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离清明的时间已只剩二个月多几天,紫苏不敢耽搁,次日便开始指挥婆子们开始忙起来,晒稻,浸谷、蒸谷、出甑泡水、复蒸摊凉、拌曲、培菌糖化、落缸发酵、再次蒸馏,一系列程序下来,便是膀粗腰圆的婆子也累得像条狗一样直喘粗气。
紫苏将婆子们分成二班,轮流着做,然后吃食上绝不亏待她们,餐餐都是脸盆大的钵子一钵子的鸡鸭鱼肉换着来,米饭也是满满的一大锅,管吃管够。
如此这般,婆子们干劲也是十足,又想着做得好,年底还可以拿了银两回去贴补家人,于是便越发的卖力。
而更大的惊喜却是,三弟和邱燕竹这次收回来的稻谷,产酒量较之从前在华阳县收的要高了许多,一百公斤的稻谷,产洒量提高到了53-55公斤。
得了婆子的回报,紫苏一高兴便将铺子里的三弟喊了回来。
“产量高了很多,想来是这稻谷的原因。”
三弟闻言,先是怔了怔,续而便狐疑的道:“二姐,南方和我们这边的稻谷不一样?”
紫苏原以为是三弟受人指点,此刻见三弟这般反应,便知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捡到了巧了。当下不由便失笑道:“你燕竹大哥也不知道两边的稻不一样吗?”
三弟想了想,道:“燕竹大哥吃饭的时候曾经说直,南方的米粘性差,不似我们这华阳的米饭有嚼劲。”
紫苏点了点头,她隐约记得当年的村里的长者是说过,这农村的谷洒以南方出产的旱灿稻最佳,出产量高,酒的口感也好。只,她并不是在农村长大,区分稻谷的好坏,最直接最有效的也就是看颗粒的饱满度。
眼下,这酿出的酒,产量确实是提高了,至于口感……紫苏略一犹疑,便对三弟道:“你将新酿的酒送一坛去大栓哥那,让他找个老酒师偿偿,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哎,”三弟应了便急急的赶去后院,抱了坛酒便去寻了柴大栓。
这边厢,紫苏想了想,喊了青青,叫上马大脚去了酒窖。
“新出的酒和去年我们酿的酒可是分开的?”
“回姑娘,分开放的。”马大脚指着靠墙的一溜大缸道:“这些红纸点了金的是去年产的。”又指了靠近窖口的一排大缸道:“这些是新近才出产的。”
紫苏微微颌首,朝沿墙边放着的大缸走去。心里却想起了陶成海带回来的那批精挑细选的枸杞子。当下便回头对马大脚道:“你将这些口感略差的挑出来,做个记号,我稍后有用。”
“是,姑娘。”
虽然不知道紫苏要做什么,但马大脚却是习惯性的应了下来。
离开酒窖,紫苏正欲让人去请了陶成海来,却见负责二门看门的婆子急急的走了来。
“什么事?”紫苏蹙了眉头看向婆子道。
婆子连忙道:“姑娘,太太那边使人来喊姑娘,说是有事要与姑娘商量。”
紫苏点了点头,对婆子道:“以后,这种跑腿的事你留给别人做,二门不能离了人。”
婆子脸色一白,连忙点头。
紫苏回头吩咐青青道:“你出门一趟,去找了陶成海来,我有事交待他。”
“是,姑娘。”
紫苏这才抬脚去了陶大娘处。
等到了陶大娘处,紫苏看清屋子里陶大娘身边的人时,不由便愣了愣,稍倾抬了眉眼,唇角挑了抹笑,上前行礼,“紫苏见过夫人。”
杜芳华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不减,甚至亲自起身去搀了紫苏起身,嘴里说道:“二妹妹不用这般客气。”
紫苏笑了笑,不动声色的避开了杜芳华伸出的手,目光冷冷的撩向一侧自她进来,便不曾与她正面相对的陶大娘。心下由不得便叹服,这陶大娘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好了伤疤忘了痛”,从前的陶二郎,今日的陶彦武,是不是她以为这世间所有的不幸都是有可能有机会挽回的!
压下心头的恼怒,紫苏在杜芳华正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伸手掸了掸袖子,淡淡的道:“夫人是贵客,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夫人有事还请明言,我手里事情有些多。”
陶大娘不悦的挑了紫苏一眼,轻声道:“二妹,怎么说也你大嫂,你这夫人长夫人短的,叫的那么生疏干嘛?”顿了顿,压了声音道:“知道的说你客气,不知道的还当你没教养呢!”
紫苏听完陶大娘这带着指责不满的话,差点便吐出了一口老血!感情,这陶大娘不但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呢!这才多久,就帮着人来指责她了!
杜芳华在一旁悄然的打量着紫苏的脸色,眼见陶大娘话落,紫苏脸上的神色僵了僵,心下便有了一抹得色,忖道:你得意个什么劲!遇上这么个糊涂东西,你就是再精明能干又如何?待得看到紫苏脸上的神色只一僵过后,便是淡淡的嘲讽的笑,心下的那抹得意转眼便就消失了。
打听来的消息果真不假,这陶紫苏确实是个人物。若换成是旁的人,只怕当场便要发作了!偏生她陶紫苏却只是淡淡的一个讥诮的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一笑却是囊括了所有。
“娘,您千万别这么说二妹妹。”杜芳华眉眼一转,对陶大娘道:“这么多年,二妹妹她为撑起这个家不容易,便心底有所怨也是应该的,怪只怪我和夫君大人来得迟,才让妹妹们受了这么多苦!”
“哎,不怨你,不怨你们。”陶大娘连连摆手道:“大弟他能活着平安归来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杜芳华点头道:“是啊,可不是菩萨保佑么!”
紫苏挑了挑眼,看了看这一唱一和的二人,眉宇间掠过一抹不奈。想着自己便是将礼数做足又如何!这两人,一个明显不怀好意,是有目而来,根本就不会在乎她的态度。另一人,只怕是她将这天下最好的奉送到她面前,她也只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当下想也不想,对着杜芳华和陶大娘冷冷一笑,道:“你们慢慢在这叙旧吧,我有事还要忙,不奉陪了!”说着,起身便要走。
陶大娘眼见得紫苏当着杜芳华的面说走便走,丝毫不给她这个做娘的人一点面子,脑海里不由自主便想起之前杜芳华的那番话。
“娘,您可别忘了,您才是这个家的长辈,便算是大妹妹她为这个家劳心劳力,可是她是女儿,是您的孩子,做这一切不是应该的吗?”
“怎么就搞得她在这个家像个救世主似的?娘,您可得拿出点气势来,不然,往后别说是她,就是三弟和小妹,怕是眼里也只有她,没您的位置了。”
“再说了,这样不遵规矩不敬尊长的事,若是传到京都里,万一有人参我们伯爷一本,可就惹大祸了!”
原先不觉得,眼下似乎真如这大儿媳说的那样!二妹眼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娘。
“陶紫苏!”陶大娘一声怒喝。
紫苏停了脚,回头目光淡淡的看向怒容满面的陶大娘,眉梢微挑,又将目光看向一侧正拿了帕子掩了嘴角一抹笑的杜芳华,稍倾勾了勾嘴角,缓缓转身,坐回自己适才椅子里,目光幽幽的看向陶大娘。
盛怒之下的陶大娘被紫苏那样幽幽的眸子看得心底一虚,不由自主的便撇了脸。一侧的杜芳华看了不由便暗暗的说句“当真是狗肉不桌,烂泥糊不了墙”,目光一转,便要开口。
不想,这个时个,紫苏却是眸子一转,阴寒如极夜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杜芳华被紫苏那样冷得没有温度的目光一盯,到了嘴边的话,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
“娘亲,好像很生气?”话虽是对着陶大娘说的,但紫苏的目光却是对上杜芳华。
杜芳华只觉得在那样的目光下,她所有的动作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她就像是被剥光了,身无寸褛的暴露在人前!
“我……我……”陶大娘求助的看向杜芳华,眼见杜芳华紧邹了眉头,看也不看她一眼,不由便紧张的吞了口水,转而看向紫苏,颤声道:“我……我没有,我就是觉得……觉得你这样对你大嫂太失理了!”
失理?!
紫苏叹了口气,这回是对着杜芳华说了,“杜芳华,这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聪明人。”
这下子是连夫人的称谓都省了!
杜芳华霍然抬头看向紫苏,满脸的错愕。
紫苏抬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洞悉一切的了然。
杜芳华瞳孔蓦的一紧,她极不自然的撇了头。声音干巴巴的道:“我……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紫苏笑了笑,“杜芳华,数年前那个来报丧的人是你的人吧?”
“不是,不是!”杜芳华尖声道:“他不是我的人!”
紫苏嘲讽的笑了笑,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想来,当初你其实叮嘱过那人,如果我们生活安逸,那么便让他留下些许银两,如果我们穷困交加,那么就直接告诉我们,我们的大哥已死,好绝了我们的希望,从而让我们在这种绝望中真正的死去!”
杜芳华脸上惨白的脸越发的白了,她霍然抬头看了紫苏,目光似见鬼般的道:“不是的,不是我做的。”
“二妹……”陶大娘眼见杜芳华脸无人色,生怕惹出个什么意外,连忙对紫苏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许是一个误会呢?你干嘛揪着不放。”
紫苏点了点头,“没错,过去的就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哪能总是停步不前呢!”
陶大娘松了口气,便连杜芳华也跟着松了口气的同时,不想紫苏却是话峰一转,再次发难。
“那我们就谈谈眼下的事吧!”
“眼下的事?”杜芳华与陶大娘匆匆的交换了一个眼色,齐齐讶异的看了紫苏道:“眼下还有什么事?”
紫苏敛了笑,面如寒霜的看了杜芳华,“你想要小妹随你们去京都的事啊!”
杜芳华身子再次一僵,辩驳道:“我没有。”
“没有!”
“二妹,她真没有这意思。”陶大娘连忙力证着杜芳华的清白,“你大嫂她只是来问问我,什么时候起程合适,还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哦,那到是我误会你了。”紫苏给了杜芳华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杜芳华对着这么一尊瘟神,实在是有再多的心计都拿不出来了。听了紫苏不带诚意的道谦,只觉得这几天过得是她这辈子最累的日子!却还是扯了嘴角,给了一个勉强的笑道:“没什么的,一家人把话说开就行了。”
紫苏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对杜芳华道:“不管是不是一家人,话还是说开的好,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把我意思告诉下你。”
“你说!”杜芳华做出副大方得体的样子。
紫苏持了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杯水,待润了润喉咙后,方道:“我家小妹你也看到了。”不待杜芳华回话,又道:“不是我夸口,想必便是京都那样物华天宝的地方,也拿不出几个像我小妹这样姿容殊丽的。”
杜芳华暗暗的点了点头,心道:你这话说得确实是,就我看到,可还真没一个比得上她的!但脸上却只是一层淡淡的笑。她可不傻,她要是认同紫苏的话,不就是坐实了她对小妹的意图吗?
好在,紫苏也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说道:“美丽的女子就如同稀世的珍宝,只不过,珍宝是被人用来珍藏,而女子却大多命运多舛。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大致也就是这个道理。小妹是我一把手带大的,她的人生应该是幸福安宁的,嫁一个待她如珠如宝的男人,过她安定宁和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杜芳华窒了一窒。
“威远伯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紫苏加重语气,问道。
杜芳华良久无语。
陶大娘怔怔的看了紫苏,末了,又看向神色几番变化的杜芳华,半响轻声道:“二妹,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紫苏淡淡的道:“你听不懂没关系,威远伯夫人听得懂就行了。”
这个时候,杜芳华似是恍然回神,她缓缓抬头看向紫苏,一字一句道:“是珍宝总是想要得到世人的赏识与膜拜的,你的安排,或许只是你的想法,而不是她人的意思呢?”
这是杜芳华第一次直白的承认了她的目的。
紫苏笑了笑,没有笑意的目光越发的寒冽!
“你也说了,那只是你的想法,而我的小妹,她已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杜芳华一默,确实。陶明遥明白的告诉了自己,她选择跟她的姐姐,哥哥留下。但心底却犹不甘心的道:“那是因为她不曾看过外面的世界,她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原本是可以享受千万人的膜拜的!”
紫苏心下一沉,她原本只是以为杜芳华想要利用四妹与京中世家联姻,但照杜芳华这话里的意思,她却是打着将四妹送进宫的主意!那个吃人不吐骨头渣的地方,她怎么就敢将她视若珍宝的四妹,往那个火坑里送!
当下,冷声一笑,淡淡的道:“杜芳华,与其羡慕别人带来的荣华富贵,不如自己勇攀悬崖,成为那悬崖峭壁上傲视群峰的解语花,如何?”
“你……”杜芳华勃然变色,目光阴沉的睨了紫苏,半响,冷声道:“若是回到七年前,我自是同意你这番建树,但……”
紫苏点头打断她的话,“你说的也有道理,必竟你已经为人妇,再说以你这姿色想必也入不了那位的眼。这样的话,我到是有另外一个主意,而且那个主意的可行性更高!”
杜芳华看着紫苏一脸笃定的样子,想说就这样的,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但,在看到紫苏眼里戏谑的目光时,却又不甘心的想知道,她到底会说什么!当下,便默然无语。
紫苏目光微抬,看向屋外高远的天,淡淡的道:“有句老话叫,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不去看杜芳华苍白失色的脸,笑盈盈的道:“你不就是想着以小妹的姿色若能获得圣宠,你也好,你夫君也好,便又有了一座大靠山?即如此,不如凭着你父亲多年军中积攒的威望,还有你夫君沙场拼下的英名,博一博,说不定,你们一不小心就成了开国皇帝开国皇后呢!如此,岂不更好!”
“你……”杜芳华猛的站直了身子,手指颤抖的指了紫苏,一句话在嘴里绕了半天,才吐了出来,“你怎么就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紫苏冷冷抬眼,目光幽凉的睨了杜芳华,“你又怎能那样丧心病狂拿我的小妹去换你的荣华富贵?”
总算明白过来的陶大娘,一时间茫然的看了杜芳华,一时间又惶然的看了紫苏。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啊,小妹可以入宫做皇帝的女人?!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
撕下伪装的杜芳华,目光咄咄的逼视着同样气势沉沉的紫苏。
良久。
一字一句道:“陶紫苏,若是,我执意为之呢?”
紫苏呵呵一笑,淡淡的道:“无防,左右不过是个鱼死网破,你不死我不休罢了!”
不死不休!她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就凭你?”杜芳华冷冷的打量着紫苏,嘲讽的道:“你以为会做点菜,会酿点酒,当真就天下无敌?你也不小了,也不是养在深闺不识数的姑娘了,你该知道这世道讲究的是什么,只要我一句话,你那些酒铺子,明天早起我就能让人封了它。一夕之间,你就会是那个饥不饱腹居无定所的陶紫苏!”
紫苏看着这个突然就由高贵冷艳的白莲花变成心黑手辣的绿茶表,缓缓起身,自椅子里站了起来,对着杜芳华上前一步,杜芳华猝不及防下,不由自主的便退了一步。
她这一退,便看清紫苏眼里那抹浓浓的嘲讽,当下又挺了挺背脊往前再次走了一步,瞪了紫苏。
紫苏垂了眉眼,敛尽眸中情绪,淡淡道:“你可以试试,真的。”
杜芳华不由便愣了愣,她原是想着,是人总是有弱点,像紫苏这样乍然而富起来的人,总是会特别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财富。虽然,她有呵护亲人的决心,但当必须做出舍弃的时候,人总是会习惯性的以自我为出发点的!
但……她似首想错了!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几句,”紫苏目光微抬,没什么情绪的看了杜芳华道:“你只不过是小小的三品伯爷夫人,别弄得自己好像是能生杀予夺的皇帝老子似的。官夫人的威风不是这样摆的!”
“你……”杜芳华愤愤的瞪了紫苏。
紫苏笑了笑,“该说的话,我们都说完了,想必你很愿意尽尽为人媳的孝道,我就不在这打扰你了。”
不待杜芳华开口,紫苏转身便朝外走。
直到她走了许久,杜芳华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她不说话,陶大娘也不敢开口,只胆战心惊的看了杜芳华。
良久。
杜芳华似乎想起这并不是自己的院子,她该走了,才抬头,便对上陶大娘战战兢兢看过来的目光,心头没的便生起一股厌烦之意,想要说几句难听的话,想起客栈里的陶彦武,不得不又压了那股厌烦,解释道。
“我原没那意思,实在是被二妹妹给气着了。”
陶大娘连忙点头:“我知道的,这死丫头那张嘴能把死人都给气活过来,大儿媳妇你别跟她计较。”
杜芳华眸子里闪过一抹寒光,脸上却是笑盈盈道:“我知道的,好了,我出来的时间不少了,该回去了。”
“我送你。”陶大娘连忙上前。
杜芳华抬手制止了她,“不用了,你在家收拾下东西,这几天就要起程了。”
“哎!”陶大娘点了点头,眼见杜芳华便要走出去,陶大娘忽的提了声音道:“大儿媳妇,我可不可以不去啊!”
杜芳华霍然回头,一对历眸似是要吃了陶大娘一样。
吓得陶大娘“扑通”一声便跌倒在椅子里。
杜芳华这才好似知道自己失态了一样,连忙笑了道:“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夫君可是再三叮嘱了,一定要把您接得去,好生奉养。”
陶大娘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是没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