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水遥总也觉得自己的姓氏不怎么好。
这事儿她向美人公子苏宋无意中吐槽过。
那时候苏宋的醉人酒坊刚开张不久,段水遥扫大街正好路过,夸了他一句:“公子,我爹从前经常教导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条街上您总是第一个开门做生意的,比包子铺的狗蛋儿还早,您是只好鸟。”
苏宋当时额间的青筋突突地抽,想来这扫大街的女娃儿模样挺好,竟是个缺心眼的啊。顺手请她吃了一碗自己正好吃不完又觉得丢了可惜的酒酿圆子,当然苏宋这种人岂是拮据的,他舍不得丢那碗酒酿只不过因为那是他亲手所酿,多金贵的东西怎么能丢,于是喂了段水遥。
水遥是个好骗的姑娘,一碗酒酿就与人熟稔起来,而且酒量真心差到姥姥家,晕晕乎乎之间,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爹只教了你前半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其实还有后半句,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段水遥惊呆了。
“你吃了我的饭脚,再去我家灶头边绕三圈,便跟阿黄一样了,哦,还得给你想个名字。”阿黄是苏宋酒坊里养得一只小土狗。
“我有名字!”
“哦?叫什么?”
“段、段、段水遥。”
“倒还是个清雅的名字,怎配着这样的主人。”
段水遥摇头,“不好,我捉摸了很久,总觉得不好。”你想,段和断同音,断子绝孙的断,恩断义绝的断,断袖的断,都不是好的意思。加之后头跟着个水字,又莫名多了几分惆怅,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那你是怪你爹不好了。”
她却又摇头摇得跟拨浪鼓,嘟着嘴很认真道:“我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某人就当宠物逗她,“怎么个好法?”
“我爹爹……帅!”小、妞比了个大拇指,咧开嘴露出一列整齐雪白的牙齿花痴地笑,似是自家爹就在眼前。“而且读过很多书,肚子里的故事讲也讲不完,每天晚上临睡给我讲一个,从来不带重的。手艺也好,做的糖醋排骨比天香楼还好吃。县里的阿公阿婆叔叔婶子都夸我爹人好,好多漂亮的小姑姑想当我后娘,我爹都把说媒的给拒了,他心里只有我娘……”
苏宋本来逗得挺乐,听到这段眉头不由一紧,据他所知,沦为清道娘子的都是家里犯了事情的罪妇,段水遥在这里扫马路,那她爹肯定凶多吉少,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死罪,问得正紧了些:“你娘呢?”
段水遥双手支着下巴,把黑溜溜的小脸扮成一朵花状,笑得神游天外:“在花海里吧,爹说的。我琢磨着爹的意思是我娘是朵花精,回自己的天地去了。他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书生在山上偶遇一株开得特别漂亮的山茶花,便将它移植到了自己的草庐中,未料半夜来了个漂亮娘子说她的根在这里,非要嫁给书生,于是他们在一块儿生活了将近一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后来漂亮娘子怀孕,却在快要临盆之际忽然消失不见,书生找遍了所有地方,始终寻不见人。几天之后,有个仆人抱着个婴儿来到书生家里,说这是他的孩子,临走还把家里的那株山茶拔走,那山茶花在娘子消失的那天就枯萎了,书生这才知道自家娘子不是凡人……我阿娘大概也是那样吧……”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听的那人盯着睡着那人的头顶心,嗤之以鼻,心道你娘亲其实多半是死了,你爹怕你难过编了这么个故事骗你,你这傻妞还真十分好骗。以为自己娘亲是花精,也不想想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妖精,何况天地之精结出的精灵,自当聪慧无比,怎会生出这么笨的女儿?!
不过此事过后,苏宋只叫段水遥的名,不再加那个“段”姓。
等到苏宋把段水遥养熟了,才问她:“你既然能把自己的名字想得这般复杂,可曾想过应找个什么姓的男子嫁了合适?”
但见水遥还当真一派正经地点头回答:“我扫地的时候仔细想过,我爹从前说过,负负得正。既然段姓偏负,又不似姓鸡姓死姓毒姓操那等负到不忍直视的地步,也应找个差不多程度的,我向北面摆地摊卖字画的张老伯借了本百家姓回去翻了一圈,发现‘冷’姓不错,冷若冰霜,心灰意冷,冷淡的冷,与我这‘段’姓门当户对,薄凉里带着一股诗意。”
“……”
这是前话,段水遥的逻辑虽然天马行空了点,但向来是个较真的人,认定的事情不太容易改变。不过官奴和官妓一样,都没有嫁人的自由,所以段水遥只是白想而已。
后话是什么?
水遥这天清晨吃了苏宋的肉包,受了苏宋的卦,复认真扫着开乐街。街上这会儿有了些人气,几顶轿子匆匆而过,那是赶着陈国上朝的官爷。清道娘子每日早、中、晚要清街三次,寅时到卯时一次,午时到未时一次,戌时到亥时一次。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但更多时候是扫到千奇百怪的垃圾。
鸡蛋壳、白菜梗子、破布头那都是最最正常的,段水遥眼睛尖,笤帚一挥,从犄角旮旯扫出一条,饿,月事带?!姑娘淡定地摇摇头,心道是怎么这玩意也能乱丢,赶紧用簸箕盛了倒进随身的麻布袋子里;再一挥,天哪,哪家姑娘如此没有节操,连肚兜也往外丢?!
那红艳艳的肚兜上绣着一朵十分好看的花,虽则不知是什么花,叫人看了能联想到“妖娆”二字,纵是段家姑娘再木讷,这会儿也涨红了脸,左右看看无人,拎起小肚兜塞进麻布袋子里,让它与月事带作了伴。
“喂。”
忽地有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尽管段水遥的肚兜还在胸口挂着,月事带也还在衣柜里收着,可止不住那做贼心虚的紧张,立即把麻布袋子口一收,往怀里一藏,整个人绷直,没敢回头。她疑惑着方才明明一个人也没有的,怎么平地冒出了男声。
哦,或许这是个男子的声音也是水遥心慌慌的一部分原因,她手里可有两样女子最私密的物什!
“扫帚借我一下。”
“……”
“我说,把你手上的扫帚借我一下!”
段水遥依旧没回头,这次不是羞得,是被男子吓得。当即把拿着扫帚的手臂往外一甩,跟个木头人似的定在那里,留给那男子顽固的后脑勺,随便他取走手里的扫把。
男子微愣,用一个眨眼的时间想到了一个小时候娘亲的枕边故事,说是猎人去森林里打猎碰到到了一头狼,那头狼十分聪明用两只前蹄子搭在猎人的肩上,猎人以为是人就毫无防备的转身,结果喉咙立即被大灰狼给咬断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留心站在你背后的人,也许就是一只想咬断你脖子的大尾巴狼。
所以合着自个儿今朝也当了一回大灰狼?
水遥的笤帚在片刻之后被那人拿走,那人没打算理会小姑娘的异常,然后听见不远处发出“沙沙沙”的扫地声,水遥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回头去看是怎么个情况。
只见原本紧闭的一排街铺当中开了扇门,那扫地声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如果水遥没有记错,这间铺子已经有一个月不曾开门营业,似乎转手给了别人。
再抬头往门上面的招牌看,斗大的四个字:“冷记面馆。”
咦?
她好像被某个字闪瞎了眼。
借扫帚的人很快出来,入目发现那扫帚的主人正出神打量他的店铺招牌,清咳一声解释道:“在下冷青,新店铺今日刚开张,有些工具未备齐,借了你扫帚一用,多谢。”他还想说多说一句,要不然给你免费吃碗面条当答谢,忽然察觉某人炙热的视线把自己看得浑身不自在。
段水遥很难形容此刻激动的心情,
当她的目光尚停留在“冷记面馆”的“冷”字上想入非非时,那低沉性感的男声说自己叫冷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诶嘛,与她好般配的名字!于是乎飞快颔首去看说话之人的模样,
妈诶——
“梦中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