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了京城内外,徐成霖刚出了京城,就有人跟了上去。
徐成霖在军中时间久了,对这样毫不掩饰的追踪很快就察觉了。
他特意绕了个弯,重走了一遍自己走过的路,白茫茫的雪地上除了他与亲兵的马蹄印,还有一行清晰的蹄印。
他下了马,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就站在原地等。
“世子爷,咱们,不走了?”
“跟着咱们的人马,马蹄子上钉的是官兵专用的马蹄铁,是威武将军的人。”
张君光这是迟迟得不到京城的消息,心里开始着急了。
而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若是秦军那边发起进攻,张君光带着的这两万多京卫人马,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想而知。
不多时,追着他们的人马就又顺着他们走过的路绕了回来,待到看见伫立在风雪中的徐成霖之时,骑在马上的人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徐成霖,你,你怎么又跑回这里了?”
徐成霖看清马上的人之后,全身紧绷的肌肉才悄无声息松懈下来,眼神淡淡地看着抱着马脖子瑟瑟发抖的张维功:
“难得养尊处优的张公子都如此辛苦地来跟踪我,我怎么能不站在原地等你呢?”
张维功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天气被伯父打发出来跟着人打听消息,早就已经冻透了。
这会儿被徐成霖发现了,也干脆破罐子破摔,赖在马上不下来,大大咧咧张嘴就问:
“徐成霖,我知道,京城已经被你们威北侯府把持了,那你就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给句痛快话,到底是想怎么着?是打还是不打?你那义妹,到底是见皇上还是不见?”
徐成霖盯着张维功看了一时,不得不感叹,张家虽然是好竹出歹笋,张君光英雄一世,结果选了这么个草包继承人,但是这种时候,一个草包可比一个硬汉招人待见。
最起码,他不用大雪天在这里跟人打一架耽误自己的行程。
“见与不见,不是我说了算。但是我对你们张家只有一句忠告,无论皇帝禅位与否,你们都不要妄动——因为结局,是早就注定好的,你们心里应该清楚!”
徐成霖说得嚣张强硬,张维功身后的人都是张君光的心腹,听了这话勃然变色,就要冲上前与徐成霖理论,却被张维功挥手拦住了。
张维功不但半分怒气都没有,还颇以为然地点点头。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我大伯父那个人你知道,忠君之心比谁都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说完又叹气道:
“看这方向,你是要去秦军大营的,那你就劝劝你的那个义妹,让她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早早去见皇帝一面,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
“那是她的事情,你无须多言。让路吧!”
徐成霖打断了张维功的感慨,翻身上马。
张维功这个人的秉性他还是知道一二的,满嘴的胡话张口就来,让他继续说下去,说出来的话定然也是他不喜欢听到的。
张维功在马上拱拱手:
“得,你这人啊,不管是亲妹还是义妹,都是你的心肝宝贝!”
“啪!”
张维功话音尚未落下,徐成霖的长鞭就在他身侧的雪地上抽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雪地下的土都翻了出来,成了一个深沟,张维功吓得连人带马往旁边猛蹿了几步,差点跌翻在地。
徐成霖的脸色阴沉如罗刹:
“再让我听到你胡吣,这就是你的下场!”
张维功直接认怂:
“行,行,是我错了!您老人家走吧,赶紧走!”
徐成霖警告地瞪了张维功一眼,才勒马继续前行。
那日萧绍棠说过,让他避嫌,免得别人诟病于成欢,看来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就在徐成霖一行人即将消失在风雪之中时,张维功忽然又冲着他的背影嘴欠了一句:
“徐成霖,我觉得那就是你亲妹子,千真万确!”
喊完唯恐徐成霖再回来抽他,一扬马鞭夺路而逃,远远地窜走了。
徐成霖回过头来的时候,越下越大的风雪已经将张维功的身影扑打得有些模糊,但是这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连张维功居然都能看出几分……
到底曾经是一个人,所以在熟悉的人眼里,处处都能留下痕迹吗?
徐成霖没有再去追张维功,带着满腹心事向着秦军军营去了。
没有知道自己有身孕的时候,白成欢是半分感觉也没有的。
可被军医诊了出来之后,人人都围着她问她想不想吐,想不想吃酸的辣的,会不会腰酸背痛等等等等,白成欢差点被他们说得吐了。
她干脆赶了所有人出去,一个人蒙着被子睡大觉。
孕妇该有的害喜症状,她半分没有,硬要说有,那就是比从前略略困倦几分。
左右无事,想来多睡睡也是无妨的。
听着帐外簌簌的雪落声,白成欢在炭炉烘出来的暖意融融中很快沉沉睡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又或者不是梦,因为手里冰凉的扶手触感是那么真实。
好像是在昭阳殿,又好像不是昭阳殿,因为并没有大片大片的红色帐幔,而是明黄色绣着缠枝莲的帐幔,颜色鲜活明快。
有宫女端上来一碗黑色的汤汁,冒着袅袅热气,恭敬地放在她的面前。
“皇后娘娘,该喝药了。”
皇后娘娘……她并没有活到能听到这一声敬称的时候啊。
白成欢抬头看去,那宫女的脸庞赫然清晰起来——
“梅香?”
随她进宫的大丫鬟梅香不是死了吗?不是已经被萧绍昀杀了吗?
难道她记错了,梅香并没有死?
白成欢欣喜地就要过去拉她的手,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从她的身体里穿过。
“这药,喝了这么多年,太苦了……”
身后有人低声叹道,那声音太过熟悉——
她转头看去的时候,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端坐在凤座上,九凤衔珠的流苏明灿灿地映照着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那是她的声音,那是她的脸,是曾经的徐成欢的脸!
但那张脸上已经全无神采飞扬的明艳,只有浸透着哀伤的衰败,容颜未老心先衰的憔悴。
“娘娘,良药苦口,这次新换了个太医,或许跟以前的太医不一样呢。”
梅香清泠泠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低沉。
白成欢看见凤座上的女子俱是沧桑的眉目只凝滞了短短的一瞬,就陡然变得犀利:
“换了太医,那之前的刘太医呢?”
梅香深深垂下了头去,默不作声。
凤座上的女子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霍然站起身,愤怒地将面前的药碗砸了出去:
“这是药吗?!这是人血和人命!皇上呢?他在哪里?”
梅香赶忙跪在了地上,一个面目陌生的太监匆匆上前跪下哀求:
“皇后娘娘息怒!”
“息怒?要本宫如何息怒?不用就不用,为何要杀人?!这是第几个了?第四个还是第五个?!”
感同身受的愤怒紧紧地攫住了白成欢的心,那是一种带着悲哀与无可奈何的愤怒,让人想要发泄都找不到出口!
怪谁呢,能怪谁呢?
雍容的女子却像是要被气疯了一样,转身就向殿外跑了出去,白成欢不由自己地也跟着她出去,身后传来梅香和那个太监惊惶的呼喊声——
“娘娘,不要出去!”
为什么不能出去?
这座皇宫就是她的家,她为何不能出去?
在外面的阳光倾泻而下的一刹那,白成欢骤然和那个女子合二为一。
她漫无目的地跑着,但是双脚仿佛自己认得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最终沿着太明湖,到了太极殿前。
身后梅香的声音已经渐渐有些远了,但是太极殿石阶下广阔的空地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
领头的是一张有了岁月风霜却依然清隽温润的脸,那是……宋长卿?
后面是无数身着朝服的官员,每一个人都似乎看到了她,但又似乎没看到。
他们的眼神只放在高高的石阶之上。
她看过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一个身穿龙袍的男人望过来的目光。
“成欢!你怎么来了?”
那个似乎正在与全天下对峙的男人在望见她的一瞬,就快步向她跑了过来。
但是他的身姿早已不复昔年的矫健——
那是,萧绍昀?
依稀还是英俊无俦的那个帝王,却为何是两鬓染霜,眼角横生纹路?
“回去,成欢,快回去!”
他竭力掩饰着什么,但是他身后的那些人却容不得他掩饰。
“皇上,徐氏悍妒,又无所出,为大齐江山计,为皇上子嗣计,还请皇上废其后位,遴选新人!”
“徐氏妖女祸国,实乃不祥之人!她会断我大齐龙嗣,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徐氏,你若有自知之明,怎能安然忝居皇后凤位?”
……
似乎是因为她的出现,那些原本还稍微安静的大臣彻底抛开了顾忌,大声呼喊起来。
“成欢,回去!”
萧绍昀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慌乱与哀求,但是白成欢只听见那个自己无法控制的质问:
“萧绍昀,刘太医是不是又被你杀了?”
那双同样布满沧桑的眼睛里骤然盛满愤怒:
“是谁在你面前多嘴多舌的?他医术不精,该死!”
那样阴霾重重带着狠厉的眼神让她倒退了一步。
眼前的这个男人连同他身后大臣嘈杂的呼喝声都变得遥远而空茫起来。
她的丈夫,大齐的皇帝,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萧绍昀却跟着她前进了一步,抬手捂住了她的双耳,嘴唇翕合:
“成欢,回去,好好地等我,我绝不会废后,绝不会负你!朕一定会杀了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非议你分毫!”
可惜这样的举动只是徒劳,她还是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朝臣对她的恨意——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恨她?
子嗣……
耳边似乎有人说过,徐成欢生了五子三女,无一存活!
似乎有一道响雷将她眼前的雾嶂炸开,她不明白的悲哀尽数涌来,不属于她的哀伤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
那么多孩子啊!
每一次有孕,每一次怀胎十月,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分娩之痛,过后却是孩子的夭折!
八个孩子,八个啊!
没有一个活下来!
她生了八个孩子,但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婴孩的啼哭!
她只听到自己合着血泪的哭泣,一夜夜回荡在重重宫阙!
为什么?为什么她徐成欢会是这样的命数?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惩罚她?
悍妒,妖女祸国,不祥之人,她徐成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生?
生不如死啊!
萧绍昀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清。
她只听见自己木然的声音:
“皇上息怒,臣妾告退。”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带着血泪,而自己转身离去的背影又是怎么样的绝望。
她控制不了这具身躯,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眼睁睁地任由那个满心哀痛的女子遣退了所有的人,然后将白绫抛上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房梁。
最后一刻窒息的痛苦漫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她被萧绍昀亲手割断脖颈那一刻一般,她伸手在空中抓着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萧绍昀……萧绍昀……
若是没有我,你大概再也不用这样痛苦,再也不用被这样残忍的岁月催逼,早生华发,日夜煎熬,被你的臣下逼得无路可逃。
只是,真遗憾……最后一眼,不能看到你……
昭阳殿的青烟袅袅而上,如同魂魄悠悠散去。
原来,徐成欢,你是甘心赴死?
白成欢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明白。
心间却有低低的叹息在徘徊——
我爱他啊。
所以,我怎么能让他如此痛苦,为我所累?
我走后,他会有娇美的新人,会有健康的子嗣,会有美好的余生。
萧绍昀,我累了,但你的成欢,永远希望你幸福。
昭阳殿的门被人踹开的声音传来,宫人惊慌的哭喊声,萧绍昀的嘶吼声,都在这空寂的昭阳殿里响起。
“成欢,成欢!”
他疯了一样将死去多时的女子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再也没有人温柔地回应他。
“你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只剩我一个人!”
帝王的眼泪最终流干,凝结成万古不化的寒冰,带着沉沦地狱的血色。
再次出现在太极殿的皇帝,已经成了嗜血的修罗。
“所有逼死皇后的人,朕都不会原谅。”
“都去死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笼罩群臣,从此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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