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祥欢年少的时候,不是没有在意过姻缘之事。
但那时他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才能跟不跟着父亲走武夫的路子,如何才能做一个斯文的读书人。
至于妻子,他脑中也曾幻化过无数次他当时的未婚妻,那个翟家大小姐的模样。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性情会如同娘亲一般泼辣,还是如同那些话本子里那些大家闺秀一般温柔和气?
他想过很多次,并且从一开始就接受得很坦然,所以那桩婚事于他来说,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一般理所当然。
他唯一没想过的,是那个翟小姐,最后会悔婚。
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姻缘一事,有这么多不由人的地方。
所以如今再提亲事,他其实是没什么成算的——
他如今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只会闷在自己院子里死读书的书呆子了,他自然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有千万种,却绝不是你想象的是哪一种,最后就能得到哪一种。
当初有父母为他择定好了是哪个女子,他也干脆就什么心都不用费,接受就好。
可如今,让他自己在茫茫人海堵自己能不能找一个一辈子合心合意的女子,白祥欢觉得,真的好难。
他最终还是没有做出决断,颇为难以启齿地道:
“欢娘,你能不能跟母亲说说,再给我一点时间……不长,就半年,半年之内,我自己寻一个合心意的女子,行不行?”
白成欢见他终于知道将自己的婚事尽数交到别人手里,是一种风险多么大的事情,也就不再逼迫他:
“也好,只要哥哥你愿意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心,娘亲那边,我会尽量帮你拖延。哥哥只需记得,娘亲想要抱孙子的心是如何急切就好。听说白家大房那边的涛哥儿,已经五岁了,娘亲心情如何,哥哥不会不知道。”
白祥欢自然是知道的。
母亲一辈子除了性情刚硬,就是与老宅那边的人不对付。就算如今妹妹已经做了皇后,父亲又镇守一方,白家三房荣耀已极,府中子嗣稀少,依旧是母亲一贯的心病。
“嗯,我记下了,母亲那边,就辛苦你了。”白祥欢心头还有些乱,但是没忘了向白成欢道谢。
白成欢眉眼含笑:
“你我兄妹之间,说什么谢不谢,只要你能早日成亲,为承恩公府开枝散叶,我就放心了。”
“你呀……可真是越来越像母亲了!”
看到刚刚脱了少女稚气没几年的妹妹说出如此老气横秋的话来,白祥欢不由得失笑。
皇帝站在不远处的地方赏花,这边兄妹俩有说有笑,远处关切地望着这边的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只要今日石婉柔闹出来的这场事没有影响到帝后的心情,那皇帝在这春日宴上再次压着人赐婚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而即将带着徐成乐离开的徐成霖悄悄地收回了眸光,转头离开,脸上的阴霾再也没有散过。
那也曾经是他的妹妹啊。
一直到春日宴结束,一切都是安安稳稳的,没人再出头闹事,也没有人再惹怒皇帝,春日宴总算得以和乐结束。
男子那边,由新晋的锦乡候王家的嫡长子夺得了头筹,赢得了皇帝拿出的那把穿云玉弓,而女子这边,却是宗室中的荣阳郡主得了白成欢的那顶珠光耀眼的百花大簪。
荣阳郡主正是荣平郡王的胞妹,年方十六,正是大好的年华,在京城素来就有才女之名,今日一曲《流年》琴曲,赢得了皇后钦点的魁首。
“臣女多谢皇后娘娘恩赏!”
似乎是很意外自己能拔得头筹,荣阳郡主脸红红地向白成欢行礼谢恩,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今日也曾上台去抚琴的朱真真却没有得到什么夸赞,不由得心里有些不忿:
“娘亲,这《流年》琴曲,好像是从前孝元皇后最喜欢的呢……这有什么了不起,好似谁不会弹奏呢,不过是取巧罢了!”
朱夫人连忙捂了她的嘴:
“别胡说!这是正经的宫廷御曲,她能弹奏,你可不能!”
朱真真一怔,也只得压下了心里的不甘。
的确,就算荣阳郡主的美貌和琴技她都有,她也没有人家那堂堂皇家郡主的身份。
白成欢笑盈盈地看着眼前正值青春的女子,心中因为那一曲《流年》而起的微澜早就回复平静。
她微微颔首赞道:
“虽然东西是本宫赏的,但是这琴曲,却是你自己弹奏出来的,这份造诣,本宫在你这个年纪,也是望尘莫及。”
得了皇后娘娘这样的夸赞,荣阳郡主更是羞涩了几分,恭恭敬敬接了摇蕙奉上的百花大簪,走到了自己的兄长身边,忍不住得意低声向他夸耀:
“哥,你看,连皇后娘娘也说她当年不及我呢!”
不过话说出口,荣阳郡主又有些疑惑:
“听说皇后娘娘十六岁的时候,疯傻之症还未好呢,那个时候,她会弹琴吗?”
荣平郡王伸手敲了敲妹妹的脑袋:
“不管她从前会不会,如今她身为一国之母,却能当众说对你的琴技望尘莫及,这天大的面子,你还要如何?”
荣阳郡主想想也是,就抛开了这一点小疑惑,又开开心心地去找小姐妹炫耀去了。
荣平郡王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淡了些。
她这样喜欢琴曲《流年》,那她定然也会弹奏,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亲耳听一听呢。
镜春园鸟语花香,忠义伯府却是彻底乌云压顶了。
忠义伯府中,就连平日里被石婉柔捧在手心里爱若珍宝的那些猫儿狗儿,都被一个个拎着后颈,扔了出去。
“去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为什么非要去?!为什么不能乖乖地待着,非要惹事儿?!你就要嫁给一个庶子,一个从前你看一眼都嫌低贱的庶子了!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章氏声嘶力竭地在石婉柔的闺房哭喊,石婉柔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发疯。
石婉柔从回来的一路上,就没说过什么话了,不哭不闹,完全认命了。
但是在下人来报威国公夫人来了时,石婉柔还是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夫人,大小姐,姑奶奶回来了……往这边来了!”
章氏的哭喊声也戛然而止,却跟石婉柔的瑟缩完全不同,她只一愣神的功夫,就怒气冲冲地迎了出去。
忠义伯府中的路,威国公夫人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石婉柔如今住着的绣楼当年也曾是她的闺房。
不顾自己的兄长忠义伯在后面紧追不舍,威国公夫人脚步如风地冲进了石婉柔的闺房。
迎面出来的,却是怒气冲冲的章氏。
章氏满腔的怒气对上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的女儿,更是被气的几乎要吐血,此时看见威国公夫人寒着一张冷脸冲进来,脑子一热,想也不想就伸手指了过去:
“石玉珍!你还好意思上我们的门!你是如何教你的庶子的?你就让他这么羞辱你的侄女儿?!”
一边的丫鬟仆妇一听自家夫人这没头没脑的指责,心中都是暗叫一声糟糕——
您心情恶劣可以理解,可您这话,过没过脑子?
如今威国公夫人是可以轻易得罪的吗?
果然,只见威国公夫人冰寒的脸色更沉了三分,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已经处于半疯癫状态的章氏一巴掌!
“你教女无方,痴心妄想,居然还敢怪到我的头上来!今日我就是来问问你,怎么配做石家妇?!”
威国公夫人长袖一扫,就将捂着脸彻底目瞪口呆的章氏拂到了一边,几步走到了闺房内正在发怔的石婉柔面前,反手又是一巴掌!
“身为忠义伯府嫡女,你居然去选一个低贱的庶子!石婉柔,你的脸面就这么不值钱?那人随手压压你就自甘下贱?没能耐就不要去惹事,惹了事只会拖累家人做怂包又算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不仅是章氏目瞪口呆,石婉柔也完全反应不过来——
从来就没有弹过她一个指甲盖儿的姑姑,居然如此凶神恶煞一般上门来打她!
“石玉珍!你凭什么来打我?这是石家,不是你徐家,你一个出嫁女,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的事!”
巴掌落在女儿脸上的清脆声音终于惊醒了章氏,她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尖叫一声,就要扑上来和威国公夫人厮打!
“就凭我要做你好女儿的婆婆了!”
威国公夫人一把甩开她,指着石婉柔,蛾眉倒竖,鬓边青筋都跳了起来:
“早日让你为她择门好亲事,你是怎么做的?如今可好,去惹不该惹的人,然后再选徐成乐来生生打我的脸,把自己的女儿推到这种境地,这就是你章氏做的好事!”
章氏不像威国公夫人原本就出身武将之家,无论是身手,还是力气,都跟威国公夫人不是一个等级的。
此时身边的丫鬟仆妇都傻呆呆地看着这姑嫂两人开打,都不知道要去帮谁了,所以章氏张牙舞爪扑来扑去,也拽不到威国公夫人一片衣角。
被威国公夫人如此怒斥,章氏干脆也不打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开始哭喊:
“是,是我没用,我好好的女儿在你眼里都比不上一个外四路的野丫头!伤了你石玉珍的脸面是吗?可伤你脸面的,不是我,是你那好义女!白眼狼儿!”
听她口口声声又提起白成欢,威国公夫人的眼底都烧红了!
“章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思悔改,只知道怪别人?有你这种娘,难怪石婉柔会走到这一步!你怎么配为人母?!”
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和姑姑前所未有地打了一架的石婉柔,这个时候才终于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踉跄着上前扑倒了威国公夫人的脚下,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姑姑!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自量力,可是姑姑,你不知道今日,我去了春日宴,看到高高在上的皇后,我就想起来成欢表妹……”
“今日是她的忌日啊,所以我才控制不住愤怒做了错事!姑姑,我知道错了,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石婉柔前所未有地哭得肝肠寸断。
忠义伯府不是威国公府。
没有看哪个皇帝不顺眼就干脆联合别人造反的实力。
她做了错事,有谁能义无反顾为她担下所有呢?
前路已然注定,她若是再失去姑姑的庇护,她选徐成乐又有什么意义?
威国公夫人看着身前身后哭成一团的母女二人,眼底的赤红渐渐暗了下去,可心上那个被豁开的口子此时才真正开始汩汩流血。
那个已经高高在上的成欢,是真的,不再对自己有任何顾忌了吗?
虽然儿子告诉她,真正把忠义伯府逼到这个境地的人是皇帝,而非白成欢,可她心里,还是在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血如泉涌!
门外忠义伯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来了,连带着另一个脚步声。
“母亲!”
徐成霖也顾不得这是表妹的闺房了,直直闯了进来,看见神情悲愤却还倔强站在原地与那母女俩对峙的母亲,忍不住惊呼上前。
忠义伯看着一地的狼藉,忍不住抹了把眼睛。
他没用,忠义伯府百年的声誉毁于一旦,还要给自己的胞妹脸上抹黑。
威国公夫人这才抬头看着徐成霖:
“你跟来做什么?”
母亲还是那般强硬,明明是担心自己的娘家,却要用这样暴烈的方式。
徐成霖喉头滚动,担心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躬身向母亲行礼:
“皇上,来国公府了,还请母亲,速回!”
威国公府,萧绍棠坐在正厅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顺带欣赏大厅门外夕阳西斜织出来的彩霞。
而偏厅,徐成乐和徐成如行过礼后,就心神不宁地候着。
徐成乐眼中带着跟从前截然不同的快意之色,而闻讯赶来的徐成如,望着这个陡然间有些陌生的庶弟,眼神复杂——
她从来想都没敢想过,这个嫡母从来都不放在眼中的庶弟,居然能娶嫡母的亲侄女!
“成乐,你,你怎么能这样?”徐成如声音低微地指责。
就算是皇帝下旨,这也太荒谬了,也太,太伤嫡母的脸面了!
徐成乐无所谓地一笑:
“大姐,这样,有什么不好?忠义伯府都被逼到那个份儿上了,石婉柔选我,总比选别人要好些吧——至少,看在嫡母的面子上,她嫁过来没人敢对她不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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