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谷中,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从山顶开始一直缠绕到山腰的位置。日光从白雾的缝隙中浅浅地透了出来,洒在青翠的树林里,由远及近地泛着动人的光泽。
山谷的深处,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的野菊花,像是乱了季节,一年四季里层次不齐地开放着。黄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色的枝叶中,像是画家笔下的一幅唯美花图。在这处与世隔绝的山谷里,极少会有人走动,除了每早都会出现的黄裳姑娘。
浅黄、粉黄、淡黄等等,她换来换去也都是黄色的衣裳。那些不知道她真名的村民们总习惯性地叫她黄裳仙子,传言只要寻到黄裳仙子就能知道医仙谷的医仙。
山谷外便是一处繁华的村落,但多少年来都无人能找到从此地进出医仙谷的通道。那些络绎不绝前来求医问药的人,无论身份地位都只能等着黄裳仙子出谷的引渡。
其实有许多年都没有人被引进过医仙谷了,村民们都认为那位传说中的医仙要么是驾鹤西游了,要么就是出外寻游了。年复一年,因为寻不到医仙,很多人都认为这只是一则传言,慢慢地也就不来了。村民们十分的不高兴,因为没有那些寻医的人,他们就做不到生意,赚不到大量的银钱了。不少人开始弃家出外寻求挣钱的机会,留下行动不便的老幼妇孺,可最近几年家里捎信说这里又忽然兴旺起来。
原因无二,是那位专职引渡病人入谷的黄裳仙子再次出现。也有人亲眼看见了医仙,据说医仙是名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长相十分俊美,仿佛天上的谪仙一般。又有人说,医仙的名字原来叫做苏惊尘,惊艳了尘世的惊尘。
无论外界传得如何沸沸扬扬,医仙谷内还是维持着昔日的平静。身着黄裳的女子弯着腰,蹲在一块开垦后的土地中,种好一株药苗后就从旁边舀起一瓢水,小心地浇灌着。
在这片野菊花的中间,是人为开垦后被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有些土地还是光秃秃的,有些已经长出嫩绿的枝芽,还有的已经长成了棵棵小树。
“好了。”黄裳女子拍拍手,将水瓢扔进木桶里,又将木桶严严实实地绑在趴在土边的红毛畜生身上。虽然每日的运输员都是红毛,但红毛依旧不甘心地仰头长长地“嗷”了一声。
“又做死!”黄裳女子毫不留情,狠狠地拍了一下红毛的头,红毛呲牙咧嘴地瞪向她,作势要扑到她的身上撕咬一般。
黄裳女子不急不忙地从身后掏出一枚红艳艳的果子,凑到红毛的面前,让它闻了闻又忽然收回来。红毛眼瞅最喜欢吃的,可怎么也吃不到,只好泪眼汪汪故作委屈地看向她。
“来,摇个尾巴!”黄裳女子用果子逗着红毛,红毛虽然满腹委屈但为了爱吃的,还是努力地摇动着自己身后的大红尾巴。
黄裳女子忽然变了脸色,对着红毛训斥道:“阿福,你是狼!你是只狼啊!怎么可以像狗一样摇尾巴!”
明明就是她让摇的,结果还变成是它的错。红毛阿福撇撇嘴,委屈地背着木桶,疾步朝不远处的木屋跑去。
远远地,它就瞧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坐在木屋前方的桃花树下,脚下更是如飞一般,直直地冲到白色身影的手下,使劲地蹭着。
又告状!黄裳女子气喘呼呼地赶来,狠狠地盯着阿福,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的怒意。
“苓丹,你又欺负阿福了吧。”桃花树下的白衣男子缓缓地抬头,露出那张异常俊美的脸。
“没有啊。”被唤苓丹的黄裳女子赔着小心,冲着阿福说道:“阿福可是救回那位的最大功臣,我怎么会还欺负它呢。”
白衣男子朝她伸出手,她慢腾腾地将手里的红色果子交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阿福得意地在白衣男子手里舔食着。
“主子,您都把阿福宠坏了!”苓丹跺着脚,气呼呼地嚷着。
白衣男子并不理会她的怨言,待阿福吃完后还轻柔地拍拍它的头,让它就这么大咧咧地躺在他的脚下呼呼大睡。
“主子!”
“你不也说了,阿福可是救回她的大功臣。”白衣男子不以为然,捧起手中的医术翻看起来,而苓丹显然被他和阿福无视了。
那个氤氲在光影的背影,熟悉地不真实。躺在屋内床上的人慢慢地睁开双眼,正好透过窗格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跺脚无奈的小丫头,那张脸似乎曾在哪里见过,那个背影……那个白色的背影。
她释然地又闭上了双眼,原来这就是死了之后的事情吗?又重新见到那个人,那个她辜负他良多的人,于是要现在归还了吗?罢罢罢,过往的都已成空,如今她只是一抹幽魂,飘荡在这莫名的地方。早点还清欠他的,她才好去往下一处黄泉。
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恍惚记得这是那位跺脚小姑娘每日做饭的时间。那个小姑娘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会先来瞧上她一眼,再给她灌些水之类的。
水,她能感觉到水的流动,她尚有知觉,那么就是说她还没有死吗?她猛地睁开双眼,与正在喂她喝水的苓丹对视个正着。
“啊!”苓丹发出足以震撼屋顶的尖叫声,跟兔子一样矫捷地跳到屋外,指着屋里说:“主子,她,她醒了。”
“醒了?”白衣男子脸上随即涌现出欣喜之色,顾不得脚边的阿福,朝屋里疾步而入。
杜云锦望着这张熟悉的脸,每每午夜梦回想起他时总让她压抑地小声啜泣。这一生,她不欠萧瑀的,可她却欠着他的,欠着他的恩情,欠着他的一条命。
白衣男子用手背试试她额头上的温度,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他朝她淡淡地笑着,如同初升的日光般灿烂。“算来你也是该这几日里清醒,没想到会这么快。你到底是从前习武的人,复原的能力也要比旁的人强些。”
与他的欣喜若狂不同,杜云锦的目光却是沉静如水。她望着他,良久地直视着他,直至他也察觉到其中的不同时,她才轻轻地开口。“原来你还活着。”
原来你还活着,却让她背负了那么多年的罪责。原来你还好好的或者,却让她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安稳。每每闭上眼,总是会想起那张年轻的容颜在自己的面前变成一具骷髅的样子。她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手上沾惹过许多人的鲜血,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让她如此的愧疚。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都是敌国的人,都是试图要偷取她国家城池的人,都是要让她的同胞们流离失所的人,所以她不曾心软过,也不曾背负过罪责。这世上,唯有他一人让她夜夜不得安眠。她总是在想,那个晚上是她的错,那里是他原来住的寝殿,他在里面休息无可厚非,是她贸然的闯入才造成后来的种种事端。本应该她承担的,却让他全部都背负了,用了一条性命的代价。
“我……”解释的话在嘴边,他却迟疑了,她眼里的责怪他在那一瞬间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确,他是用一条性命的代价来弥补当日所有的过错,他是一死白了,可她却用余生鲜活的生命在承担着后续的罪责。
人们并没有因为他的离世而住了嘴,反倒是私下议论得更加激烈,也坐实了那件事。他知道的,从那件事之后的五年里,她都将自己关在佛堂里与世隔绝,独自忏悔。他也知道,直至今日坊间依旧有关于他和她的种种传闻,或香艳或深情或无耻。
杜云锦偏过头去,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为何还要救我?”为什么还要救她,就让她不明真相地死去不好么?为什么还要让她活着,亲眼看见活生生的他?她想的是,就算萧瑀再怎么利用与欺骗,在那座吞噬人的深宫里总归还是曾有过一个人,是真心地对她好的。可眼下的这一切说明,这又是她的一厢情愿,这又是另外一个人的诡异心思。
萧少康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将她的被角仔细地掖好。跟着他重新进到屋内的苓丹听见,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来就散漫惯了,在东宫的那段时间里遵守规矩憋得很是难受,后来随萧少康来了这处医仙谷,无人管她自然是更加无法无天。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主子为了救您,费了多大的心!您刚被阿福从崖底叼上来的时候,浑身是血,不省人事。主子抱着您不眠不休地赶回医仙谷,绞尽脑汁地想法子救您,又守着您怕您出什么岔子,三天三夜都不曾合眼。到现在,眼眶下都还留着一圈青黑呢!”
苓丹大大咧咧地将话一股脑地脱口而出,萧少康没有阻止她也来不及阻止她。不过他知道她素来都不如表面上的冷血无情,总归会被苓丹说得心软,也就会有想着欠他的而重新生出想活下去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