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依的声音低沉,有着酒后特有的磁性,让常芸不由自主地就沉沦在她的寥寥数语里。
十几年前,云水乡的巫学院里有三个女孩,一个是美丽明艳的大家闺秀,一个是温柔浅笑的小家碧玉,还有一个是淳朴单纯的乡野平民。
她们相交甚笃,形影不离。
训练很苦、很累,有时候也会受伤,也会气馁,也会遭到责罚,但她们总是相互扶持,从未言弃。
她们仿佛三朵开在旷野中的花,根茎相连,枝叶紧靠,就连散发的生命之香,也在空中紧紧缭绕。
最小的那个平民女孩曾以为,她们仨会一直这样下去,一起从巫童变成巫女,一起走出云水乡,往更大更远的地方飞去。
她从未想过,变故会从她而起。
她实在是太瘦小、太羸弱了,那高强度的训练常常让她无所适从,就连在深夜里也会因为身上的病痛而呻吟出声。渐渐的,她掉队了,她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跟屁虫”、“窝囊废”,她睁着朦胧的眼睛,不解地望向那一道道恶意的目光。
她那个时候还小,她从未知道,原来弱,也会碍了他人的眼。
原来,弱,也是一种恶。
她逆来顺受,但她的两个朋友却不认同她的做法。她们常常气得跳脚,将她护在身后,对那些面露鄙夷的人们破口大骂。
尤其是那个小小年纪就生得妩媚动人的大家闺秀,有一次甚至抄了家伙,将那些把瘦小的她撞倒在地的人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呜呜,谢谢。她坐在地上,只知道哭和道谢。
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争气啊!小豆芽!
就是!别做豆芽了,快长成参天大树吧!
她们将她扶起来,语气里有责怪,也有担忧。
她看着她们灰扑扑的衣服,还有挂彩的脸蛋,心里一痛,突然推开她们,往后山里跑去。
从那之后,她早起晚归,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修炼之上。背还是有些弯,眼还是有些躲闪,但她紧紧咬住的牙关,泄露了她的心思。
她不愿再让自己的朋友因为她而受累,她不愿拖她们的后腿,她不愿再做卑微脆弱的豆芽!
也许是老天爷听见了她内心的呼唤可怜了她,她慢慢地突破了体术一级,二级。她在老师的赞许中走下考验台,回眸间,看见的是朋友们欣慰的眼。
可是,后来呢,怎么一切都变了?
是因为她遇见了贵人,所以先于她们突破了三级吗?是因为她答应了贵人不会透露他的行踪,所以对她们的询问缄口不言吗?
是她修炼得太快,受到的表扬太多吗?还是因为她突破蓝带的那一天,老院长突然当着全院巫女的面,说她是可塑之才,有望接下巫学院吗……
她不懂。
不懂她们看她的眼神为什么变了;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授带仪式上,她们再也不恭喜她了;也不懂有一天她制止了欺负新人的巫童,她们路过时,嘴角浮现的竟是一抹冷笑……
是她变了?
是她们变了?
还是,她们三人都变了?
那一天,突然有人侵入了巫学院,欲要行歹毒之事。她不小心遭了那恶人的暗算,节节败退,被逼入绝境。是那个以前总是对她温柔笑着的小家碧玉、那个喜欢唤她“小豆芽”的女子冲上前来,一把将她推开,用尽全力和那恶人厮杀搏斗。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总是盈盈笑着的脸上,有滔天的怒;长剑刺出,搏得气喘吁吁。她心中泛起疼痛,拖着受伤的身躯也冲了上去,却被那少女狠狠地斥道:
“小豆芽,别碍事!滚一边去!”
闻言,她顿时呆立原地。
她有多久没这样叫过自己了……她又有多久,没有这样把她护在身后,神情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嗖!”
那恶人抓住这空档,暗器一下子出手,射向还挡在她身前的那道小小的身影。
“哒、哒……”
血一滴滴地涌出来。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渐渐浮现,丑陋、难堪。
她看呆了。
等她清醒的时候,她手中的长剑,已深深地刺入了那恶人的胸膛。
那恶人的脸上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慢慢地,瘫软在地。
她呆愣地看着满地的血,手中的剑,然后,抬头看见了她。
多么熟悉……而陌生的脸啊。
她动动唇,挪挪脚,想说她没有想到突然冲上去会给了那恶人偷袭的机会,想走上前去碰碰她脸上的伤,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迈不动步。
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那个少女笑了。
她说:
“小豆芽,从此我们,再不相识。”
说完,她的身形似乎矮了矮。
转头刹那,她,却是哭了。
从那天之后,她们三人,终于成了陌生人。再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她们慢慢地变成了仇人。再之后,一个留在巫学院里,一个主动情愿去了别的乡里,一个被分配到了东边,从此,天涯一方,分道扬镳。
多年之后,她站在巫学院的最高点,接受来自老院长的授命时,她的眼前突然想起那年夏天,那三个女孩手拉着手,缩着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对天起誓。
“我们三人,今日结为金兰姐妹,自此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了冰封多年的心,突然隐隐地疼痛。
她多想回到那个夏天,告诉那三个跪在地上面容坚毅的女孩,告诉她们友情啊这东西就是这么不靠谱的玩意儿,就是这么脆弱的幻梦,你们别再傻了,别再傻了。
别傻了……
当年稚嫩的话语,却是日后的伤口。
那么血淋淋,那么触目,惊心。
“从此以后,你是一院之首。对你的学生,你要教之,导之,爱之,惜之。”
老院长对她说道。
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从此以后,她定会告诉她的学生,没有所谓真的友谊,也没有纯粹的爱情。
人能完全拥有掌握的,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自己啊……
说到这里,容依终于是醉倒在桌上。
酒从壶里流出来,蜿蜒,满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