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震惊全市的一场碎尸案,葛烟作为原告律师被犯罪团伙报复,失去了腹中三个月的孩子。
而她被绑架的最大原因是因为罪犯摸清了她的脸盲症,利用了她认不清人的特征,把她心甘情愿骗了过去进行施以暴力。
其中有个人用木棍打到了她的肚子,当场见了红。
迟志强艰涩地说:“你总怪奶奶在医院那次责骂了她,但其实我和你奶奶都有劝她别接那个案子,她硬逞强。”
葛烟当时在事业上升期,本来已经在申请产假了。但她强出头,为了能接个大案子,为了能申请检察官的时候有份漂亮的履历。
意外流产后,又因为对迟志强和那个孩子的愧疚,葛烟患了产妇抑郁症。她排斥很多东西,迟志强的靠近、医生的治疗、甚至于相貌相似的亚洲男性的靠近。
难怪迟三穗是在医院见到的葛烟,难怪她会说出那些话。从那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让迟三穗在外面待很久,不让她去人多的地方……
大人欲盖弥彰之下的事实也是他们难以说出口的苦衷,那些真相倘若一直掩埋,或许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拼尽全力掩饰这难堪,生怕被孩子发现那遮掩下的不堪入目,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
“后来又怀了一次,是个男孩,你妈妈心理有压力,没保住。”迟志强下意识想摸烟,迟三穗从口袋里拿了颗青柠糖给他。
迟志强剥开糖纸,笑了笑:“你以前不爱吃糖,现在还随身带着了。”
迟三穗低着头,嗓子干涩:“我同桌以为我喜欢,就把它变成喜欢的习惯了。”
“你妈妈不是因为你才受到刺激的,她前段时间就有发病的征兆了。”迟志强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说,“你别想太多,她只是现在离不开你,毕竟你是她唯一一个孩子。”
———“Familyintheward101?”(101病室的家属?)护士推门出来喊了一声,看见迟志强把他带去了一旁的医生办公室里。
门没有关紧,迟三穗坐在走廊上能隐约听见“confidentiality”、“informedconsent”这些曾经离她无比遥远的词。
病房里的葛烟醒了,挣扎着要把掉手上的输液针,迟三穗连忙过去按着她:“妈妈,别乱动。病了咱就好好治,行吗?”
“穗宝,你的手是妈妈刚刚打的吗?”葛烟轻轻地碰了一下,眼眶湿润。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极端起来就难以用理智去思考问题。
迟三穗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给她倒了杯水:“没事,不疼。”
葛烟精神还有些恍惚,从昨天到今天没进食过,一直输着葡萄糖。她抿了口水,喃喃道:“你看吧,我们为什么有这种基因?这辈子都没办法好好生活的。”
“你为什么要离开妈妈?我谁都没留住,你也要走吗?”
“做个普通人都做不到,另类是没办法融入这世界共存的,我有的时候觉得活着都没意思。”
......
她絮絮叨叨地散发着负能量,仿佛只是找个突破口来解释她奇怪想法和行为的合理性。
迟三穗只觉得疲惫,她想让葛烟停下来,好好休息。像以前她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葛烟让她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情在第二天醒来都会变好。
但显然现在的葛烟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半个小时后,迟志强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进来了,要迟三穗跟他出去谈谈。
葛烟不让,拽着迟三穗的手:“你们有事得让我知道,别瞒着我。”
“好好好,烟烟,你先躺好。”迟志强拖过凳子示意迟三穗坐下,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那是她之前在美高的成绩和托福分数,附加了两份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学的申请材料。
迟志强说:“你的成绩我看了一下,这是你妈妈帮你报过名的两所大学。以Stanforduni和Mit的招生简章来看,你都能有机会被录取,你想去哪个?”
“我都不想,我已经收到国内大学的通知书了。”迟三穗摇摇头,把文件扔回去。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葛烟这些天的平静不过是蓄谋已久。
葛烟拉着她的手:“你是不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就这样,你应该分得清哪边重要的,穗宝,陪在妈妈身边不好吗?”
迟志强撇开头,似乎是想了想,条理分明地劝说着:“爸爸不去评判你和那个男生的感情,也不去对那个男生作评价。但是假设他知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他会拦着你吗?如果你不想和他分开,可以让他来美国一起陪你上学。他家经济条件不大好的话,家里可以帮他付钱。”
听听,律师和商人的结合体说起话来和谈生意似的,迟三穗没想到接触到父母的另一面会是用在她身上。
“您说不评价他,却还是在估量他的价值。凭什么要人家来这里上大学,您就知道他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了?我不会待在这里的,我要回去。”迟三穗有些执拗地站了起来,挣脱开了葛烟的手跑了出去。
身后是医生和护士呼叫的声音,也许是葛烟情绪又失控了,也许是哪间病室的患者情况又在恶化……
但她都不想听,也不愿意回头。
那些刺耳的、尖锐的叫声缠绕着她,要她倒退,要她妥协。
她捂紧了耳朵在布鲁克林桥下跑,想甩开葛烟的歇斯底里,迟志强的亲情枷锁,最后却因为沈妄喊了她一句而溃不成军。
接到沈妄电话时她一点也不意外,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联系过了。
国内还在早上七点,沈妄吃完了早餐,看见给她的信息没有回。他打了过去,问她:“你吃过晚饭了吗?”
“沈妄,沈妄。”迟三穗蹲在路灯下哽咽,纽约的雪还没停,下了一整天,好在已经有车能行驶了。
“嗯,我在。”她好像快哭了,沈妄皱着眉有点不淡定,打开了电脑开始查最近飞纽约的机票。
键盘敲字的声音传过来,像是知道他在做什么,迟三穗立刻清醒过来,喊住他:“我没事,你别担心。就是......就是今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没、没带伞,风也很大。”
沈妄手顿住没再动了,她没说实话,她不想让自己知道。但他依旧配合地问:“风很大,你没回家吗?”
傍晚七点,曼哈顿下城区的治安比较乱。
迟三穗能清晰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在颤抖,这是A线地铁从地下经过时发出的轰鸣震动。一股热浪从地面的通风口里涌了出来,纽约的地铁,一股垃圾的臭味。
她理智地提着腿往广场走,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只是出来买面包,纽约的风好大,我差点被吹走了,吓得我快哭了。”
沈妄手从键盘上移开,打开了小天台的门,冷风吹进来,让他冷静了点。
他声音沉沉冷冷的:“迟三穗,不开心的话就吃颗糖。”
一向拥挤的切尔西艺术区因为天气寒冷而显得寂寥许多,迟三穗心绪杂乱,一抬头看见了正向她走过来的迟志强。
“沈妄。”她轻声喊他,有些东西在胸腔里渐渐消亡,“你要好好学习,考上想考的大学啊,我接下来会有点忙。”
迟志强没想到迟三穗会对这件事有这么大反应。在他眼里,迟三穗还是那个偶尔闹闹小脾气,可大多时候都是懂事的。
但好歹她愿意跟着自己回来了,他说:“爸爸知道,你一直是个拎得清的乖孩子。”
都说“人生有两次成长,一次是发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二是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有些事也无能为力。”[1]
而十八岁的沈妄有自己的理想需要为之努力,十六岁的迟三穗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囚徒,身处特殊人群的生活困境。
她最后只能回过头,迎着纽约入冬以来最大的风,挨着最冷的雪,自己忍着眼泪走了回去。
*
雪下得又大又厚,遮住了老城区的屋顶和树梢,到处都是一片白,仿佛这寒冬过不去了似的。
雪融化成凄凄的心情,人乱七八糟地走远。二月底开学,离高考还有100天,高三每个班都走了一两个人参加单招。
蒋承抽烟又被郭国富抓了,正被提领着衣领站在讲台上念检讨。语句连贯性乱七八糟,像是白读了高三。
末了,郭国富恨铁不成钢地说:“高中生抽什么烟?”
王小川小声补充:“我们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郭国富说:“我为什么不抽烟,就是怕点燃你们这堆草包!”
“老师甭担心,我们脑子里都是水!”蒋承乐呵呵道。
郭国富瞪眼:“那你就去操场上跑两圈,甩干再回来!”
蒋承苦着脸:“别啊老郭,大冬天的多冷啊!我这颗小白菜得冻成冰白菜!”
“还冬天?”郭国富提着他领子往外走,“春天了!冰雪消融的世界,你看看啊,就差你脑袋开花凑个百花齐放了!”
他们俩一走,班上就开始笑开了。
颜如玉往后看了一眼,沈妄抵着头正在刷题,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冷淡。
她想了想,还是鼓足了勇气问:“沈大佬,我能不能问问,穗美人去哪了啊?这都开学两个星期了,发信息她没回。”
沈妄笔尖一划,单词中的y字母被拉长了线。
他弯了弯唇,把迟三穗的原话传达给她:“她已经拿到清华录取通知书了,现在在美国参加一个军事化管理的夏令营。”
“哇塞!”颜如玉笑笑,发自心里地祝福,“穗美人好牛!大佬你加油!!”
沈妄礼貌地抿了抿唇,没说话。
又拿出来手机点开,列表的信息还停留在上周三那。她好像真的很忙,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在和谁聊天啊?”筑清光站在窗户边上笑眯眯看过来,下节课是她的化学课。
沈妄坦诚道:“我同桌。”
“噢,好好聊,快毕业了就各奔东西了。”筑清光很理解地提醒道,拿了教案从正门进来。
沈妄哑声喃道:“我和她,来日方长。”
有风吹过,他垂下眼,细密的睫毛压覆下来,一如既往地神情恹恹。
*
十七班的人肉眼可见沈妄的变化,或许说是正式认识了沈妄这个人。他一直是宁静而淡泊的,大家对这位声名远扬的校霸大佬也大有改观。
但班上改变最大的还是王小川,开学后的第二天突然打了鸡血。
据说是因为向家里人提出要去做和尚的想法,但他爸告诉他,现在做和尚也要本科学历,吓得他立马滚了回来拿起书本。
因为和沈妄在同一个组,沈妄又担任了迟三穗组长一职。于是他开始勤学好问的漫漫人生路,力求上进考个二本。
启才一中到高三最后阶段越来越变态,甚至定了一个值日老师从走廊经过检查,抬了头看的就要被扣分的规矩,原因是可以看出你没有专心致志。
但在这熬不住就出局的最后一段时间,没有人再去抱怨。
......
暗淡与光亮交替着,时间也在慢慢推移。
白色轻软的云悬得很近.海里倒影着的蓝色天空,水波涟涟的潋滟湖,是暮春之季。
午休时间越来越短,但大家都无比珍惜这短短的二十分钟。暑天昏沉的午睡,外头的树上已经有聒噪的蝉在叫。
开关门时卷起湿热的风,少年纤瘦的后脖颈滴落汗水。沈妄手上夹着笔趴桌子上睡觉,阳光里升腾着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
校服衬衫里隐约透出他凸起的肩胛骨和微弯的脊梁,他瘦了很多。
没松懈过学习,没在半夜两点前睡过,一直是稳当的启才第一名,老师们都说他能拿个状元。
这段时间像是在他的时光里插入了太长的梦境,因为有迟三穗而熠熠生辉的昨日。或者应该说,是迟三穗取代了他原本的腐烂。
他虚阖下眼,睫毛落在眼敛覆下一片阴影。校服拉链依旧是拉着一半,又被人了拉上去。
沈妄微微被惊动了一下,抬起眼看过去。
空了两个月的位置上,迟三穗伏在桌上正对着他笑,像是望着他有一会儿了。
她头发上跳跃着一抹阳光,泛着金黄。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扎了一个柔软的丸子头,细长白嫩的脖颈儿弯着,弓着背和猫咪似的。
迷幻清纯的样子,宛若初见。
午休铃声打响,又是一轮新的试卷测试。沈妄拿出手机给迟三穗发信息:
“看见你盯着我出神,眨了一下眼,发现是个梦。”
早知道就不眨眼了,他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