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秋。
清晨,天还没大亮,屋外树上的鸟儿便急匆匆钻出来,扑扇着翅膀,投入不远处山上的林子里。墙角草丛里叫了一夜的虫儿还没歇歇,仍不依不饶的叫唤。临街人家里出来赶早做生意的人们打开屋门,呵着白气,开始洒扫。隔壁王大婶家的狗狗仍是勤奋的很,这么早一听见人声就开始叫唤个不停。小翠还赖在暖和的被窝里不肯起,这不王大婶又懒丫头懒丫头的骂上了。
背对不肯落下的月牙,陈琦想象着王大婶赶鸭子似的,把小翠这丫头撵起来的情景,心情一下子愉快不少,紧了紧背上满满的柴哼着歌儿,迎着天边的一线朝阳向家走。
一进门,仍是看不到往年勤劳而又疲惫的身影,陈琦叹口气,把柴轻轻放到屋子角落。走到床前看到爷爷安详的睡脸,总算昨儿个拿来的草药还有些用处,没再听到那充满痛苦和喘息的咳嗽声。
悄悄关好门,又拿块破布挡住有些漏风的窗户,确认清晨充满凉气的风不会打扰屋里重病初愈的老人,陈琦才奔向不远处村口的学堂。
一路上很多起个早儿的人们看到陈琦,纷纷和这个可怜又勤奋的孩子打着招呼,陈琦也如往常一样笑呵呵的应和,遇见有的老人送些热气腾腾的馒头菜包子之类,他也不推辞,只是一边吃着感谢着一边默默记下,打算今儿个什么时候去给人家帮帮忙。
“嘿,倒霉蛋!”
一声大叫让陈琦立马没了食欲,匆匆几口把手里的东西吃完,口齿不清楚的还击:“什么事,你这个大笨牛!大清早儿的就瞎叫唤什么!”
从刚走过的门里跑出个猎户打扮的壮实少年,相比陈琦瘦弱的身子,高高大大的身量是陈琦最羡慕和嫉妒的地方。那少年几步来到陈琦面前,笑着给他胸膛一拳:“你这倒霉蛋就这么嘴上不饶人,哪天皮痒痒了咱一起上山的时候再练练?”
“来就来,怕你不成!”陈琦毫不犹豫地讥讽:“上回也不知是谁口气大的很,最后反倒是熊了?怎么样,不怕回家李叔打你?”
“你说啥?怕,哼哼,咱李家什么时候出过孬种?”少年牛气冲天的说着,看见陈琦不屑一顾的样子,忍不住右手勾着他的脖子,“嘿,不就是上次一不小心让你给弄倒了嘛,那是本大爷失误,至于把你高兴到现在?”
努力想把脖子上粗壮的胳膊拿开,陈琦悲哀的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这家伙力气大,只得无奈的放弃,狠狠的给了这家伙一肘子,看见他夸张的哎呦一声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来覆去的叫唤,是又气又乐:“李阿牛快起来,这成什么样子。让先生看见又要骂你不守规矩,不讲礼仪。”
李阿牛啊的一声蹦起来,拽着李琦向学堂飞奔,边跑边叫:“对了,可不能再迟到,上次先生说再迟到要罚抄典籍的!该死,要不是书呆子那小子不地道,先生怎会发现我从后门溜进来!”
陈琦被拽的一个踉跄,跑几步才缓过来,嘴里仍是不依不饶:“那是你活该!没看见书呆子那一天脸都阴森森的嘛,明显要找茬的样子!”
“本大爷哪知道那小子心情好不好?他成天都摆出一副臭脸!”李大牛转过头,一副笑呵呵的傻样,“其实,和他比起来反倒是看你更顺眼些,起码不痛快,嘿,咱俩可以练练!”
“去你的,谁想陪你这牛一般的人物练练,那才是有病!”
“呵呵”
两人跑了一阵,好不容易气喘吁吁的来到村里唯一的学堂门前。瞧着这颇显气派的门面,占地仅次于书呆子家的房子,陈琦忍不住心中再次发出感慨:要是什么时候能有这一套房子,怕是这一辈子都值了吧。
李阿牛可没那么多的感慨,喘几口气,四下瞧了瞧突地乐起来,对一脸错愕的陈琦笑道:“今儿个出奇,都这时辰了先生还没出来洒扫,八成是被他婆娘昨儿个榨干了!”
听见这话,陈琦一脸无语的盯了他半响,心里默默思量着,怎么以往没发现这厮竟是个人才!
背后啪的一声作响,把这俩心怀不正的坏小子吓个够呛,忙转身一脸正气的讨论起昨儿个学的那点墨水。来人一袭白色儒衫,头戴方巾,手握纸扇,颇有些文士风采。却是一脸的白净,下巴上一点毛没有的少年摸样。他拱手作礼,郑重的说道:“两位贤弟可好,为兄在此有礼。不想刚来便听到不雅之言,二位怎可对先生这样无礼!”
一听这话,可把李阿牛吓的够呛,感情这小子耳朵像狗似的这么灵。赶紧把那书生拉到一边,低声下气的求了半天。陈琦一脸鄙视的看着,也不插话。这书生摸样的少年便是他们口中的书呆子,姓齐,叫天高。是本地大户的孩子,村正便是这家伙的爷爷,平时装起来就是一副文人骚客摸样,看似书呆子,实际上……为此,李琦常常在想,这家伙不就从小读书么,怎么弄的一肚子坏水,加歪歪肠子,难道读书就这么毁人不倦?
半响,满面春风的书生和欲哭无泪的李阿牛一起走过来,亲热的好似亲兄弟一般。陈琦悄悄撇下嘴角,随即以更亲热的笑脸迎着二人,一起说说笑笑的走进学堂。
进了学堂,陈琦熟练地和早来的几个少年打招呼,然后屈膝盘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默默等待先生来上课。就这一会儿,小翠这丫头也急匆匆的跑进来,头发乱糟糟的,真的是一点也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等待是无聊的,陈琦一会儿便开始神游天外,不着边际的乱想。记得四年前,自己还是偷偷的躲在门外听,当时幸亏是先生好心,发现后让自己平时做些个活计来充当学费,要不然自己恐怕到现在连大个字都不识。
先生姓凌,名字不知道,大家都叫做凌先生,四年前才搬来。家里只有师娘一位,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还没个孩子,大家都挺替他担忧。先生是很有本事的,按说这地儿的风俗,女子是不能学识的。听说先生刚开始是一家一家上门去和女孩子家家主商量,为此可没少被人议论,甚至是唾骂。后来大家渐渐的也就习惯了,谁叫先生收的学费是方圆几百里最低的呢?才几文钱,又便宜又能学些本事,傻子才不干。果然,像爷爷说的一样,时间会证明一切。
叮叮叮——
清脆的敲铃声,陈琦猛地醒来,发现学堂里十几个座位上已经坐满了人,忙端坐好准备迎接先生。
门外先走进个道童打扮的少年,对着众人一稽首,走到前排最右侧的位置坐下。他是村里唯一一座道观,清凉观的唯一徒弟。清凉观目前只有观主清一真人和这个道号凌霄的凌九霄。从这学堂开始他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一直做敲铃的活计。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这不刚一盘坐,又眯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打算补个觉?
且不说陈琦的那点恶意小小心思,这时门外走进个中年男子,身着一袭玄色宽大衣袍,手执戒尺,缓缓走到堂前,扫视一眼下面坐的无比端正学生,颇为欣慰的笑着放下手中青木戒尺,开口说道:“不错,不错。开始吧。”
朗朗的读书声,从学堂中轻飘飘的传出,伴着风,和着浓浓的书香,渐渐夹杂在繁忙小街上的吆喝声里,越发响亮。
不知不觉中,时间来到中午。陈琦下学后和各位学子们道别后,在后院帮先生劈完柴,便急匆匆的辞别先生,一路小跑回到家里。迎面正瞧见爷爷挑水回来,连忙抢过扁担,也不管爷爷是如何吹胡子瞪眼,只装作听不见,飞也似的跑出家门去挑水。
忙活了半响,又是挑水又是劈柴,总算是把饭弄好和爷爷一起吃过了。爷孙俩坐在小小的院子里晒着秋日的暖阳,颇有些懒散的味道。
陈琦看见爷爷今儿个有难得的好心情,便凑趣说些邻家长短,想着法儿让爷爷乐呵些。不巧一说到自己前些日子去山上采药,却把爷爷说恼了。
“你这孩子,告诉过你不许你上山去,怎的这么不听话!那山上可是好去处么,多是些豺狼虎豹,山精鬼魅,万一碰上了你有多少条小命也白搭!哼,你是非得气死我老人家才开心么!告诉你,不许去!要是还有下次,我,我……咳咳……”
老人家一激动,这咳嗽的毛病又犯了,一直咳的喘不上气来。把一边上满脸委屈的陈琦吓的不轻,连忙告罪,指天画地的发誓赌咒再也不去,方才小心翼翼的扶着满意的老人回屋躺在床上。到底是大病初愈,老人精神不济,没一会就睡着,只是嘴里还一直嘟囔着不许去之类的话。
一边的陈琦听了刚才忍住的泪珠儿断了线似的,想到刚才扶着老人时,感觉老人身子轻飘飘的,没点儿重量,他一咬牙胡乱的抹了把脸,下定个决心。
在家又呆了一会儿,确认老人真的睡熟后,陈琦从床底拿出个小包裹,里面装着他上山用的宝贝,想了想又偷偷的从老人枕头底下,将那把据说是家传宝,却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古剑拿出来,胡乱插在腰带上,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门。
“哈,小鼻涕虫!你又要偷偷跑去山上玩啦,小心我告诉你爷爷,让他打你屁股!”
刚一出门,背后清脆的声音把陈琦吓的一哆嗦,心中暗道,怎么这么倒霉碰上这位姑奶奶,真晦气。脸上却忙弄出副讨好的笑容,转身弓腰请安:“啊,是小翠啊,您怎么今儿个亲自出来遛弯啦,哎呀呀,这不,小的也没什么准备,下回给您稍些山上的野味尝尝鲜,您看可好?”
“嗯哼,这还差不多,”十一二岁的小翠还是小孩心性,一听吃的就什么都忘了,连连点头,怕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记着我喜欢吃你上次带的那些翠绿的,圆圆的果子,我可等着你。”
看着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姑娘高兴地一蹦一跳,像只蝴蝶样离开,陈琦的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不过这一打岔,让这位本是心情有些沉重的少年一下子好起来,猛地一怕额头,陈琦想起个赌约,连忙一路小跑来到村里唯一的大户,齐家。
站在高大的齐府门前,陈琦虽不是第一次来,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竟有些平白低人家一等的荒唐感觉,所以自首次来此作客后发誓再也不来,没想到今儿个还有再来登门的一天。
嗡——
两扇朱红大门缓缓向里打开,齐天高仍是不紧不慢的迈步走出,脸上一脸春风般笑容:“稀客稀客,陈贤弟怎有空来寒舍,可有事?来来,请进来说话,待我奉上好茶,你我二人也好细细商量一二。”
“别别,你可别给我叼书袋子,我牙酸。”陈琦摇晃双手,连连拒绝,复又高兴地指着腰间的锈剑,笑道,“看看,我拿出什么来了!这可是我家的传家之宝,上回是谁和我打赌来着,看看吧,这不拿出来了。你不会赖账吧?”
“嘶——这就是你那传家宝剑?”齐天高指着锈剑不敢相信的问了一遍,见陈琦十分肯定的点头,复又仔细看了半响,忍不住摇头笑道,“陈兄,我知你一定把家传宝剑看的比性命还重,但也不须拿着这破烂货来污我的眼,罢了,算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真宝贝,你那赌资我说话算数,给你便是了。”
一听及这话,陈琦险些气得吐血,什么意思,平白诋毁自家宝贝还罢了,听那意思竟是把自己当做是耍赖贪人家赌资的无赖泼皮?咬牙刚想讥讽几句再拂袖而去,但一思及家中爷爷的身体,和自己要去的地方……
默默的接过齐天高手里的小香囊,拱手道别后陈琦转身就走,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是这小子不识货,明明就是我赢了的!
身后,齐天高背负起双手看着陈琦离开,半响悠悠叹口气,走回府中。伴随着“管家,关门吧。”齐府朱红色的两扇厚重的门,缓缓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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