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又让雪吹起时,南安侯夫人还是傲然的走出门,冷若寒霜的吩咐人:“套车!”
……
安老太太来文章侯府吃年酒,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老太太孙氏一早起来,在小佛堂上为老老太太念了经卷后,就在老老太太床前和她嘀咕着。老老太太说话都含糊起来,也不知道孙氏还能和她说些什么。
她不让人进去,别人也听不明白。
老老太太为了静养,早十几年就搬到最安静的地方,也意味着最偏僻。窗外花木扶疏,梅花成片的往里面拥。
太医说她可能出不了年,房外侍候的家人随时有七、八个。没有差使时,就随意的去看花。
早饭一个时辰后,就见到一个家人走过来,大家都就心中有数,今天请的客人就要到了。
这个客人说是新进门奶奶的娘家,但不但新奶奶昨天忙活到半夜地看菜单,竟然老太太孙氏也是着急的,带着侯夫人逼着二太太,又不许三太太走开,也跟着看桌子位置的半夜才睡。
有进府十几年的家人也是稀罕的,暗地他们互相传话,难怪新奶奶进门后就敢盛气凌人,原来她的娘家,却和老太太孙氏有渊源。
如果他们能问再老些的人,但那些人大多死的死,老的老。他们就会吓一跳,这渊源可是够“深”的。
深得南安侯府和文章侯府几十年不走动,而且翁婿舅兄间互相弹劾,当年是不把对方拉下来,都誓不罢休。
来回话的家人也是个不懂,他就隔门如实的回文章侯说的话:“安府的车驾离着还有一条街,世子爷和奶奶已迎出府门外,侯爷让来请老太太,说他和侯夫人、二老爷二太太、三老爷三太太,也就出去迎接。问老太太,可来不来?”
“来,怎么不来?”房内立即有声音出来。
家人们悄悄的缩头笑。有一个家人叫孙六,对跟老太太孙氏的丫头腊梅低声道:“以后新奶奶面前,大家悠着点儿。”只看老太太这么的肯给她面子,就足以让新奶奶在家人心中又上一层。
要知道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的娘家人来,老太太都不会出去迎接。
房中,又是另一番情景。老孙氏在婆婆床前直起身子,看着她混浊的眸子,有些感伤。见她嘴唇动了几动,手无力的往外面指了一指,老孙氏会意:“她若是问候你啊,我就请她来。她来了,您可记住笑一笑,这都几十年的,也该和解了不是?”
老老太太又动一动,再就虚弱的闭上眼睛,唯有喘气的份儿。
老孙氏伤心上来:“唉,您可得坚持点儿,可不能大年下的给儿孙们找麻烦。”大过年的要是过去了,不但自己家里过不好,就是亲戚们也不能再过年。
想上年纪的人真是伤心,老孙氏就又想到自己身上来,自己也上了年纪,不求为儿孙造多少福,只求为他们解开点儿怨气吧。
她自然是要去迎接那一位的,那位南安侯钟家的老姑奶奶。当年,她们是会过的。这个“会过”,自然是话来话往,讽刺来讽刺回。
老孙氏摆手,旧事不能提啊,提起来像是韩家和钟家的每个人之间,都有说不完的旧怨言。她郑重的理理衣裳,徐步走出。
出来头一件,就是吩咐看着的人:“今天的参汤可备好了没有?”腊梅忙过来陪笑:“回老太太,是世子昨天送来的一枝儿老山参,请太医看过,也说是上品,老太太昨天看过的才是,一大早的已经在我们房里看着熬的,早就送来备着呢。”
老孙氏沉重的面容上,就有了一点儿面容。想到她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个人,旧事堵在心里,她实在笑不出来。但想到孙子跑前跑后,又与那个人家成了一门亲事,和解有望,老孙氏就笑了笑。
她在房中,是穿着素色的袄子。这一走出来,跟的丫头为她披上青莲色的雪衣,孙氏不紧不慢的,掐着钟点儿往府门外走去。
边走边吩咐家人:“看着不行,不用问过我,就赶紧的用参汤吊一吊性命吧,”手上本来就有一串佛珠,说到老老太太的病,就数起来,念道:“菩萨保佑,过了这个年吧。”
她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一面心乱如麻。宣佛时也不能把她的心平静下来时,老孙氏索性不再念佛,而是认真的想想今天的客人。
以前见过的安老太太,那时候她正年青,是京中出名的娇女,生得容貌娇丽。
说起来这话,又是几十年前。
认真的说,老太太孙氏是感激掌珠的。没有她,就不能和南安侯解开心结。没有她,就不能请到南安侯府的老姑奶奶上门。
从这一点儿上,老孙氏很是欣赏掌珠,但欣赏不了多久,就又要皱眉头。孙子媳妇早几天就把房里人撵个干净,换上另一茬的丫头。
这手段是干脆的,但是这大过年的撵人出门,像是亲戚们闲话多起来。
眼见大门到了,老孙氏又头疼上来。她真的怕……旧事重演。
见大门上站着文章侯夫妻、二儿子三儿子夫妻,独不见四儿子夫妻的身影。老孙氏又念了一声佛,我的菩萨,幸好那个搅和的不在这里。可是搅和的四儿媳在这里,见到老孙氏亲自出来站大门,就是当时不发作,过后也会搅上好几天。
一定会说我娘家人来,你怎么不出来接?
家门清静,家门清静……。老太太站在大门上,把这四个字夹在佛号中一起念起来。她念的家门清静,还有今天千万清静,千万不要再……。
头疼,稍回忆一下,就唯有头疼。
“南无阿弥陀佛,家门清静;南无阿弥陀佛,清静家门……”
时间算得刚刚好,老孙氏没出来一会儿,见一行几辆的马车,车旁边跟着骑马的人,往府门外来到,徐徐而停。
掌珠和韩世拓就忙着下去迎接,大门上的另一干子人,则目光飘飘的看向头一辆马车。
那是辆青釉马车,车帘子上绣着素淡的兰花。老孙氏见状暗想,还是当年的格调,她总是爱的雅致。但不知来时她面上的气色,会不会与当年相同。要知道当年的那位小姑奶奶,可是凶悍又泼辣的。孙子媳妇安氏掌珠的泼辣,和她祖母比起来,那是远远的不如。
马车内的安老太太也恰好在想,几十年过去,风水不知道怎么转的,自己倒跑来文章侯府上吃年酒。她又想到掌珠身上,真不知道有这个丫头是出气的呢?还是生气的?
就要下车,外面必然有人迎接的,那孙氏不知道出不出来,就是她出来了,当年在京里见到面就要对骂,今天掌珠一定要请,这位老孙氏是情愿的呢,还是不情愿而让掌珠强压下来的?
“请祖母下车。”外面有放板凳的声音,打断老太太的杂乱心思。她微哼一声,把身子端坐起来。见车帘子打开,出现她不顺眼的那对孙女儿夫妻。
掌珠最爱大红,今天这一件大红刻丝团花牡丹的锦袄,更衬得她艳丽又压人一筹。见到祖母面上并无表情,掌珠心想肯来已经算是不错。掌珠就笑得很是开心,低声俏皮一句:“祖母肯来,就是我天大的面子。”
安老太太撇撇嘴:“我可不是给你撑腰的娘家人,我是来吃酒的。”掌珠回她一个笑容,不用丫头,自己上来搀扶。
台阶上侯夫人见到,也撇撇嘴,对自己道:“看不出来我这个媳妇,倒还有几分孝顺的地方。真是的,还以为她的眼里就没有长辈。”
旁边的二太太也和侯夫人是一个心思,故意地道:“大嫂,看上去世子媳妇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是?”还知道有长幼真是不错。
“嗯哼!”老孙氏清清嗓子,制止她们不要再说话。老孙氏嫌她们打岔,妨碍她关注安老太太出来的那头一面的表情。
这头一个面容,对老孙氏来说最为重要。将决定着她自己的表情挂的是什么。
安老太太若是冷淡的呢,老孙氏也就不好太热烈,免得有讨好对方之感。真是笑话!你的孙女儿现在我府里当媳妇,就算泼辣,就算厉害,也是在我手下过日子。这是老孙氏的后招,不怕这位成了老姑奶奶的当年小姑奶奶再来放泼。
但老孙氏也盼着安老太太有个笑容,你到底是来做客,不是来算旧账的不是吗?
她屏气凝神,只对着那车内就要出来的人。
余下的人,三太太是没见过安老太太,侯夫人二太太早就不记得,但家门旧帐这几十年的都存在心里,也和老孙氏想的一样,她若是不客气,我们也就不能有太多的笑脸不是?
几双眼睛瞪着车门,打心里都有提防。万一车里跳出个人大骂,貌似她们都觉得正常。
以她们这种正常的心态来看,就可以知道文章侯府的人自己,也没有少做旧事。
车内,由掌珠欠身扶出一个人,她人还在车上,身子早探出来,人人都看到是一脸的笑容。从老太太孙氏起,先松了一口气。再仔细的看去,见那面上的笑容可以和春风相比。安老太太甚至是笑容浓得化不开,嘴里说的话也略高声:“哟,到了,这门上的斗方儿可真是不错。”
大门上,过年贴的新斗方儿本就熠熠的,经老太太一夸,再让人看上去,更加夺目起来。
老孙氏放下心,这一看就是来吃酒,不是来抄家的。她忙着满面笑容起来,扶着丫头往台阶下面去。后面,文章侯等人跟着。
安老太太抬起眼眸,在车下站定。
老孙氏手在丫头上面,眼睛不看脚下,笑容也浓而又浓,看上去都有几分假,不错眼睛的和安老太太对上了眼。
两个老太太,都是白发,都是皱纹,都不再是旧日轻粉浓黄的衣装,一个青衣,一个老紫,在北风中都有了嘘唏,会合到了一处。
“您来了?”这三个字是孙氏想了半夜才想出来的,这问候不会出错,也不会有奉承或让人误会当年的事情在认错之嫌疑。
这三个字,老孙氏想绝妙之极。
“我来了,”安老太太满面是笑,回了她三个字。再袖子动着,似要把手伸出来。
老孙氏愕然,侯夫人愕然,后面跟的二太太三太太全都愕然。
老孙氏不安上来,侯夫人不安的看着婆婆,二太太三太太则愣住。
根据旧日对这位老姑奶奶的传言来看,她这袖子一动,里面不会揣的是刀子吧?
笑里藏刀都可以是个名句,那这位老姑奶奶用上一用又有何妨?
大家提心吊胆盯着安老太太的那只袖子,见出来的,却是一只老人的手!
这只手送到老孙氏面前,安老太太面上的笑更如无数的花挤到一处,不但花团锦簇,而且花快挤死了。
她的意思已经明确,握个手吧,旧仇人?
老孙氏又笑了,侯夫人也笑了,二太太三太太迫不及待的笑,四位女眷都带着赶紧的笑,再不笑下一刻也许就风云突变,笑得满面生花,一波一波的窒息死。
面上生的花太多,呆不下去还来不及走,只有窒息就地阵亡。
好在旧花去了,新花又生,就像长江后浪生前浪,不会断掉。
两个老人的手掌,在大家的期盼下,关注下、希冀下,碰到一处,老孙氏情不自禁的哆嗦一下,然后无限的舒坦上了身子,笑容看上去自然了许多:“我好呢,就是眼睛花了,牙齿也吃不动硬东西了,您呢,看上去还康健呢。”
“都一样,都一样,”安老太太小有得意,来这里做客她是十二分的用心,得意还没有出来,就把得意压下去,心里暗暗的得意。
她还吃得动硬东西,斗牌时眼神儿也还清亮,能看得清楚丘妈妈作弊。
因为有这个得意在心里,安老太太更加的殷勤,对掌珠使个眼色。掌珠本来扶着自家的祖母,这就会意的转到另一边儿去,对老孙氏的丫头使个眼色让她退后,自己轻轻扶住婆家的祖母。
别人呢,也都能看得到。
见掌珠那染着红蔻丹的纤纤玉指落在老孙氏的青莲色雪衣上,侯夫人同一侧的手臂也一哆嗦。心中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媳妇要是来扶自己,会是什么滋味?
侯夫人手臂有些作痒,又有些遗憾。如果婆婆孙氏不出来的话,那媳妇扶着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她就一个儿子,就只有一个媳妇。以后不存在几个媳妇还可以挑选挑选,自然的觉得稀罕。
而老孙氏受宠若惊状,谦让了一下:“该去扶你祖母才是。”掌珠回她一脸的天真无邪的笑,笑得文章侯府里见过她翻脸的人都一惊,这种笑容也会出在世拓媳妇脸上吗?
这种笑嘛,离玉珠不远,和宝珠快差不多。
有时候姐妹之间,会有很多的共性。但过多的表现出哪一点儿给别人看,就与性格有关。
安老太太是见过的不觉得奇怪,就呵呵:“她该当的孝敬你。”又给自己也找一个人来扶,唤道:“三丫头,玉珠?”玉珠愣了一下,心正想不是应该喊宝珠宝珠的。宝珠,才是祖母最得意的那个才是。张氏就推她,悄声催促:“快去,祖母叫你呢。”玉珠就跑上去扶起祖母,对她笑得不言而喻。
“偏不叫宝珠,只叫你!”安老太太会意,嗔怪过,又让玉珠对孙氏见礼。掌珠已经是自己家里人,她的美貌老孙氏是见过又见的。叫又一个姑娘上来,老孙氏忙睁大有些花的眼睛瞅瞅,见她穿着水红色缠枝宝瓶妆花衣裳,披一件大红雪衣,模样儿钟灵秀气,喜欢的笑道:“可把我们家的姑娘们全比下去了,这一位女孩儿可有亲事,若是没有,我来做个大媒。”
玉珠就缩头,好好的又说上我了。
安老太太笑了:“有呢,才定下来,”
“但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必然是个好人家?”两位老太太已往门里头去。
“是都察院的常御史家,第五个公子,今年下春闱的,”安老太太说到这里,又笑得满面开花,介绍道:“我们还有一个好的呢,”
玉珠悄声道:“祖母要说宝珠更好!”
安老太太和老孙氏都听到,安老太太笑出了声,就着玉珠的话唤道:“四丫头在哪里,快上来见见亲家长辈,还有我的好孙婿,又在哪里?”
老孙氏则暗暗佩服,这位可比我们那姑奶奶过得好多了,看孙女儿多么的肯亲近她。见随着唤声,有娇滴滴的一声答应,又有一声清朗男声答应,一对小夫妻男在的前面,女的跟在后面,转到面前来。
老太太们本是携着手而行,这就一起停下。安老太太笑容满面:“喏喏,这个就是我第四个孙女儿,”老孙氏在当初聘掌珠的时候,就听说过安家只有三个孙女儿,行二的那个早没了,就不奇怪,只用心的打量正拜下去的这对小夫妻。
见男的还很年青,雪地上直起身子,气势昂扬又清新,有不弱北风之势。老孙氏先夸了一个字:“好!”再看在他身后一步外的少年妇人,大红雪衣,里面是蜜腊黄缠枝芙蓉花的锦袄,下身是豆绿盘金的裙子,发上有一枝龙眼大珍珠串成的流苏,颤颤的抖动着。
那珍珠圆润无杂色,有白光放出来。只这一枝首饰,就成了压倒全场的人。
老孙氏由刚才就听出这个才是老太太得意的孙女儿,又见到宝珠的衣饰,这是婆家的荣耀才是,就更不敢小看了她。见宝珠生得好,就赞道:“这是一对壁人,老太太好福气,给孙女儿配这样的好女婿。”安老太太也就客气地道:“托福,让您说着了,我的孙女儿,配的可都是好女婿。”
这就把韩世拓也夸进去,老孙氏也就谦虚几句:“不如您这个孙姑爷呢,”袁训欠欠身子,恭恭敬敬侍立在雪地上。
韩世拓也欠欠身子,从来没有过的稳重摆在脸上。
这种稳重就是他的爹,文章侯见到,也觉得稀罕。
大门上见的头一面,让老孙氏满意的不行。她殷勤多起来,与安老太太边絮叨着边往里面走,边暗想着两家既然是亲戚,又是亲上加亲,她肯不肯去拜老老太太呢。
老孙氏今天请安家,不仅是为给掌珠面子,和安家相好。还有一条,就是她得为自己婆婆争回几十年丢失的体面。
几十年前南安侯夫妻失和,南安侯府对于老文章侯的葬礼都来得马虎。下一任文章侯,老孙氏的丈夫去世,南安侯远在任上,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又都年青,直到发丧钟家都没有人出来,让老孙氏着实的寒心。
到底,那是她的丈夫。
两国相争,都背后可以交易,何况是两个家族呢?老孙氏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琢磨,让钟家的这位老姑奶奶去看视下老老太太,就是老孙氏今天的大胜。
可怎么说才好?
厅上坐下,自己先提到家中有病人,这像是强迫或恳求她去看一样,这样不好,就是她去看视,也像是不发自内心,老孙氏就胜得不满意。
再如果这位老姑奶奶还就不说去看,那主动提出来的人不是更难过。
得让她先提!
得让她主动的想到这个家里还有一个长辈,是她兄长的岳母。
在大门外面安老太太笑了,老孙氏想自己也笑了,这算是客人不失礼,而主人也是一样的懂礼节,从老孙氏的角度上来说,她认为自己胜了一局。
如果再胜一局,让钟家老姑奶奶主动说……。
她才想到这里,就眼皮子一跳,见到一个人。
老孙氏张大嘴,她一直在想别人家的姑奶奶去了,就没有想到自己家的姑奶奶她也会出来!也是,腿长在她身上,她想几时出来,老孙氏也拦不住她。
这一行主客加上奴才足有几十个,走到甬道,再走就是正厅。请客人登上正厅而坐,这是主人家的尊重。而就在安老太太即将踏上正厅的时候,南安侯夫人闪身而出!
笔直挡在正厅门外的南安侯夫人,出来是她自己出来的,可浑身上下颤抖的人,却也是她!
是北风太冷,还是离火盆太远?
走的一行人就都停下来,各自心思的看着这一幕。
老孙氏是吃惊得大脑一片空白,而文章侯夫妻也和她差不多。二太太则冷笑,扯了一把二老爷,暗示他不要上去。二老爷随即就能明白,姑母是泼出去的水,让她闹,反正也是丢南安侯府的人就是。
嫁到南安侯府的姑母和南安侯府嫁出去的老姑奶奶生气,算来算去,这是钟家的事儿。
如果能闹得世拓夫妻面上无光,最好把这个来做客的老妇人撵走,怎么来就怎么样的回去,二老爷想想也是一个好看的笑话。
他寻思一下,那马车应该还没有拴好吧,等下就气急出去,大门上不会等太久就在马车坐。
而三老爷夫妻还是老实的,吃了一惊,三老爷惊慌地道:“姑母,您今天在这里?”三太太也道:“是啊,您回来还是在老老太太房里照看她才好。”
安老太太就问了出来,这人是冲着她来的,她岂能示弱。但她是安详的,安然的没有看到南安侯夫人般的自如,问老孙氏:“老人家身子还好吗?”
“早就轻易不能下床,过年前又病得厉害,不然你来了,她怎么会不出来见见你?”老孙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总算你问出来。
她吐气的同时,见到安老太太也若有若无的吐了一口气。这口气和老孙氏吐的气在半空中相接上,两个老人一起无奈的尴尬笑笑。
竟然,都是心里紧绷的不行。
从掌珠那天回家里来,告诉祖母请她吃年酒的那个时候,安老太太就纠结的不行。
她本是不想来的。
可是说不来,就不能面对掌珠。掌珠一定会想,祖母你不敢来做客?安老太太想自己老了老了,落得个酒也不敢出门吃的名声,她可不能对着掌珠丢这个人。
这就来了。
来以前,又心里没事儿就想着。
文章侯府里就没有好人!这是老太太来以前的结论。
要是有个好人,有个懂事的人,也不会任由南安侯夫妻如仇人相见。安老太太心想,到时候下了车,不会是掌珠杀出一条血路,才把自己接进去吧。等到接进去后,给吃的不会是鸿门宴上的菜吧?
鸿门宴上有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安老太太早盘算好了,我就是那个沛公,去到以后就是现成的箭靶子,但是谁舞剑给我看呢?
也许是自己几十年不见的嫂嫂,也许就是文章侯兄弟中的一个。
安老太太肯来吃年酒,是好胜的性子大发作。想我倒不敢去了,我还偏就去吃,吃个高高兴兴的回来,几十年的气不是一下子能平,多吃点儿好东西回来,也算收个利息在手里。
既然肯来,自然是大大方方的来,礼貌周全的来。
老孙氏担心的安老太太横眉怒目的来,安老太太就没有想过。她想我要慈眉善目的到来,摆一摆我侯府老姑奶奶的威风,就在我不失礼节上面。
比狠斗凶,那是少年人做的事,我这一老太太,又去到那个没有功劳就猴子称霸王的文章侯府里去,更要让她们好好地看看什么是周公之礼,什么子曰之仁。
再一想自己的三个孙女儿,一个比一个妙。
宝珠温柔宁静,就是那周公之礼。而玉珠,不用说是子曰满口。还有一个能抡嘴上刀子的,非掌珠莫属。
安老太太有这样的一份子仪仗,就来得安安心心。来到就笑容不断,客气万分,左手周公礼,右手子曰仁。
比强比狠,不是能降人的头一等能耐。至少子曰是这样说的。不过子曰当年也没有做到,当年春秋战国,就打去了。子曰是后面几千年,当了一个虚空的楷模。
安老太太仁完了礼完了,那心还是扭着的,卡在去不去看老老太太上面。
提起来老老太太,南安侯夫人的母亲。南安侯兄妹破口大骂都有理由。她实在不会教女儿,自己女儿不敬公婆不爱小姑不和丈夫,老老太太还百般的偏向,怂恿儿子孙子们和南安侯开战。
安老太太的心回到当年的旧事上面,就张不开口说去看老老太太的事。她在等老孙氏先提,她得胜这一局才行。
你提,我就去看,你不提,我……也懒得提。
从见面后看似都亲切和气,其实步步在争。都想着我要完胜,完胜在我。
从大门到正厅这一段路上,老孙氏心里嘀嘀咕咕,老太太心里咕咕嘀嘀,无形中早较上了劲儿。
本来是都拧着不肯先说,却让南安侯夫人门神似的一站,站出一个台阶来。老太太就势下来:“啊,还有老老太太在,去看看去看看,”我这侯府的姑奶奶,可不是你们文章侯府的姑奶奶可以比得的,我家教优良,我得去看看长辈。
一件总不愿意说出来的事情,真的说出来以后,反而是舒服的。老祖母就舒了一口气,然后落在老孙氏眼中。两个老太太对站着,都看出对方的一点子小心思后,别提都有多尴尬。
那面上难堪的,好似能滴下水。
呵呵,原来你也紧张?
下一句互相鄙夷,呵呵,你也会紧张?
如果还有下下一句,那将是,呵呵,这不是当年的你了吧?
“那麻烦带路,我们去看看她。”安老太太还是眼角丝毫没有南安侯夫人,不过暗地里早看得清楚,见她比自己看上去显老,安老太太舒坦了。
南安侯夫人则急了,她气势汹汹的出来,不管是脸上还是姿势都带着大闹一场,而走来的那个人,她也老了,南安侯夫人很解气。
这两个人全是看得到对方的老,看不到自己。
小姑子旁若无人,南安侯夫人很生气,正气得鼻子如拉风箱般喘着粗气,她…。走了!
南安侯夫人落了个空。
那一堆来的人接的人,换了条路,不走正厅往后面,寻条别的路去了。
南安侯夫人怔怔的,忽然觉得内心里空荡荡。再追上去骂,就失气势,就在挡在她面前,看着她跳脚才好。
她一拧身子,从正厅后面抄近路,先回到母亲房外。这一回去,她的姿势更为明显。双手抱臂,一只脚在台阶上面,一只脚在台阶下面,斜斜而怨毒的等候自己小姑子过来。
正房门外的格局,除非是花园子里隔出来的不正规正房外,大多是一带长廊,数个台阶,有甬道直通院门,栏杆下面种着花草,并不会影响到别处看来的视线。
南安侯夫人这夸张的一站,就站得别人进到院子里后,就看得一清二楚。
进来的安老太太等人,就滞住脚步,在院门上把她是细细的打量一下。刚才那一眼不过看个轮廓,本不想再多看她,怎奈这个人一这要杵到自己面前来。
安老太太心想,那就多看几眼吧,看看你老成什么模样?
当年那个跋扈的少女,动不动就是我漂亮我年青我同你们家耗得起……由她的跋扈安老太太就瞄瞄掌珠,同你有点儿相似。
至于别人也认为姑嫂相同,都有相似之处,安老太太是想不起来的。
见北风呼呼中,一个满头白发,满面恨意,而身体又无处不写着失意的老妇人,好似贴在墙上又缩了水的年画般,有皱有苦有折有抖,这般感觉在台阶上。
她看似夸张,却只书写出一个字:苦!
过得不苦的人,面上是什么样子,不用说人人都知道。
安老太太才寻思一个苦字,旁边老太太孙氏动了怒火,冷冷唤儿子:“侯爷去看看,当着客人这像什么样子!”文章侯等人也没有想到这位姑母是一拦再拦,本以为人家让了她,她算占了上风,也就算了。正狼狈的冒冷汗,见母亲发话,文章侯答应一声就要上前。
“慢,”有人出声拦住她。
众人齐齐看向说话的人,却是同样满头银发的,今天最重要的客人安老太太。老孙氏也冒冷汗了,我们今天是请客,可不是请打架。
她呻吟一声,很想提醒一句:“年酒啊,”这可是大过年的。
侯夫人也窘迫起来,她娘家在京里,她怕今天大闹一场后,传出去让她的娘家人笑话。就找二太太当帮手:“二弟妹,你看姑母又癫狂起来,要是说出去,让人听到该多不好。”二太太也就“自然”地想到娘家,但想到没热闹可以看,很是不甘心地道:“是吗?”
“去劝劝,”侯夫人又寻上三太太。
“不用了,”安老太太还有笑容,带笑开口:“陈年的旧事,也是说一说的时候。”她话音才落,玉珠嘴快地又接上话:“去说!”
玉珠早就不满,按子曰上说,我们是客人知道?
姐妹们对祖母和南安侯夫人的旧事都猜测过,但不管她们背后怎么猜测,也猜不到当年的真正原因。
说起自家的祖母坏性子,掌珠玉珠宝珠都知道。可从进京后,南安侯府不曾请过安家,这也是事实。
掌珠玉珠宝珠都扁过嘴,那女主人不出面请我们。
不管她和舅祖父再不和,她总是现任的侯府女主人,这侯夫人总是她。就像七大姑八大姨全都见过面,就那一个抱着琵琶不露面,总让人觉得缺点儿什么。
姐妹们全是天真烂漫的长大,虽然掌珠要强,玉珠清高,宝珠柔和,但在舒适日子中长大的三姐妹,都认为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现在的事是现在的事。
现在,是我们来做客呢,你怎么这么无礼?
就这,还是长辈?
姐妹们的心,本就向着自家祖母,再在今天见到这久违的南安侯夫人,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要多任性就有多任性,头一回见到侯夫人的宝珠不服气,玉珠更不服气。
玉珠扶祖母走在前面,就先接上话:“去说去说。”
宝珠没有说话,却静静的走出来,站到一旁,也是有随祖母去会南安侯夫人的意思。
掌珠,也走了出来。
安老太太无声的笑了笑,扶着玉珠,后面跟着掌珠和宝珠,走过去与南安侯夫人对视。这一眼,两个人都仔仔细细地打着对方,把对方皱纹有多深,面皮有多松,全看个清清楚楚。再就互相瞪视起来!
“哼!我在这里,你没资格见我母亲!”南安侯夫人先行挑衅。宝珠看得清楚,恨意最深的人是她,可一直发颤的人,也是她。
“我是请来的客,”安老太太所问非所答,却也能堵上南安侯夫人。你算什么,这个家不是你的。
南安侯再战栗一下,继续怒目,咬牙道:“你也配?”
面对她的再一次羞辱,安老太太还是浑然不在意般:“我有帖子。”我是请来的,可不是自己上门的。
“你怎么还有脸前来,你把我父母亲气得不够?”南安侯夫人索性肩头也抖动起来。
安老太太扶着玉珠,面上自然,手上却不由自主的加大力气,冷静的回她:“我的父母,也让你气得不轻。”
“你还记得你百般的羞辱我!”南安侯夫人眸如喷火。
老太太安详:“你抢了别人的亲事!”
“哼哈!亲事是宫中所赐!”
“是你一厢情愿!”
“你们违背太妃旨意,阳奉阴违对待我!”
“是你媳妇不像媳妇,妻子不像妻子。”安老太太也怒了:“问问你自己!”
掌珠玉珠宝珠都听得明白。如她们所想,祖母以前不是好脾性,可另一位,这位侯夫人也不占半点儿道理。
玉珠涨红脸,是恼的:“为什么我们来作客,你屡屡挡我们的道?”
宝珠上前去问:“笑一笑,有这么的难吗?”
掌珠粗暴的:“让开!”说着暴躁上来,就撸袖子。
南安侯夫人轻蔑不屑冷笑鄙夷地看着三姐妹。两个年少的妇人,一个年少的姑娘……整个南安侯府也没有扳倒我,几十年来我还在府中!就凭你们三个人,也想对我不客气?
南安侯嗓子嘶哑,恨意十足:“去问问你们的好祖母,当年……。”
宝珠打断她,不疾不徐,平静反问:“别人家里有吗?”
“以前……。”
“别人家里有吗?”
“你懂个屁……。”南安侯夫人就要大骂。
宝珠还是平平淡淡的,斯斯文文再次反问:“别人家里有吗?”
三句反问,每个字都一样,语气也差不多相同,是镇静平静的。但却似三声滚雷,碾过文章侯府这些人的心上。
就是宝珠的祖母,安老太太自己,也受到震动。
何必当自己遇到的就是千难万险,只先问问别人家里有没有,别人有没有遇到过,你就会知道,你所遇到的,不过是前人别人他人都遇到过的、都同时在遇到、以后也会遇到的小小坎坷。
恨意十足,不过是自己看不开,再或者自己不会处置,再或者从不体谅别人所致!
老太太孙氏回想当年,
文章侯回想当年,
余下的人都有震撼,却不能想得这么深远。
当年的事,放在朝中别人的家里,也一样会出现。只不过,少了贵妃赐婚这一着就是。只不过,别人家里不见得是这样的结局就是。
这也是那贵妃赐婚,让自家的姑奶奶以为有了倚仗,以为可以在婆家横行,以后可以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
才出现这独特的格局吧?
老孙氏呆若木鸡,以她迟暮人追忆往事的心态喃喃自问:“是啊,别人家里有吗?”
宝珠平静的指责,是指不到南安侯夫人心里去的。她听到后,面容扭曲,身子歪斜抖动,这一刻,所有的恨意上涌……
又一个人走出来。
袁训见到不对,走到宝珠身后,把一只手抚在她肩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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