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也就是平乐元年的腊月,出使异族的沈未归来,与异族达成了和解互市。自此光华的西南边即将迎来平静。
灵帝大喜,对张安夷和沈未以及同沈未同去的官员大大嘉奖。同时宣布决定编纂一部集大成、收录古今所有文献的旷世大典,命名为《平乐大典》。由内阁次辅、建极殿大学士张安夷担任总纂修,翰林宋学士、内阁学士沈未担任副纂修,带领翰林学士、修撰、编修、庶吉士等许多当朝杰出的文人学士进行。
《平乐大典》的编纂工程浩大,历时长久,消耗的人力与物力都将是极大的。
当灵帝在朝堂上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洛阶以及一些都察院的御史言官们是反对的。
但是灵帝不顾反对,反而认命与洛阶不合的张安夷为总纂修,可见他的态度之坚定。
这个决定让满朝有种抱负的文官尤其是那些执着于学问的文官们心中为之一振,这样一本大典若是真的能问世,会引起多大的反响可想而知。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决定,使得在政治上毫无建树的灵帝在青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掩盖了他的缺点。
原本就会因为传奇的经历名留史册的张安夷更是因为这部大典,被后世不断提起。
《平乐大典》的编纂敲定后就是过年了。
在二十八那天,王氏被大夫诊断出又怀有身孕了,着实是一件大喜事。
再加上是胡云喜嫁过来过的第一年,所以今年过年张家十分热闹。只是在这种热闹之中,老夫人眉间始终带着愁色。老尚书的病拖拖拉拉也好几年了,不但始终不见好,而且身子骨越来越差。恐怕没几年了。
自打老尚书生病开始,这几年张安夷只要回来的时候老尚书和老夫人还未睡,便会去请安,风雨无阻,可见他与老尚书感情的深厚。
阮慕阳看在眼里,心中感叹。这一大家子,除了老夫人外,最关心老尚书的就是他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
张安夷和阮慕阳自从成亲后,一同去上元节看花灯的次数极少,因为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不是有事情发生,就是张安夷被叫去宫中。难得今年这个时候他较为清闲,便带着阮慕阳来灯会了。
待明日开始,出了年,他不仅还要像往常一样处理政务,还要开始《平乐大典》的编纂工作了。
马车从张府出来,在街的一头停了下来。
张安夷牵着阮慕阳下车,让莫见和莫闻在马车边等着。
阮慕阳这次只带了珐琅一个人出来。因为说要来灯会的时候,点翠支支吾吾地说有事可能去不了,她也就没勉强她。只是她忽然意识到她的两个丫环都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鲜少有这种与张安夷单独出来逛灯会的时候,阮慕阳也希望只有他们两人,便对珐琅说道:“珐琅,你也在这儿等着吧。或者让莫见还是莫闻陪你四处逛逛。”
随后,张安夷执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人群里。
他的身材高大,每到有人多的时候便伸手将她护着,体贴温柔极了。
他们走到了湖边停了下来。两人并肩立着。
这就是当年阮慕阳将张安夷拉下水的湖。湖水冰冷刺骨的感觉还有被他在水中救起时的温暖几乎都还能记得,一眨眼已经好几年过去了。阮慕阳心中感慨。
湖面上是一盏盏渐渐漂远的水灯,旁边的年轻少爷与小姐时不时传来嬉笑声。
他们两人却很平静。
“说起来,能娶到夫人还是因为这片湖。”张安夷看着湖面。目光悠远,语气温和。
当初的亲事是算计来的,这始终是阮慕阳心中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乍然被提起,她心中还是有些心虚的。
“是啊,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压下了心中的情绪说道。
听到“第一次”三个字,张安夷并没有附和,而是转头看了看她,眼中闪过隐晦的笑意,意味深长。
心事重重的阮慕阳并没有注意到。
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后,张安夷拉着阮慕阳说道:“夫人想要花灯吗?”
当她是小孩子呢,还喜欢花灯?
顺着她的牵引转身的阮慕阳忽然看到了不远处人群里几个不太寻常的人。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来逛灯会的大多是悠闲漫步的,唯独那几个人是在跑,所以显得特别突兀,仿佛是两个人在追一个人。
而那个被追的身影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沈未。
这时张安夷正要拉着她走,她猛然拉住了他说:“那个是不是沈大人?”
张安夷朝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表情之中看不出变化。
“夫人看错了,那怎么会是沈四空。”
张安夷比她对沈未熟悉多了,难道她真的看错了?阮慕阳想再仔细看看,那三个人影却消失在了拐角。
她原本以为那真的是沈未,可是张安夷的反应让她怀疑自己看错了。而且沈未沈未内阁学士,怎么可能狼狈到被人追着跑?
张安夷带着阮慕阳来到了一个地方不大、花灯的花样却很多也很精致的摊子说道:“夫人看看喜欢什么?”
因为刚刚的插曲,阮慕阳有些心不在焉,手上随意地摆弄着那些花灯。她越回忆越觉得那身形像沈未。沈未是她始终十分在意、耿耿于怀的人,她不可能看错的。那张安夷难道是没看清?
沈未毕竟是个女子,阮慕阳同情她的遭遇,不想她遭到不测,正准备回头跟张安夷说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张安夷的声音:“夫人先看着,我有些事,去去就回。”
阮慕阳猛然回过头,发现张安夷已经不在自己身后了。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他忽然这么着急地离开,是有什么急事?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刚在被人追的沈未,希望与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位夫人,这灯您买吗?”看阮慕阳将一盏灯拿在手上许久都不放下,卖灯的小贩问道。
阮慕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拿着的是盏兔子灯。
“我买。”
付了钱后,阮慕阳提着与自己完全不相符的可爱的兔子灯,站在人潮之中有些无所适从。落寞与孤寂涌上心头,火树银花、鱼游凤舞仿佛都与她隔绝了开。涌动的人潮多与她无关。
她努力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可是心中还是觉得冷极了。
长街的一端,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正带着人守着出入口。此人是洛阶的人。
“另一头还有各个巷口都有人守着了吗?”
“回大人,都有人了。”
副指挥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身旁有些年长的人,脸上露出了笑容,谄媚地说道:“洛总管,我已经让人守好了。保证插翅难飞。还请总管替我在洛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此人正是洛家的总管家,跟在洛阶身边几十年了。京城的人都知道洛总管是洛阶极信任的人,想要讨好洛阶,必须要通过洛总管。
有人说洛总管就像当年先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严一样。这话将洛阶与先帝相比,实在大逆不道,但意思是那个意思。
没多久,一辆马车驶向了他们设好的关口。
“我觉得那辆马车甚是可疑。”副指挥道,“来人啊。好好盘问一番。”
待马车靠近,他们才发现这辆马车不是普通的马车。
这辆马车从外面看来,十分朴素,但仔细靠近了一看便会发现与普通的马车不同,做工精致,尤其是细节处,而且马车的车头挂着两个青铜铃铛,上面写了个“张”字。
凡是有点眼力劲的都知道这辆马车是当朝的内阁次辅张安夷张阁老的马车,有谁敢拦?
副指挥看了看洛总管,有些犹豫。
“大人,即便是张阁老的马车也不能放过啊。”洛总管道。
两边都不是能得罪的,心中快速权衡了一下,副指挥还是决定得罪张安夷,便让人将马车拦了下来。
“张阁老的马车你们也敢拦?”驾车的是莫见。
看着马车的车帘纹丝不动,副指挥硬着头皮道:“下官见过张大人。今夜洛大人家遭了贼,特派下官在路口盘查,还请大人配合。”
接着是一阵沉默。
就在副指挥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终于有一只手从马车之中伸了出来,半撩开车帘,刚刚好将张安夷露了出来。
张安夷脸上不见半分恼怒之色,反而带着温温的笑容,在旁人看来老神在在的。
他先看了看副指挥,随后又看向他身旁的洛总管,说道:“什么贼竟然劳烦洛总管大晚上亲自来抓。”
洛总管朝张安夷行了个礼说道:“这个贼是个惯犯了。惹恼了洛大人,是洛大人下令追捕的。”
“我的马车也要查吗?”张安夷问。
洛总管看了看未被撩起的那半边,微微皱眉说道:“不知大人车上坐的另一人是谁?”
“是我的夫人。”
副指挥和洛总管立即道:“原来是张夫人。”
“不知车上坐的是张夫人,怠慢了,还请张夫人恕罪。不知张夫人可否掀开车帘,给老夫和副指挥大人一个当面赔罪的机会?”
其实要抓的到底是谁,洛总管心里很清楚。
沈未与张安夷的关系那么好,他自然怀疑张安夷此时出现在这里要离开。是帮沈未逃脱。
张安夷眸中的笑意慢慢收起,那股威严不动声色地散发了出来:“今日我带着夫人来看灯会,她着了凉身子不适,现在要回去,不宜吹风。”他的手微微动了动,车帘被撩得更高了些。
副指挥和洛总管看到了露出来的绣鞋还有裙摆。
那样小巧的脚肯定不是男子的,所以肯定不是沈未。
两人对视了一眼,副指挥朝手下做了个“放”的动作。随后讨好地说道:“得罪大人和张夫人了,改日再专程登门请罪。”
“不必了。”张安夷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放下了帘子。
莫见驾着马车离开了。
“可曾受伤?”待马车驶远后,张安夷看向身旁的女子问。
他身边假扮阮慕阳的女子正是沈未。
自从家中出事以后就从未穿过女装的沈未此刻觉得这身衣服穿着别扭极了,说话也变得扭扭捏捏了起来:“没有。”穿着女装才能看出来她是个模样清冷的女子。
张安夷忽然叹了口气说:“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沈未想起刚才也有些后怕。若是被抓住了,他们可能就当没认出来她是沈未,直接将她杀了。
但是她性子要强,不愿意让张安夷看出来害怕。转移了话题。
“你今日真的是跟嫂夫人一同出来看灯会偶然遇到我的?”她调侃道,“嫂夫人呢?莫不是被你丢在了街上?”
见张安夷眸光动了动,并没有接话的意思,而且两人坐在马车上,贴得很近,他却很少看穿着女装的她,目不斜视。
她与他相识十来年,看得出来他此刻虽然看似如常,实际上心里是有些放心不下的。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掩饰了眼中的落寞。
以她现在的情况,有些事是奢求不来的。
“现在安全了,要不我下车,你回去找嫂夫人?”她建议道。
“我已经让莫闻去了。”张安夷的语气里不带情绪,仿佛只是阐述着事实,“你这样出去,要是让人认出来了,是要牵连很多人的。”
沈未想想也是。再坚持下去就显得矫情了。
转而趁着坐在马车里的机会,她说起了朝中之事:“洛阶老奸巨猾,根本不给人留下把柄。虽然弹劾他的人不少,但是能有真凭实据的很少,圣上虽然对洛阶不满,但是还是十分仰仗尊敬他的。大多人都还是想保命的,除非有人不惜以命死劾,才能让圣上重视。”即使穿着女装。她的神情依旧带着英气。
张安夷没有说话。显然他是默认沈未这番话的。
“往后还是不要冲动行事了。”年纪轻轻就经历了朝堂的波谲云诡,他练就了一身的从容与高深,那双眼睛里涌动的暗潮仿佛未来朝堂的风云变化,让人心惊,“现在还是要等待时机,或许,我们可以跟其他人合作,与虎谋皮。”
沈未一开始并未听懂他的话。如今朝中除了权势滔天的洛阶外,便是他了,要去哪里跟人合作?
细细地将能想到的人都想过一遍后,她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不敢相信地看着张安夷。
他实在胆子太大了!
张安夷老神在在地一笑。
沈未的心绪却无法平息:“多智近妖,多仁近诈。张二,有时候我都瞧着你害怕。”多智近妖,多仁近诈。
这是沈未对张安夷的评价,也是十分符合他的。
另一边街上,阮慕阳提着兔子灯缓缓地走着,心事重重,忽然被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这是谁家的夫人啊,怎一个人逛灯会?莫不是夫君跟着别的女子跑了?”其中一人语气轻佻地说道。
阮慕阳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
这两人其中一人她还认识——夏玄林。
阮慕汐便是他的妾室。
按道理来说,他还要叫她一声四姐。
夏玄林与另一个平日经常一起调戏良家少女的朋友已经盯了阮慕阳许久了。他们从前只觉得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让人欲罢不能,却不想今夜发现少妇更是能让人心头发痒。尤其是这个少妇一副端庄不可亵渎的样子,神情中却透着落寞。
“这位夫人,若是夫君跟人跑了,我教你个法子报复他,那就是跟我们走,保管能让你比从前快活。”夏玄林一双眼睛在阮慕阳身上打转。
阮慕阳厌恶极了他们说的这些话,语气变得冰冷了起来:“你们可知我是谁?”
灯会上这么多人,她就不信夏玄林他们敢直接掳走她。
夏玄林与朋友对视了一眼,再次打量阮慕阳,见她衣着不凡。高不可攀的样子,犹豫了起来,问道:“是谁?”
阮慕阳却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以免添麻烦。
就在她想要编造一个可以唬得住人的身份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你们可知道我的身份?”
她回头,只见尹济带着两个小厮走了过来。对上她的目光,他朝她勾唇一笑,随后看向夏玄林两人说:“本官是顺天府的人。今夜顺天府的人在这里抓人,你们还敢乱来。好大的胆子!”
今夜确实有顺天府的人在。
夏玄林虽然对尹济的身份有些怀疑,却也被他提醒了。再看他身旁的两个小厮皆是会武的样子,不想吃亏。
另一人尴尬地笑了笑,想息事宁人,说道:“官爷恕罪,我们一时糊涂冲撞了夫人。”
“还不快走?”
见他们两人离开,阮慕阳松了口气。她刚要开口道谢,便听到尹济轻佻的声音:“张阁老怎么放心将如花似玉的夫人留在街上?”
他怎么知道张安夷是跟她一起来的?难道他之前看到过他们?
这挑拨的话语让本就心中胡思乱想的阮慕阳听得不舒服。尤其是他的语气还极不正经。
她皱起了眉,正要开口的时候,尹济又换了一副态度,语气中夹着一丝无奈说:“有这么多人在,你怎么也不知道叫人?要不是我出现,你打算怎么办?”
阮慕阳确实没想到要叫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这么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完全养成了遇事保持镇定,第一反应不是向他人求救。而是靠自己解决了。
“谢谢,还好你及时出现。”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尹济虽然态度轻佻,但是跟夏玄林二人不同,不让人反感。而且他还帮了她,不然恐怕她最后只能叫人,然后闹出很大的动静,说不定第二日便人尽皆知。
尹济笑了笑。
这道谢都绷着一张脸,态度平静,像是跟他来讨债一样,可偏偏他就是受用,心里竟然还很高兴。尤其是她拿着一盏可爱的兔子灯,反差极大,与平日里都有些不一样了,多了些娇俏,更是赏心悦目。
他今夜在官舍无事,便来灯会上转转,刚一来便看到了张安夷同阮慕阳。看到阮慕阳被牵着的样子,他心里堵得慌,眼不见心不烦便走了,再逛了一圈回来便看到了刚才的情景。
“夫人!”
莫闻和珐琅跑了过来。“方才二爷派人来来跟我们说,您一个人在街上,可有发生什么事?”珐琅问道。原先他们在马车边等着,结果看到了张安夷一个人回来心中纳闷。她刚想问,却见他匆匆上了马车,吩咐莫见驾车,让他们两个去找阮慕阳。
他们也是一脸疑惑。按照张安夷所说的找到地方后,不见阮慕阳,他们心中着急了起来,四处寻找。
当看到尹济的时候,她惊讶了一下。但有莫闻在场,她不好表现出与他认识的样子。
阮慕阳一副疏离的样子:“遇到了些小麻烦,不过正好遇到了尹大人。”
“多谢尹大人。”莫闻道。
莫闻成日跟在张安夷身边。他们是见过的。
尹济笑了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你回去还是要提醒张阁老,不能让张夫人独自上街,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他既没有透露阮慕阳遇到了什么事,也没透露他早就遇到过他们,知道张安夷先一步离开。
“多谢大人,是我们这些下人失职了。”莫闻也是答得滴水不漏,“尹大人,告辞。”
阮慕阳在珐琅和莫闻的护送下,消失在了尹济的视线之中。
回到张府,阮慕阳发现张安夷还没有回来。
待莫闻下去后,阮慕阳问珐琅:“可是二爷吩咐你们去找我的?”
珐琅点头。
“二爷是一个人上的马车?”
珐琅不知道阮慕阳问这个是为什么,只是如实回答道:“是的。”
“他没有跟莫见或者莫闻说要去哪里吗?”阮慕阳继续问。
珐琅道:“没有,只是让莫见驾车,让莫闻跟我一同去找你。夫人,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尹大人怎么会同你在一起?”
阮慕阳不想事情声张让她们担心,便道:“只是偶然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