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太太在房中坐定,一眼扫去,先见到大红卷云案上摆着各色梅花,薰得房中如染云霞一般,先就大乐了。
再看靠窗常起坐的地方,几上又是上好的一盆水仙,那盆离得远,也看得出来是白玉诗句盆,诗句连钩带撇,已经是绝好的一副景致。
“换这个好,有过年气向,这是你们经心。”安老太太笑容满面,在花香中顿时就舒展了。孔青上来回说老太太不在,家里诸事安全。安老太太对他从来放心,笑道辛苦。又有管田产各项收入的人上来交银子,安老太太才奇道:“这倒腊月里了?”
再一想可不是,正是腊月初的日子。
安老太太笑了,倒不避讳提方姨妈:“让姨太太闹了一出子,这就可以过年。”家下人等包括来请安的邵氏等人原以为老太太必然很生气,回来要骂,见她不以为意,头一个放心的,就是方姨妈的亲妹妹邵氏二奶奶。
大家散出来,回房的回房,办事的办事。邵氏和掌珠同行有一段路,她如卸重负:“祖母竟然不生气?这真是皇天菩萨保佑。”
“就是呢!怎么竟不生气,就轻轻放过!”掌珠忿忿不平:“祖母上了年纪,以前的严厉竟然没有?难道上年纪会软弱可欺?难道上了年纪就由着恶人作乱!”
在掌珠这等人看来,这不是自己懦弱!
邵氏劝她:“罢罢罢,她不骂就是好的,你别去提她醒儿招她来骂我。”掌珠冷笑:“母亲素来这般怕事,不过你越怕事,这姨妈惹出来的事可还在后面呢。”
“官司也结了,明珠很快就会进余家门,这是喜事才对,还能有什么事?我得准备件东西才行,想来你不会送,我代你也准备一件……”
掌珠大喝变了脸:“对那样下贱胚子,一件东西也不许送,母亲的东西全是我的!”
“是你的是你的,我拿我日用的送她还不行?”掌珠强悍,素来是邵氏的主心骨儿。见她发脾气,邵氏如见老太太骂一样慌了手脚。但又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忽然福至心灵,就有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讨好地对女儿道:“你不喜欢明珠,这菩萨就让她出事离开你眼前,从此不再惹你烦,难道不好么?就冲着她以后再也不会出现,送她一件权当送神好不好?”
掌珠面上更冷笑连连:“菩萨怎么会管这样的事?母亲既信,不管菩萨佛道再或外来的教,可不能这样的诽谤。不过,她再也不会出现这句话,让母亲说着。”
“啊?”邵氏张张嘴,这是怎么个意思?
她只是为让掌珠喜欢才这样说,可不是想咒方明珠。
“母亲您想,余家捏着鼻子咽下这口气,会是好咽的吗?”掌珠面庞冰冷:“我丑话说在前面,以后别找我为她出头!”说过拂袖离开。
邵氏一个人呆在大雪地里,然后就沸腾的惊骇:“这这这……”
“大姑娘已走了,二奶奶还不回去吗?大雪地里站着要是病了,老太太又要说才进家就冲撞,又要骂上来,”只有一个贴心的丫头在邵氏身这。
邵氏定定神,扶着丫头走不上两步。由掌珠的话则心口隐隐痛上来。
这一次才真是软弱的人,她一生只抗争过一次,没有成功就此倒了阵仗,终身守着女儿要么怨恨要么背人低泣。
好在她还有掌珠,是她一个开心宝贝,顶柱脊梁。不然这条命早就让黄泉索去,地底下去寻安家二爷。
软弱的人也好,过份要强争那些不该争强的人也好,内中并不乏聪明之人。
方明珠的种种不得当之处,邵氏全都知道。她无力去管,也就自然不予理会。至于当姨母的理当教导管教,邵氏自己女儿都是老太太在管,更管不到方明珠身上。
可再不好,也是她血亲的外甥女儿。
想到掌珠话中的凶险,邵氏回房去哭了一场。因为这个原因,就更选了两样好东西,以自己和掌珠之名送去方姨妈房中。
让侍候人送去,邵氏并没有亲送,她也并不想单独见方姨妈,一是不知道说什么,二是也心中恨她办出这样不体面的事。
掌珠母女背后都有抱怨,家中下人们更是认为老太太此举不通情理。怎么还把方姨太太带回来?撵出去不就得了。
没过半天里,梅英收集一堆安家的谣言,说给老太太听。
安老太太微笑。
“四姑娘来了,”寿英在门外回话。
宝珠是老太太回家后随众人来见过,此时又来,安老太太把歪着的身子坐起来,道:“让她进来。”又对梅英示意让她出去。
宝珠徐徐进来,穿着蔷薇色如意宝瓶锦袄,又是一件桃红银鼠褂,下身杏黄彩绣锦裙,好似庭院中香梅花。
就是安老太太见到也是得意,更兼宝珠气度从容,神采大方,安老太太更有了笑容,比平时更加热络的道:“来来来,坐我身边来,你这个孩子越发长的好了。”
宝珠心中稀罕,这是祖母少见的慈爱态度。但她不敢怠慢,忙在安老太太下首站定,恭恭敬敬先跪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不是行过礼了?”安老太太心中明白,但嘴上还是做作惊讶的问。
跪在榻前的宝珠低声道:“是宝珠不好,给家里添出这等事情,让年迈祖母风雪奔波,全是我的不是。”
安老太太更笑了:“你起来吧,这算什么事儿呢。”
她坐榻下首有椅子,绣花椅垫都摆放上面。宝珠就近坐了,见祖母是真的笑容可掬,丝毫不为方姨妈这事所动,过于惊奇而问道:“祖母真的不生气吗?”
这个不生气,是指对方氏母女。
“生气?我该高兴才是。”安老太太笑吟吟,宝珠送上茶来,老太太捧了,悠然挑眉,一五一十的告诉宝珠:“你们都以为我会生气?我解决了这件大事,我倒要生气?”
老太太嘴角噙笑,诉苦似的道:“家里全是姑娘们,我就是想听个戏,都不敢叫戏班子进来,人多人乱的出点子事,我可就白辛苦了。”
“是。”宝珠默然,还真是这样。
“我留下方氏母女为解闷,如今明珠有了亲事,我理当高兴。至于你们都说姨太太办的荒唐事儿,表姑娘没廉没耻的要生气,而我呢,过日子就是一件事接一件事,没有人能强到老天不给你一辈子几件事去办,我办完了,我开心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