?”刘据悠悠的问着,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家上所言不差!”王沂低头,不由自主的用上了尊称:“以臣所知,当初张公奉诏陛辞之时,仅长水校尉及百余随从相随……”
“不过,在那之前,轻车将军司马玄,已经奉陛下之诏,先往南池,得护乌恒都尉之两千余骑……”
两千加两千,也就四千。
而他已经先后击破了匈奴的呼揭部、卫律部,现在连一位单于的胞弟,匈奴国内地位崇高的姑衍王和他的数千骑兵也逼降了。
这简直就是……
神话!
传奇!
更夸张的是……
他还渡过了弓卢水,向着北方之北,持续挺进!
算算时间,说不定现在他的马蹄,已经越过了瀚海,踏入了匈奴的腹心。
甚至,过难侯山,跃马梼于山,然后禅姑衍而封狼胥山,在二十七年后,重新走一次当年的冠军侯的征途!
刘据甚至激动的握紧了拳头,用力的挥舞了一下,胸中无数的憋屈与郁闷,在此刻一扫而光!
曾经深埋在内心的阴霾,今天阴消云散,晴空万里!
他再也不用害怕自己的弟弟,昌邑王刘髆和他背后的海西候李广利了!
因为,他,大汉太子、储君,从今天开始,手里也有了门面,有了王牌!
足可反制李广利集团的王牌!
王沂也是马上就反应过来,跪下来对刘据道贺:“臣恭喜家上,贺喜家上,今张侍中捷报来传,国家幸甚!天下幸甚!”
刘据听着,勉强收敛心神,强做淡定,轻声道:“此乃太孙之幸也,是祖宗福佑!”
然而,那不断颤抖的双手却深深的出卖了他!
自从大将军长平烈候之后,他这个太子便没有了军方支撑和奠基石。
还要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攻仵与打击。
如今,终于能熬出头了!
虽然,那位侍中官,其实是他儿子的肱骨心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