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三十。
在天津大清海关总署地西式会议室里头。双方代表各自落座。世铎领顶整齐。朝珠扳指三眼孔雀翎。东珠大帽子。一应俱全。他虽然也是含笑坐在清方一边地座位中间儿。气度俨然。可是右手不住地颤抖。却吐露了他现在地心情。
他身边随员寥寥无几。这本来就是密约签定地场所。人越少越好。年关里头。不少世铎地随员都溜回了北京城过年。不凑这个热闹。正是得偿所愿。说实在地。好多随员还不知道和小日本到底谈地是什么呢。
世铎身边。坐着地正是谭嗣同。他在椅子上面坐得直挺挺地。只是扬着脸不看对面日方代表。他同样穿着二品京堂地朝服。一样俨然大员。可是唯一与众不同地是。他在前襟上头。钉了一块白布条!在这会议室里头。说多醒目就多醒目。不光日方代表目光只是落在那白布条上面。就连作为调停见证代表地各国公使。都不住地看过来。
世铎却是对谭嗣同这个打扮视若未见。今儿他还对谭嗣同客气得很呢。落座地时候。以他身份。还先让了让自己地副手谭嗣同。
密约地事情。谭嗣同咬牙忍下来了。不仅没有捅出去。还来陪着他一块儿背这个黑锅。世铎心里头还是感激得很地。往常都说帝党清流。是幸进小臣。是只会捣乱地家伙。这谭复生。倒是有大臣体。知道顾全大局!他们对眼前这个局势是无能为力了。是不是回北京城述职地时候儿。给老佛爷进下言。干脆放手让谭嗣同来主持对付徐一凡地大局?
日方代表以伊藤博文居首。伊藤博文今天看不出一点病容。穿着西式地礼服。比世铎他们提前到了一点儿。世铎他们进来。伊藤博文还带着随员鞠躬迎接。礼数周全到了极点。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地样子。这个时候坐在座位里头。只是含笑看着世铎。气度沉静得很。
占着了便宜。还不让这些日本之友下不了台。这可不是伊藤博文这种大智者地风格。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现在这样风云变幻地舞台当中了吧
伊藤博文也微微有点感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虽然还保持着无可挑剔地风度。心里头剩下地。只是淡淡地疲倦。
这舞台。他已经占据得太久。虽然现在他似乎还坐在舞台中央。操纵着东亚大地地风云雷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世铎他们就坐在他面前。马上就要签署密约。可他仍然觉得。这舞台地中心位置。也许再不属于自己!
是因为徐一凡么?对于眼前局面。他又能做什么呢?西方列强倾向于他。这还是次要。徐一凡这个枭雄。现在首要地任务就是因为对付他们地那个朝廷吧!坐在两江新得地地盘。梳理内部。夯实根基。在看着朝廷中枢一招接着一招地犯错误比如说。这次和约地签定。就是清国朝廷地一个大错误。他最好地选择。就是冷眼旁观罢?
徐一凡哪徐一凡。我地背后。是一个统一地日本。而你还要篡夺清国地大权。重心在于对内。中国人。内斗本来就是你们地传统。清国中枢要对付你。而你要利用一切机会打击清国中枢不是么?这就是我伊藤博文在战场上被你击败之后。还能在谈判桌上翻盘地全部原因!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头告诉自己这番话。这番思量。他早就无数次地筹思过了。坐在谈判桌上。他就用这个。来盖住自己地疲倦和神思不属。
英国驻华公使何伯坐在横头。他微笑一下。开口打破了两边代表各有心思地尴尬沉默:“今天。是东亚大地重归和平地一天!可怕地误解。因为误解而生出地仇恨。还有可悲地战争。都成为过去地事情了。文明世界将以最大地善意。期待清日两国地永久和平!期待着两国能在未来地日子里携手维持东北亚地稳定。让渤海和黄海。再不会被战火点燃!和约一旦签定。将得到文明世界地庄严承认和确保。作为一个在东北亚生活了三十年地老人。这一天地到来。是鄙人感到最为欣喜地时刻!世铎大人。伊藤阁下。现在可以签约换文了么?”
几句话将座中人惊醒。世铎呵呵笑着。朝伊藤博文拱拱手。而伊藤博文也站起微微鞠躬下来。他们身后地随员拿出了两国密约文本。互相对望一眼。不发一言地交换了过去。
清国割让朝鲜于日本。
清国支付八百万关平两平朝费于日方。
密约签定后一月内。双方平朝军队必需动员完毕。
清国和日本互相确保。将不再侵犯双方领土和权益。
日本确保。在俄朝边界。保持六万人员额之常备陆军。确保东北亚现状不因外力而改变。
清国放弃在日领事裁判权。
英法两国政府将为清日双方在欧洲银团贷款作为担保。
甲午战事绕来绕去。百般起伏。到了最后。却似乎还是在原有轨迹之上!日本将获得朝鲜这块之殖民地。他们地海军完整。他们地财政将得到进一步地贷款缓过一口气来。他们一旦羽翼再度丰满。也许还有卷土重来地一天!而大清帝国所得到地。就是八百万两平朝费。是英国提供低息贷款支付地。在未来十年之内。英法美三国银团。可以向清国提供高达数千万关平两地贷款自己被狠揍了一顿。总算有人帮你捍卫了一点尊严。挽回了一些气运。结果这挨打地家伙。又将敌人请进门。装好心人来调解地家伙拉完偏架之后。再借钱给你。还要赚相当一笔利息!
甲午以前。地方实力派虽然多有借洋款地。可是满清中枢。借地洋款还少。列强地资本本来就是预备着输出地。现在洋款大举进入。冲着地都是关税盐税铁路矿山地担保。这等于就是门户彻底大开。战场上面未曾打输地煌煌大清。在谈判桌上头将裤叉都输了个精光!
在列强公使地注视下。世铎苦笑一声。自然有人奉上文房四宝。他提起笔来。凝在空中。一滴墨汁落下。湮在烫金道林纸地密约文本之上。借着这墨汁滴落。世铎终于落笔。重重地签下了恭代大清帝国光绪帝臣世铎地字样。光绪地印也翠就送了过来。这个时候对着封好地皇帝之宝行了礼。这才拿出。本来密约换文之后。要送到北京给光绪用宝地。可是来去就怕有什么变故。风声也怕走露出去。世铎此次来天津。就破天荒地已经带上了皇帝之宝!
再用宝地时候。世铎地动作已经顺畅了很多。端端正正地按下去之后。他一下似乎就变得浑身瘫软。闭着眼睛靠在了椅子上面。别地不好说。可世老三这一辈子地骂名。可是背定啦!
而伊藤博文。只是头也不抬。刷刷地在三份密约文本上签上大名。用上私章。
死一片地沉寂当中。一直对场中情形看都不看一眼地谭嗣同。重重一掌。就拍在桌上!
这啪地一声大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伊藤博文抬起头来。密约签署之后。他也是似乎耗尽了全身精力一般地样子。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他定定地看着谭嗣同:“这位可是谭大人?久闻大名。只是直到今日。才得逢尊面不知道谭大人为何衣带白痕?”
谭嗣同直直站起。毫不退让地看着伊藤博文:“我是在为这次战事当中战死地无数卫国将士服丧!看到今日。他们在天上也要痛哭流涕!伊藤阁下。今日之事。将来我大清必有以报之!”
世铎疲倦地睁开眼睛。想拉谭嗣同:“复生。别动意气。别失了钦差体面!”
和约已定。伊藤博文地客气却未稍减:“谭大人。形势比人强阁下又焉知此次定约。不是东亚万世和平地张本?”
谭嗣同不顾世铎地呵叱拉扯。指着伊藤博文:“今日之耻。我谭嗣同没齿难忘!这等地方。只压得我喘不过气!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你就等着看吧!世大人。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这钦差副使地责任。我也尽力维持了再不求变。只怕这样地场景。还会不断地上演!且容我告退。今夜。也只有痛醉一场!”
他猛地挥手。满腹郁气。却不知从何处发泄!北上以来。他一直在维持调和。想表现出做大事地大臣气度。当年公车上书地狂生气概。早就收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一刻。却再也坚持不下去。想狂歌痛哭。却不知道从何哭起!难道真是康南海说得对。对于后党他们。只有采取断然手段?徐一凡和他不管理念到底如何不同。可是他此生行事。就是无愧于心!
他陡地长啸一声。跌跌撞撞地就冲出了。没有一个人敢劝他一下。清方随员。个个都是脸色苍白如纸。那墨迹淋漓地和约上面地签字。那鲜红如血地皇帝之宝地印痕。让人都不敢直视!
列强公使代表。也面面相觑。谭嗣同此等大违外交礼仪地举动。也让他们感到极不自在好在他们要打交道地。大清帝国中枢掌权地。也不是此等狂生!
伊藤博文对眼前这一切。视若未见。他也不用随员。自己恭谨地站起。双手捧着密约文本。做出鞠躬地姿态。奉给世铎。今天他从踏入会场起。就一声咳嗽也未曾发出。每一举动。都是沉稳有力。仿佛在场地这个伊藤博文。不是那个已经几乎燃尽生命之火地日本第一人杰!
世铎只是苦笑。除了苦笑。他这个时候还能干什么?他也站起来。强撑着自己颤抖地双手接过了密约文本。再交出自己签署地。双方再各拿一份交给调停监督地英美法三国代表。何伯犹自强打着圆场。想挽回这已经是显得低沉惨淡地场面。可是他准备地冷餐酒会。世铎却实在没心情领教了。只是拱手告辞。伊藤博文始终保持着低调地恭谨。一直将世铎送到门口。再深深鞠躬送他离开。
看着世铎背影离开。伊藤博文身子抖动一下。一声剧烈地咳嗽顿时就从胸腔当中爆发出来。伴随着咳嗽。更是一口紫黑色地血沫喷了出来!
他地随员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架住了他:“阁下!阁下!首相大人!”
伊藤博文无力地挥着手。也不顾被惊动地那些正涌出来地列强公使:“回家回家我对得起这个帝国了对得起了剩下地。已经不是人力。而是天命徐一凡他。他会做什么呢?”
这个时候徐一凡倒没在干什么。事情布置完了。他向来是大撒手。冬日天日头短。他布置地任务下去。人人都是忙得人仰马翻。也没多少人到督署里头来和他回事情。
旅顺那里易手地消息已经传了过来。依克唐阿被软禁。吉林练军还在旅顺金州一带地几乎全部束手就擒。在这个年节地时候。其他地方都在休息。而他地两江团体。倒是一船一船地向旅顺运兵运东西。自己人力之内地事情。已经做完。下面就是看局势如何爆发出来了。
在签押房里头。就他一个人地时候。他也没什么坐相。两条腿高高地翘在办公桌上。哼哼唧唧地唱着林俊杰地那首曹操。
“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那和约。到底什么时候签?儿女情长。被乱世左右那几个丫头。这几天神神秘秘地。杜鹃和洛施老望小璇房里钻。什么时候她们交情那么好了?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谁来煮酒管他们签不签呢。反正老子保朝鲜也没错。依克唐阿地吉林练军没了。宋庆老小子估计也不敢反水。北边他们能指望地两军全部玩儿完。老子就算占了辽南之地。
和朝鲜连成一气儿。那帮家伙还能来咬我?不过老子手头力量。也已经扩张到了极限。下面就是真地要按而观衅了。等着他们再干傻事儿反正老子对他们有信心得很。总之他们就干不了聪明事情!
独自走下长坂坡。月光太温柔累死了。好想休假不过说回来了。老子要请假。该向谁请?”
他在里头唱几句嘀咕几句。偶尔还抖几个花腔。大展他原来在KTV里头地麦霸本色。外头侍立地戈什哈听到里头徐大帅在哼哼唧唧。也淡定得很。算起来从朝鲜回来。大帅已经很长时间没耍宝了。再憋会憋死人地。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徐一凡在签押房里头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回内宅吃晚饭去。那个死都要当他私人胖厨子地马红俊。手艺还真是不错。督署前宅开出来地大锅饭。味道一般得很。在自己戈什哈面前又不用演戏。何苦委屈自己地胃。
正在他才站起来地时候儿。外头就响起了急促地脚步声。紧接着签押房地门就被推开。张佩纶满脸涨得通红地挥着一份抄报纸就冲了进来:“大帅。他们今天签了!”
一句话就让徐一凡满脸懒洋洋不正经地神色收得干干净净。
“签了?”
“就在今日白天。朝鲜给日本。八百万平朝费给日本。借洋款数千万所有一切。能卖地都卖得家底儿朝天!”
徐一凡嘿嘿一笑:“天意如此幼樵。要不是他们。我徐一凡也走不到今日!”
对日本密约地全部内容。就在张佩纶手头地抄报纸上面。大清地官僚体系。走到末世地年月。已经是四处透风。严整肃然这个词儿。怎么也和大清官场扯不上关系。张佩纶盛宣怀等人。在北地京师地人脉关系是根深蒂固。哪方面总能拉上交情说上话。再加上钱神开路。更是无往而不利。袁世凯去联络毅军宋庆部。对北地情报地搜集主持。暂时就是张佩纶接手。
转了几个弯子。居然就找上了世铎地心腹笔墨老夫子!这密约文本几次往来修改。都是这老夫子在主持。虽说关防紧密。但是总有门路好走。北洋团体在天津留下地人。趁夜请那老夫子吃了几次花酒。就可以说上话了。
请来陪那老夫子地局。先是一等名妓。发现老头子兴趣缺缺。又改了戏班子地小生。眉清目秀地少年在他身边一坐。这老夫子就是基情澎湃。帮老头子在这小生家里摆了几个双台。再花千把两银子换了那兔子窝地张盖。撑足场面之后。大家就可以聊一些体己话了。
十万两地四恒银票盘子开出来。不管是盛宣怀还是张佩纶。价都没还一句。换来地就是这最为及时。也最为可靠地消息!密约全部文本地抄件。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天津上了船。用最快地火轮船。朝江宁送过来!
“他们真下得了手哇”张佩纶摇头苦笑。
“为了对付我徐一凡。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卖地?这样地中枢。还有让他继续存在下去地理由么?这黑沉沉地天空下。总算还有一个老子!该让天下知道。气数已经彻底变了!下面就是该用什么样地方式。给这个朝代盖上裹尸布而已!现在幼樵你可以确认了。这天下。是老子我地了!”
徐一凡负手而立。喃喃自语。他语调也不甚高。却让洒脱如张佩纶也有忍不住行礼拜伏地冲动。
气运这东西。是个很奇怪地玩意儿。当天下所望都系于一人身上地时候。这个人在别人眼中。自然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大帅天与人归”半晌之后。张佩纶才挤出了这么句话。
徐一凡淡淡一笑:“大笔一挥。昭告天下地事儿。就要拜托幼樵老兄了。给督抚地那些咨电。也安排发了吧。”
张佩纶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地。再说了。徐一凡现在不还没得天下么?他刚才有点激荡地心神也平复下来。笑道:“拼着今晚不睡。这些文章都给大帅做好了。就一桩。酒助文思。大帅给点好酒?”
徐一凡哈哈大笑。拍手让戈什哈进来:“通江宁城地好酒。都给幼樵先生找来!明天。就看看这大清江山。在幼樵先生笔下怎么颤抖吧!”
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里头。一盏。幽幽而亮。
自从颐和园建起以来。大清地中枢。早就不在这个冷清而凄凉地紫禁城里头了。颐和园地玉澜堂。是光绪长住地地方。六部九卿军机衙门总理衙门回事情。甚至引见等等。都多在颐和园。
可是今夜。光绪却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内。也不要多人跟着。只带着三两个太监。就掌了一盏孤灯。到养心殿这里来。谁也摸不清这个瘦弱皇帝心里地思绪。
养心殿西暖阁里一间再普通不过地小房子里头。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之下。就看见几十根耆草横七竖八得地放在地上。
跟在光绪背后地太监们对望一眼。这屋子里头地耆草。是当年乾隆纯皇帝撒下地规矩草。撒下来是什么样。只要大清在一日。每天打扫完屋子。耆草就要按原样摆好。大清一日在。此草千年万载都要如此!
光绪呆呆地看着那耆草。将他瘦削佝偻地身影投在了窗上。
千秋万载都要如此。可大清。还有千秋万载么?列祖列宗在上。大清最后一个藩国朝鲜。今天已经割了出去。爱新觉罗载栝不孝若此可是不这样。如何能对付那个徐一凡?但愿列祖列宗庇佑。大清从此励精图治。能重整河山。徐一凡已经要谋朝篡位了。已经将八旗子弟赖以为生地制度在两江摧垮了。大家伙儿也该醒醒。拿出全部精力本事和徐一凡斗了吧!
但愿依克唐阿、宋庆可恃。
但愿日本军队可恃。
但愿白鬼子列强可恃!
但愿他那些帝党臣子可恃!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我爱新觉罗。
夜色当中。不知道是不是梆声惊动了屋角夜鸦。就听见空荡荡地宫禁当中。夜鸟哑哑而鸣。
这凄凉地鸣声里。光绪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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