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贵妃见他过来,其实并不意外,只不过面上却露出几分讶然的神色来。
她起身相迎:“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皇帝明显心不在焉的在想事情。
如今天气日渐暖和起来,到处都花草繁茂,一片绿意盎然,他环顾四周一眼,然后才举步迈进了殿内。
“去奉茶!”常贵妃扭头吩咐宫女。
两个宫女应了声,快步出去。
常贵妃让了皇帝坐下。
她前面问过皇帝的来意,这会儿也就不再重复问了。
一殿沉默。
好在宫女们的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了冲泡好的茶水过来。
“陛下现在能喝茶吗?”常贵妃递茶过去的时候,还是很体贴的顺带着问了一句。
皇帝没做声,端过茶碗抿了口。
曲嬷嬷察言观色,挥挥手,带着宫女们先退了出去。
但是皇帝没发话,也不好人就这么退得干干净净,那就怠慢了,所以最后,只她一人立在了门口。
皇帝似乎是有些尴尬的,毕竟这段时间他和常贵妃之间的关系很僵,这时候一边喝茶,一边其实也是在想方设法的找话茬。
常贵妃布局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天,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
只是——
这层窗户纸却不能是由她来捅破的。
所以她就只是陪坐,沉默不语。
皇帝兀自喝了半盏茶,终于还是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朕最近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常贵妃这次没有晾着他,接口道:“皇上何出此言?”
她问得很平静,甚至很有点应付公事的意思。
皇帝听得出来,不由的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横竖两人的关系不好,常贵妃并不回避,就是很坦然的由着他看。
皇帝看了她半晌,反而是没了脾气。
他盯着她涂了厚厚脂粉的侧脸,已有所指的故意说道:“据说今年宫里花房的牡丹养得特别好,这两天花匠总是挑了好的往朕那里送,你这里倒是没见着!”
那天常贵妃吩咐梅正奇去做的事,曲嬷嬷是一字不落的都听见了,这时候听了皇帝的话,还当他是察觉了什么,故而上门来兴师问罪的,不由的一惊,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这殿内的常贵妃却很镇定。
她也从别处收回了目光,正视皇帝的眼睛,很平和的道:“臣妾向来对那些花花草草的不感兴趣,这皇上您是知道的,何况……”
她说着,一顿,然后又道:“那花儿,臣妾还当您不愿意看到呢!”
她这话,又是明显是已有所指。
两个人,分明就是在互相打哑谜。
曲嬷嬷听得糊涂,也不敢随便回头来看两人各自的反应。
而这殿内的两个人,四目相对,目光交会,互相对望了许久。
常贵妃的表情很奇怪,那眼神坦然之余,甚至是故意带了几分挑衅的。
而按理说,皇帝应该是该发怒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他却没有怒。
大殿之中,又是时间漫长的一段沉默。
最后,居然又是皇帝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把目光从常贵妃脸上移开,忽而有些叹惋的重重吐出一口气,感慨道:“你和她,真的是一点也不像!”
常贵妃闻言,便是失笑,反诘道:“陛下纳我入宫,本来也不是因为她的关系!”
皇帝没做声,也没反驳。
这会儿倒是常贵妃拉开了话匣子,主动的道:“皇上既然心里不舒坦,那回头臣妾叫人跟花匠们交代一声,就让他们再把那花儿往您那里送了。”
皇帝又侧目看了她一眼,却是不答反问:“这一晃眼,有二十年了吧,你就不想见见她?”
“她?”常贵妃失笑,那表情也像是听了笑话一样:“我见她做什么?”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块儿,对视片刻,却居然是默契无比的沉默了。
皇帝的心里其实很清楚,他来找常贵妃说“心里话”,无非就是来添堵的,可是事到如今,自从路晓没了以后就发现,有些事,就再没有个能说道的人了。
这天下都是他的,后宫里的解语花无数,却没有一个能交心的。
最后,实在不得已,他才来了常贵妃这里。
不出意外的碰了一鼻子灰。
皇帝心里苦笑一声,又沉默着坐了片刻,就径自起身朝外走。
“恭送陛下!”常贵妃起身,却没有送出门去。
皇帝没回头。
等在台阶底下的梅正奇赶紧迎上来,扶了他,同时大声唱道:“皇上起驾!”
昭阳宫外候着的宫女太监们赶紧整理好自己,恭恭敬敬的垂首等着,摆好了架势。
皇帝一路出了昭阳宫的大门,上辇车前,突然回头对梅正奇道:“回头传朕的口谕,让内务府送个信,宸妃和大皇子离宫已有多年,叫他们回来吧!”
梅正奇毕竟年纪不大,闻言竟然彻彻底底的愣住了——
宸妃?是谁?
待到听见后面他说大皇子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那是陪着大皇子一下在封地的那位娘娘。
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尽管是打小就进宫的,却是连宸妃的名号都很少听到,这个妃子,不过传闻中一个封号罢了。
皇帝没头没脑的突然提起宸妃,梅正奇一直觉得云里雾里的,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
这边的昭阳宫里,目送了皇帝出去,常贵妃就又坐回了椅子上。
不过,虽然她没有亲自出门去送,曲嬷嬷却不敢托大,是一直在门口等着皇帝的辇车走远了方才快步回了殿。
她倒是不至于对宸妃这个名号觉得陌生,可是这个女人毕竟是离宫这么多年了,这会儿骤然听到她的名字——
心里的感觉和梅正奇其实差不多,总有点恍如隔世的意思。
“娘娘——”进殿回禀的时候,曲嬷嬷也是斟酌了又斟酌,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语气迟疑不定:“方才陛下传了口谕,说让内务府去人接宸妃娘娘和大皇子回来!”
皇帝怎么突然就想起这俩人了呢?
曲嬷嬷正百思不解的时候,就听常贵妃一声冷笑:“总算是把她弄回来了,好在是没叫本宫白忙这一场!”
曲嬷嬷一惊,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猛然抬头看向了她:“娘娘您……您是说……”
她的脑子飞转,不断的联想最近发生的事,然后就有些明白了——
常贵妃指使梅正奇做的那些事,该不会就是冲着宸妃的吧?虽然具体的细节她说不清,但是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皇帝突然想起了宸妃母子,并且要趁着这次寿宴的机会接他们回宫。
“娘娘——”曲嬷嬷脑子里只有大概的逻辑,可是这常贵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常贵妃心想事成,这会儿心情正好,便就很愿意替她解惑的:“没什么好奇怪的,皇上年纪大了,通常人到暮年便很容易睹物思人,尤其是在身心疲惫,或是大病一场的情况下。牡丹是宸妃的最爱,只不过这个喜好,她没做在明面上,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曲嬷嬷这才彻底转过弯来。
原来从一开始这常贵妃的目标就不是皇帝,而是步步周到的设了一个局,旨在引诱皇帝召宸妃和大皇子回京的。
曲嬷嬷这会儿是由衷的敬佩这位贵妃娘娘的智计,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便又是蓦然心惊:“娘娘你千方百计引他们回来,难道是——”
话到一半,就忍不住的变了脸色。
常贵妃点头承认:“是啊!卫儿既然想要上位,那么本宫自然就得算无遗策,替他把一切的障碍都扫平了!你以为现在横在前面的拦路石就只有昭王吗?本宫不做则已,一旦要做,那么我要的,就是一网打尽!”
“可是大皇子不是已经废了……”曲嬷嬷道。
“谁知道呢!”常贵妃冷嗤一声,却根本就不纠结这个问题:“龙椅上坐着谁,其实也没那么打紧的,君王不济,后宫照样可以听政理政!”
这一点,曲嬷嬷是赞同的,毕竟眼前的常贵妃和西陵卫就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就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万一瑞王西陵卫真的能拔得头筹,那么将来也是太后垂帘听政,替他来握这权柄的。
当然,西陵卫现在是因为年纪小,以后也许等到他长成了,成材了,也能收回皇权,独当一面。
但是这个道理,用在宸妃母子身上一样适用。
其实只要宸妃足够强悍,她要真有本事替个傻儿子争得皇位——
争都争取了,还怕坐不住?
虽然这话现在说起来看着像是在说书,真要细究起来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只是——
宸妃远在千里之外……
“那位宸妃娘娘,都多少年不在朝了,娘娘怎么突然就想起她来了?”曲嬷嬷问道。
常贵妃道:“她人是离得远,却架不住是手伸得长!与其叫她这么费劲的张罗,本宫实在不介意送她一个顺水人情,让她回来,大家面对面的论个输赢!”
沈青桐和陈婉菱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她是不知情的,但只就凭着东宫导演出来的芸儿事件——
那件事既然百分百不是西陵越的手笔,那么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一目了然。
毕竟——
宸妃那个女人是个什么货色,她最清楚不过。
虽然从她进宫的事件上算,她对宸妃的这种“了解”本身就不合理,但是这时候的曲嬷嬷却是震惊过度,根本就没想起来细究此处,就只是无比震惊的道:“娘娘您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宸妃?宸妃娘娘她做了什么了吗?”
“最不济,头两个月东宫闹出的捉奸戏码就是出自她的手笔,也或者——她既然能出手落井下石,或许从一开始太子倒台的那件事里就暗藏了她的伏笔!”常贵妃冷冷的道。
只可惜以她和昭王府的关系,她不能和西陵越当面对质,再做进一步的判断。
但是对她来说,目前掌握的这些线索就已经足够了。
本来她也没指望宸妃那个女人会安分的安享余生,遇到如今的这个局面,她毫不意外。
曲嬷嬷那边脑子里简直可以用惊雷阵阵来形容,一直思维混乱的将所有的事情整合了良久才隐隐的有了点头绪,“可是……可是就算宸妃娘娘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她就不怕皇上知道吗?皇上最忌讳是就是手足相残……”
一个能对兄弟下毒手的人,将来就可能对他这个做父亲的下同样的毒手。
说白了,皇帝忌讳的事,都是和他自身的安危荣辱息息相关的,不可谓不自私。
常贵妃讽刺的冷嗤一声:“架不住咱们的皇上看中她啊!”
曲嬷嬷先是一愣,随后了悟:“是了,这么多年了,就看着那么几朵牡丹,皇上就念及旧情,想着接她回宫了。”
可是,据她所知,当年宸妃尚在宫中的时候,皇帝也不是特别的宠爱她的。
宸妃是在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了皇帝的,那时候就是个普通的妾室,甚至连侧妃都不是。
后来她生了儿子,皇帝登基之后,也只是给了她一个嫔位,要不是后来大皇子出事,皇帝存心要补偿他们母子,也不会直接就给了她宸妃的封号。
但是得了这个四妃之首的封号之后,宸妃就带着儿子离京,去是大皇子西陵丰的封地了。
这么一想,曲嬷嬷又觉得她对宸妃的喜好并不清楚这很合理了,毕竟——
当年的宸妃在宫里,是真的很不起眼。
“奴婢瞧着,她也不是那般受宠啊!”曲嬷嬷忖道。
“受宠?”回应她的,仍然是常贵妃的一声冷笑:“别往她脸上贴金了,也只看这女人机关算尽,能不能笑到最后了。”
皇帝要接宸妃母子回宫陪他过寿的消息他没有刻意瞒着,所以西陵越这边得到消息也格外的快一些。
本来,大皇子西陵丰那个样子,他们母子回不回来的,在朝臣之中并引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但是这于西陵越这些皇子而言,意义却是完全不同的。
梅正奇按照皇帝的吩咐去给内务府传了消息,当天下午,内务府就备齐了车马,也拟好了信函送给皇帝过目,皇帝看过没有问题,他们也就直接出发了。
西陵越得到消息,当时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晚上回府直接去了沈青桐那里。
“父皇派的人已经往安王的封地出发了!”他开口就直接开门见山。
沈青桐对这个消息却是有些意外,直接回头,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前两天我不是跟你说父皇的情况有点不对劲吗?”西陵越走到桌旁坐下,沈青桐过去拿杯子倒了杯水给他,听他继续说道:“今天得到消息之后,我又叫人去查了,应该……是那位贵妃娘娘的手笔。”
沈青桐也跟着坐下来,随口道:“这一次她的动作倒是干脆利落,就这么果断出手去引狼入室了?该不会是引来对付你的吧?”
以她对常贵妃的了解,那个女人似乎比他们更喜欢坐山观虎斗。
“不知道!”西陵越道:“前面那段时间,本王一直在等她出手,她却迟迟未动,我本来还纳闷呢,却是真的没想到她会先冲着安王母子去了!”
几次三番的对东宫和昭王府下手,真的有理由和实力这样的做的人实在不多,逐一排除了之后,隐藏在幕后的宸妃母子就浮出水面了。
西陵越一直没声张,是因为没完全拿住那母子俩的脉,所以干脆以不变应万变了,却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是常贵妃自告奋勇的打了冲锋了。
他们都还不知道常贵妃算计皇帝的细节,所以还没看出来常贵妃和宸妃之间的关系也有可疑之处,只单就宸妃母子回京一事,就不可小觑。
“这么久了,那女人一直都是隐在幕后动作,轻易的,她不会肯直接出来抛头露面吧?”忖度半晌,沈青桐道:“就算是皇上的口谕传召,她也不一定就会回来的!”
是常贵妃率先对她出手的,依照这几次宸妃那种背后阴人的行事作风,这女人是未必会和他们正面交锋的。
“这个暂时不好说,不过宸妃母子既然已经不安分了,父皇的年纪又渐渐地大了,他们一直山高皇帝远的在外面守着,其实也有风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他们来不及应对,这对他们来说相当的不利。”西陵越道。
所以,趁机回来,其实对宸妃母子来说也是有利可图的。
本来这朝中的局面就够乱的了,如果这时候宸妃母子再回来插一脚……
想了想,沈青桐道:“那安王他……”
既然宸妃要争这个皇位,那么那个据说是傻子的安王就值得怀疑了。
“暂时也还是不好说!”西陵越道。
沈青桐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初他生病的那件事里,是有猫腻的吧?皇后和贤妃他们……”
如果不是宫里有什么问题,就冲着宸妃目前做的这些事,她有这样心机手段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遁走了?
现在或者说是夺位,也或者说是报复吧?
毕竟——
安王西陵丰真实的身体状况还有待考究。
西陵越苦笑一声:“这个具体我真的不清楚,不过……事实究竟如何,对我们的影响其实不大!”
不管陆贤妃是不是宸妃母子要打击报复的对象,横竖在他西陵越的这条船上,陆贤妃早就是棋子一枚了。
沈青桐没接茬,心里却不由的重视起来——
宸妃母子的回归,注定会把这趟水搅得更浑,以后就更不可能有安生日子了。
西陵越见她眉头深锁的样子,突然就起了几分坏心思。
他低头抿了口水,忽而话锋一转,悠然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提前想得再多也没用,不过有件事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位师兄也派人送了国书,说是他也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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