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范蕊娘泼茶
这一年多来,紫苏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劲。如今咽了气,其实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
元月砂和这些下属都是久经沙场,马革裹尸,见惯了生死。
虽然是难受,却似乎也能够习惯的。
紫苏的坟在后院,没有留名字。
阿惠离开了宣王府,元月砂原本打算替她另外挑个身份,离开京城。
如今阿惠快二十多了,也应该过些寻常的安宁的日子。
然而阿惠却怎么都不肯。
十多年前,她家人都没了,一直心心念念都要报仇。
如今白芙虽然死了,阿惠却并不满意。
那一年血洗海陵府的惨案,一定不会是寻常的流寇作祟。
这背后必定是有那么一个阴谋。
若不能查探清楚,阿惠也是不能安心。
而这样子的心情,元月砂居然是能体谅一二。
阿惠武功虽然不如湘染,可机智聪慧,又沉得住气。
留下来也是不错,应该能帮到自己一些事情。
如此就这样子定下来。
过了几日,元月砂身边的丫鬟小容摔断了腿,瞧着要休息些时日。
元老夫人爱惜元月砂,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个儿不看重元月砂。
如今少了一个粗使丫鬟,元月砂虽然说不打紧,可元老夫人执意要给元月砂补上。
很快,喜嬷嬷就带着一个叫烟沉的丫鬟来到元月砂的院子里。
这丫鬟是相熟的老板荐给管事的。
据说烟沉因夫君早亡,婆家不容,又不好另嫁。于是干脆签了活契,来元家做事情。
喜嬷嬷瞧她虽瘦弱了一些,倒也利落,便收了这个女子。
其实烟沉就是阿惠,她本名叫韩烟,阿惠不过是个化名。
她脸蛋涂了药水,就没有那般蜡黄了,再粉水修一下眉毛五官,样儿顿时大不一样。
宣王府的人就算瞧见,也不见得能认出来。
更何况白姨娘本就不受宠,见过阿惠的人本来就不多。
如今烟沉做的又是粗使丫鬟,无论是赫连清还是百里策,她连见的机会都不多。
要避开就更容易了。
烟沉来元月砂的院子里面做事,元老夫人不久又差人问使唤得还妥当。
毕竟这烟沉是后来补上的,也许就没以前挑得好。
元月砂只说烟沉老实本份,想了想,又回了句不打眼。
元老夫人遂未曾将烟沉如何的放在心上。
不过是粗使丫头,会干活不惹事就好。
甚至她这问一问,并不是当真对这粗使丫鬟上心,而是表示自己对元月砂的看重。
如此这般在元家待着,青菊院的元明华渐渐也是有些不耐了。
毕竟她来之前,心中充满了期盼。
可到了京城,却整日闷在了元家的院子里面,学那些无比枯燥的规矩。
元明华沉不住气,也耐不住寂寞,也花了银子托人问元老夫人对自己的看法。
元老夫人是人尖尖,这元家后宅也没什么事儿能瞒过她。
元明华暗里的那些个手段,她心里也通透。
却越发瞧不上元明华了。
相比较而言,元月砂倒是一直沉沉静静的,耐得住性子。
元老夫人对元月砂很满意,可有时候又觉得这小小年纪如此性情未免有些可怕。
这日元月砂在房中练字,她字一向写得并不如何周正,费了些功夫,却总是写不整齐。
言娘干脆拿了文懿太后的簪花字帖让元月砂练习。
这簪花楷的字帖不少,言娘却挑了文懿太后的让元月砂练。
这并非文懿太后是最好的,而是因为文懿太后的字帖死板、端正,最容易学。
临摹了几贴,虽不可能成为书法大家,以后却笔笔端正。
元月砂正练得手酸时候,喜嬷嬷却含笑请元月砂到老夫人跟前去。
等元月砂到的时候,元明华早就到了,元家三个嫡出的小姐也在。
元蔷心瞧着元月砂,内心蓦然有些不欢喜。
家里庶出的妹妹们,都没资格来这儿凑热闹,怎么南府郡的旁支女却来了。
元幽萍体态端庄,矜持打过招呼。
元秀巧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充满了好奇之意。
三个里面,元秀巧的年纪是最小的。
三房虽然已经开始张落元秀巧的婚事,倒也并不着急。故而元秀巧对这两个旁支元家女儿没什么竞争之意,反而好奇多一些。
而此刻房中,站着一个姿容温和,体态丰盈的中年女子。
她乃是京城清和绸缎庄的女老板秀姑。
好似元家这样子的官宦人家,是不需要受宠的小姐们自己去绸缎庄选衣服的。
秀姑会上门,带了图册样式,料子花色,亲自为这些小姐们量了,再将衣衫送过来。
这样子做出来的衣衫,既好看,又合身。
当然也并不是每一个官家小姐都是有这样子的待遇。
绸缎庄也会做一些样式不同的成衣,让一些小姐挑合适自己的尺寸。
元家庶女的衣衫,除了自己动手做,一多半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如今元月砂和元明华也有幸让秀姑量尺寸,这也彰显了元老夫人对她们两个的看重。
秀姑给元明华量完后,又给元月砂晾了。
元老夫人又让这些小姐挑衣服料子。
元明华长于南府郡,这江南的丝绸已经是极好。可是当她抚上了元家这些绸缎,却也是觉得自己好似要融入这一团富贵锦绣之中了。
其实这些丝绸,也是江南出产。
可那些织坊只会将这些上等丝绸供于特定权贵人家。
好似南府郡元家这样子的破落户,就连见一见的资格都没有。
元家的生活很枯燥,可元明华抚摸这些丝绸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不走了。
就算是要吃一些苦头又如何,她绝不会回南府郡做个破落户的姑娘。
元明华的失态,让元蔷心忍不住嗤笑。
旋即,元蔷心饱含敌意的眸光却也是落在了元月砂的身上。
元月砂倒是淡然挑了一块淡绿色的料子,并没有如何失态。
“这月十二,是北静侯府萧夫人的生辰,咱们两家既有那通家之好,又有那亲戚情分,自然不可怠慢。月砂、明华,你们初入京城,正好随我一道,去露露脸。”
元明华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
死去的元秋娘就是北静侯萧英之妻。
萧英早年丧父,是忠烈之后,靠着寡母蓝氏将他抚养长大。
这位北静侯老夫人,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性子刚毅,眼睛里面容不得一颗砂子。
她教导儿子,也是极为严厉,并不会心慈手软。
据说萧英稍有不顺她心意,必定是会鞭笞得遍体鳞伤。
纵然是萧英孩童之时,这样子的责罚也是未见少过的。
萧英的父亲老北静侯是战死于沙场,陛下怜惜北静侯忠烈,也让年幼的儿子承爵。
正因为其母萧夫人的严苛管教,萧英打小就行事沉稳,是个老成持重的人。
长大之后,领兵打仗,更很顺上头心意,引为心腹。
而萧英纵然是少年老成,却是不骄不躁,向来不争风头,不抢功劳。
如此一来,更得上面喜爱。
正因其简在帝心,京中名媛都是盼望能嫁给萧英。
而萧夫人却挑中了元家大房的嫡出女儿元秋娘。
两家原本是通家之好,如今自然是一拍即合。
婚后夫妻二人,原本也还算和顺。萧英虽性子沉闷了些,却不爱拈花惹草,对妻子也还算敬重。元秋娘嫁过去也没有多久,就儿女双全添了个好字。就算回娘家,她也私底下说好。
夫郎前程很好,样子也不错,家里人口也简单,哪里能挑出不好?
纵然萧英左足因为打仗微微有疾,可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瑕疵。
可惜元秋娘没福分,年纪轻轻,也就没了。
元秋娘虽然没了,可萧家和元家的情分却还在。如今北静侯府的两个嫡出的孩子也有元家的血脉,元家更想要再嫁个姑娘过去。
如今元明华和元月砂都去萧府,说是去拜寿,也有让北静侯府挑一挑的意思。
这些日子,元明华心心念念都是这个,闻言不觉一阵子的激动。
元月砂和元明华两人也齐齐应了。
在场的三个京城元家的嫡出姑娘却也都是有些惊讶。
元蔷心忍不住恼恨,元家两个旁支的女儿,学礼数也没多久,祖母赶着送过去也不怕落了元家的脸面。
元幽萍却另有了想头。
若元老夫人挑明话头送元家女过去,就算是提一提,若萧家没瞧中,也是不免损及两家的情谊。
萧英没了妻子,身边始终是要添人的。
料想萧夫人这位侯夫人,也是有心张罗。
无需挑明,萧夫人瞧见元老夫人特意挑中的两个元家姑娘,也应当是知晓元家的心思。
若瞧中了任意一个,一定会在元老夫人跟前露出口风。
这样子也全了两家的脸面。
祖母果真是个稳妥的人,想法也很通透。
元老夫人容色慈和:“我有个打算,如今你们各自做些小绣品,充作礼物。日子是紧了些,不过也不过是一片心。这元家的寿礼自然走公账置办不会马虎,你们这些姑娘小姑娘的东西可凑过来锦上添花。”
几个姑娘神色各异,都有自己的心思。
元明华内心却不觉暗暗发誓,自己必定是要绣个好的,以博风头。
元老夫人目光示意,喜嬷嬷旋即端着一枚小小的锦盒过来。
一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一枚精致的发钗。
那发钗通体缠丝,绕花缠枝,做工很是精致。
垂落的流苏之上,点缀了两颗紫宝石。
只不过瞧着应当是旧物,不是新做的玩意儿。
元老夫人一伸手,就将这枚发钗轻轻的插在了元月砂的鬓发之间。
“这是秋娘的东西,前些日子翻了出来,倒觉得衬你得紧。你若不嫌旧,那就戴着吧。”
元月砂就算是想拒绝,话儿也是说不出口了。元老夫人都这样子说了,若是推拒岂不是嫌弃此乃旧物?
元明华立足一边,一双眸子热得好似要喷出火来了。
回到了雪芍院,元月砂轻轻的摘了头上的发钗,手指轻拂,若有所思。
元老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不觉得这位老夫人乐意将自己这个心计深沉的毒物嫁入萧家。
可元老夫人究竟在盘算什么呢?
自己有所算计,元家人何尝没有。
她想了想,招来自己的几个丫鬟,说了元老夫人让她们做绣品贺寿的事情。
“画心,你颇有文采,画个样子,不必多新奇,瞧着吉祥如意就可以。紫竹,你绣工不错,赶一赶,照着画心描的花样子,做个香囊。”
画心、紫竹都呆住了。
说到丫鬟代绣,原本也并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事情。
可是元月砂对于萧夫人的寿辰,不是应当十分着紧,使唤出浑身解数吗?
这样子吩咐,未免显得随随便便。
元月砂却不以为意,且不说她本对北静侯府无意。若那萧夫人真如传闻中的铁血能干,挑媳妇又怎么会以区区绣品为断呢?
况且,她也并不怎么精于绣花。
若做得一手好刺绣,只怕也要练习几年好功底。
这个贺寿的香囊,随随便便就好了。
元月砂一示意,湘染赏赐了两个小金锭子下去。
两丫头收了,心里也有数。
元月砂没动手指头,自然不能让人知道。
元月砂轻轻品了口茶水,忽而问道:“从前的那位北静侯夫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自然也听到一些元秋娘的事情,比如元秋娘贤惠,比如她有才情,还有就是命好受宠,家里有母亲撑腰,嫁人了有夫婿疼爱。
可元秋娘本来是什么样子的人,元月砂却并不如何清楚。
原本她也不想弄清楚,心里并不在意。
不过如今,元月砂忽而想要弄清楚了。
她有一种感觉,也许元老夫人这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与死去的元秋娘有关系。
画心、紫竹对视一眼,她们得了厚赏,自然也是会回元月砂的话儿。
“侯夫人原本在元家时候,身子有些单薄,因为未足月生的,生下来也是瘦瘦弱弱。许是这样子,老夫人打小操心,更疼爱这个女儿一些。哎,其实二小姐身量倒是有些像她,又轻巧又柔弱。说不定,老夫人见到二小姐,会觉得很亲切。”
画心很会说话,奉承元月砂。
紫竹想了想,挑自己知道的话儿说:“侯夫人做姑娘时候,喜欢素净些的衣衫。她喜欢白兰花,故而原本院子里面也是栽种了许多。就算侯夫人出阁了,可是院子仍然留着,并且种满了白兰花。老夫人可是爱惜得紧,不喜别人来动,有丫鬟动了花盆,还惹得老夫人极恼。侯夫人平时吃的清淡,却爱吃甜点,喜欢抚琴,喜欢听雨,话不多,柔柔弱弱的。”
所以元秋娘早死,似乎也是并不如何奇怪。
只听叙述,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
紫竹这样子说,也是想着元月砂能讨好到元老夫人。
只要能得到元老夫人的喜爱,纵然元月砂是旁支庶女,那也是能一飞冲天。
学着元秋娘的喜好,总能博得元老夫人的几分怜爱的。
元月砂得宠了,她们这些丫鬟也能沾几许的好处。
其他的话,她们也不敢多说了,元月砂也是没有多问。
别的婢子都退下去,留下了湘染。
湘染轻轻的将一封书信给了元月砂,却是唐文藻偷偷让人递过来的。
不敢光明正大的递书信,美其名曰顾及元月砂名声,其实是首鼠两端,畏惧范家。
元月砂瞧也没瞧这封书信,就扔到了一边。
就算不看,也知道是什么说辞。
无非是一些安抚的言语,只盼望能让元月砂继续死心塌地的跟他一道。
不过唐文藻这般殷勤举止,足见唐文藻对范蕊娘的心有所动摇。
毕竟范蕊娘并不如何清白。
她和表哥宣平侯周世澜本有些不好听的传言,只不过既没有什么根据,也没有谁亲眼见到。无凭无据,这明面上虽然没人嚼舌根,暗里议论的人却也是有些。
唐文藻若是不问,也没谁特意在他这等不相干的人面前说范家小姐的闲话。
可要是去打听,也很容易打听出来。
范蕊娘美貌尊贵,垂青于唐文藻,又有了身孕,送来官职和金银,这原本是一桩美事。可是若是腹中孩子并不属于唐文藻的,唐文藻想来也不会乐意了。
唐文藻原本想毁了元月砂的婚事,再与范蕊娘成婚。
可是如今,他又再跟元月砂献殷勤,说明唐文藻内心已经是有了犹豫和迟疑。
元月砂有县主的虚衔,人变得漂亮了,不但是干净处子,又搭上了京城元家,自然跟从前不能同日而语。
不过,元月砂笃定唐文藻还是无法割舍范蕊娘。
京城元家虽然颇具权势,可绝不会为了一个旁支之女的夫婿前程筹谋。相反范蕊娘是范家嫡女,亲娘和皇后还是姐妹之亲。
攀上了这层关系,以后仕途也是会顺利许多。
男人总是比想象中的要现实,尤其是唐文藻这样子的男人。
他会对种种疑窦视而不见,虽心下不能释然,却含糊过去。
等到飞黄腾达之日,他必定会清算范蕊娘。
却不代表如今唐文藻不会选她。
想到了这儿,元月砂低低一笑。
既然是如此,那么就让她将自己和范蕊娘最后一点差距轻轻巧巧的抹平。
这样子,方才能让唐文藻和范蕊娘反目成仇。
湘染已经铺开了宣纸,又磨了墨。
元月砂提笔写字,漆黑的眸子里流转了一缕算计的光芒。
皇后娘娘虽然位高权重,周家虽然是皇亲国戚,可她能给予唐文藻一个更大的诱惑。
周皇后无子,就算是皇后,也敌不过豫王百里炎的权势风光。
她在这封书信里告诉唐文藻,因为自己救了百里冽,机缘巧合彼时百里炎也在宣州因此得知此事。当时豫王殿下应承过会有回报,并且以玉佩为信。
元月砂是女流之辈,自然用不上这个人情,却不知这人情对唐文藻可有帮助。故而,那枚玉佩也转赠唐文藻。
写完这封书信,元月砂晾干了墨汁,再将百里炎的玉佩一块儿奉送。
唐文藻是个极重名利的人,这重名利也没什么不对,可他偏偏有些短视愚蠢,才会被范蕊娘挑中利用。
正因为这样子,元月砂相信唐文藻一定会上钩,拿着这些东西去拜会百里炎。
如果范家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唐文藻必定是会弃如敝履。
送走了书信,元月砂手指轻轻的曲起,敲打了几面两下。
这是元月砂思考时候不自觉的小动作。
初入京城,如履薄冰,要处处小心。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唐家人,其实背后牵扯的东西也是不少。稍稍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那许许多多的计划都在元月砂的脑海里面,她要一一捋顺,更要反复琢磨。
要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不会有错。
范蕊娘算不上难题,对付了范蕊娘,得罪了范家,元月砂也可以应付。
这件事情上,真正棘手的并非范蕊娘的父亲工部范侍郎,而是范蕊娘的亲娘周氏。
周氏和当今的周皇后是同胞姐妹,甚至范侍郎也颇多依靠妻子。据说范侍郎仕途之所以这样子顺达,原因就是娶了个好妻子。
别人都说周皇后无子,不如豫王。
可是对于元月砂如今的身份,周皇后还是极有分量的。
她手指提起笔,在宣纸之上写了个周字。
说到周家,元月砂更想要知道传闻之中的宣平侯周世澜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这一次去萧家贺寿,未知可有这个机会见到周世澜。
这个男人,有风流纨绔的名声,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关心周世澜,并不仅仅因为范蕊娘腹中那块肉,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
那就是事涉苏叶萱的清白。
苏叶萱私会男人,淫荡不堪的传言,当时是闹得满城皆知。
可既有淫妇,自然也有奸夫,而这奸夫能让苏叶萱背叛风流潇洒的宣王,应当也有些资本。
传闻之中,苏叶萱的奸夫,就是这个周世澜。
想到了这儿,元月砂收紧了手掌,抓紧了宣纸。
她相信苏叶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而且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
苏叶萱死得那样子凄惨,可周世澜还是活得十分滋润,并没有得到任何的惩戒。
无论怎么样,她要见见这个周世澜。
她也十分好奇,自己埋伏于京城的探子,所收集关于周世澜的资料处处矛盾,不合常理。这个人绝对不会如传言一般,只是区区纨绔。
元月砂的手指头,一根根的松开了。
她慢慢的用毛笔涂污了这个周字,然后将宣纸揉成团,扔入一边的废纸篓里面。
元月砂手指头掐了一朵干了的白兰花轻轻一嗅,她也是见过元秋娘的画像。果真是纤弱秀美的病美人,乍眼一看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当然也不过是样子相似而已。
此刻宣王府中,赫连清慢悠悠的听了许娘子的回禀。
原先赫连清只让人粗粗打听了元月砂的消息。
说到底,是她轻敌了,把元月砂当成个寻常的乡下丫头。一开始,赫连清并没有将元月砂这个南府郡旁支之女放在心上。
少了罗嬷嬷,赫连清是有些不方便。
不过这许娘子也算是府中老人了,跟赫连清日子也久,还算合用。
“那丫头倒是厉害,我找人瞧过被发卖的小玉,范蕊娘想要算计坏了她的名声,自个儿倒是吃了亏。请来的那些读书人,倒是个个称赞元月砂忠贞温顺。如今那些流言蜚语,倒是听得少了。据说元老夫人疼爱她,连死去女儿的发钗都给了她戴。”
赫连清慢吞吞的吃了口茶,一双眸子里面流转了凉丝丝的味道。
这几日赫连清敷了药膏,脸颊肿消了一些,再补了些脂粉,也不怎么瞧得出被人打过了。
可那心中丝丝恨意,未曾稍减。
她不由得想起了百里策的那些话儿,可是有些事情百里策却并不知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彼时苏叶萱刚生下百里冽,身子还慢慢调理。
百里策虽然偶有留宿,却总会去瞧瞧苏叶萱,就算那时候,他和苏叶萱情分已经不如以前了。
这扎了赫连清的心,无论怎么样,苏叶萱都是正房夫人,生出的孩子是嫡出。以后就算夫妻情分淡了,可是孩子却总是嫡出血脉。
她嫉妒得快要发疯了,想了一个极狠毒的法子。
赫连清送去的春酒叫胭脂泪,女子喝了会迷迷糊糊的,又很想跟人欢好。既然苏叶萱喝了想要男人,赫连清就给她备好一个。那时候,她让个下人悄悄的藏在了院子里面,苏叶萱不是身份尊贵吗?那就让苏叶萱被个下贱货色沾染白玉般的身躯。
这计划前面很成功,后面却出了岔子。
苏叶萱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可赫连清准备的那个男人却被人发现杀死了。
发觉此事,坏了赫连清计划的那个人,却并不是个君子。
赫连清那一天,悄悄的躲在了苏叶萱的院子里面。
她瞧着那个男人踏出了房门,一身凌乱却是一脸阴沉。
赫连清认出了那个男人,却不可置信,瞧得浑身都凉透了。
后来她又偷偷瞧了苏叶萱一眼,一身狼藉,却唇角含春,似乎做了一场美梦,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候赫连清心里欢喜的骂了一声下贱。
这是赫连清内心深处最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她在百里策面前一个字都不敢提。
百里策知晓苏叶萱*,却不知道是自己安排的。
就连欺辱苏叶萱的那个人也不知道。
就算到现在,百里策也一点儿不知道。
如今百里策告诉她,他厌恶赫连清私底下的手腕。可要是当年她没耍这个手腕,如今她至多是个外宅或者妾,又或是打发出宅子嫁给一个平庸之人。哪能更如今这般,风风光光的做世子妃。
想到了这儿,赫连清甚至不觉笑了笑,这天底下的男人,总以为女人不能够骗过他们的。
不过如今,赫连清自然也应当小心一些。
对付元月砂,也许并不用自己直接动手,借力打力,也是一个好法子。
范蕊娘她也认识,知晓这女郎心眼颇狠,并不简单。
元月砂哄住了唐文藻,如今唐文藻跑去奉承豫王百里炎,又来打听范蕊娘和她表兄周世澜的*之事。范蕊娘肚子里孩子不知道是谁的,她想拿唐文藻遮羞,可唐文藻却不乐意娶了。
如果范蕊娘知道唐文藻有了异心,一定不能相容。
赫连清答应过百里策不要生事端,所以最好的法子,那就是借刀杀人。
就算元月砂技高一筹,那又怎么样。
范蕊娘要是被元月砂斗死了,一尸两命,不但范家生恨,还有范家后背的周家,甚至那位周皇后,都饶不得这元二小姐。
赫连清慢慢的放下茶盏,既然是如此,何必弄脏自己的手呢。
她笑了笑,唤来了许娘子,在许娘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许娘子听得眉头轻挑,领命匆匆而去。
赫连清唇中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颇有倦意。
“世子妃仔细身子。”
陈家娘子进屋,送上药汤,一旁碟子里还放了桂花糖,用来压压药味。
对方鹅蛋脸,高挑身材,并不十分俊俏,瞧着却是顺眼。
她服侍赫连清也有几年了,向来谨慎,也挑不出大错,赫连清用着也是省心。
赫连清喝了药,吃了糖,让陈娘子为她按摩。
陈娘子却也是小心翼翼的说道:“方才瞧许娘子神色匆匆,想来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做。若是需要帮衬,妾身也想为世子妃尽一份心力。”
赫连清不动声色,陈娘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很清楚。
罗嬷嬷死了,她身边缺了个心腹,原本手底下的人个个都邀功争宠,只盼能更进一步。谁都想替了罗嬷嬷,成为赫连清的倚重之人。
陈娘子是五年前南边逃难过来的,据说也是书香门第,瞧她样子也读过书。只不过日子过得艰难,也没什么好挑剔。
那时候府中的陈管事六十多岁,染了病,老婆早没了,要娶个年轻的姑娘冲喜。陈管事挑中了这个逃难来的年轻丫头,人家也乐意,娶了没多久,陈娘子就守寡了。
陈娘子嘴甜、勤快,又认了罗嬷嬷做干娘,没几年,也爬到了赫连清身边的位置。她在赫连清身边贴身侍候,也算是赫连清得力的人。说到干练伶俐,其实比其他的人要强。
可赫连清还是挑中许娘子。
许娘子是家生子,王府庄户,女儿还在宣王府做丫鬟。
陈娘子一向恭顺,可到底逃难来的,底子不如许娘子清楚。虽然平时用起来顺手,可有些事情赫连清宁可挑许娘子去做。
眼见赫连清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没什么话儿想说的样子。陈娘子乖巧,也没提这个话头了。
过了几日,元月砂得了书信,唐文藻要见她。
元月砂若有所思,忽而笑了笑。
马车到了陆羽茶楼,雅致的房间里面,清幽安静,不过却并没有唐文藻。
范蕊娘背后垫着银灰色的垫子,软软的靠在了榻上。
她着淡青色缎衫儿,乌鸦鸦头发压着一枚红宝石鎏金钗,眉宇间却透出了几许的倨傲之气。
范蕊娘手指头轻拂,那拢起的小腹也是有些分明。
就连元月砂,也没算出范蕊娘居然是会见她。
湘染有些厌恶的瞧着这个女人,夺人夫婿,坏人名节,却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就算唐文藻也不算什么金贵的玩意儿,可范蕊娘也没资格摆出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瞧着元月砂来了,范蕊娘眼皮轻轻的抬了抬:“坐下来说话吧。”
旁边侍候的仆妇不觉冷冷道:“我家小姐是范侍郎家千金,有些话儿想和元二小姐说一说。”
范蕊娘未婚先孕,双身子的人,在元月砂跟前却是没见有一丝不好意思。
元月砂轻柔的好似一片柔云,不动声色:“范小姐来寻我,又有什么事情?”
范蕊娘嗤笑:“阿薄,你说一说,怎么会有这般不知羞耻的货色。我范蕊娘才是文藻真心爱慕的人,怎么就有人死缠烂打?”
小玉走了,如今阿薄是周夫人为女儿挑来的心腹。
阿薄也顺着范蕊娘的话:“毕竟是南府郡那等乡下地方来的,自然是死死的抓着唐公子不放,也不晓得唐公子能不能瞧上她。唐家原本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家道中落,不得已得人救济。偏偏,有人是商女生出来的下贱货色,居然是拿捏着钱袋子,硬订了婚约,非得霸占唐公子不可。”
范蕊娘想要骂元月砂,她讨厌元月砂,憎恨元月砂。可她到底是官家小姐,有些话儿不能说得太露骨了,否则会有失她的体面。
可有些话她不能说,阿薄这个奴婢能说,还能说得极刻毒。
阿薄待在周夫人身边,别的不出挑,得宠靠的就是骂人的本事。
范蕊娘原先是瞧不上唐文藻的,可她肚子大了,一时之间哪里另外寻个遮丑的。唐文藻并不聪明,范蕊娘原本也将他拿捏得妥妥当当的。
却不料,如今唐文藻竟有些迟疑之意。
范蕊娘怒极,她自然是极瞧不上唐文藻,正因极瞧不上,更容不得唐文藻不要。
她是范家女儿,素来高贵,于她而言,只有她瞧不上唐文藻的,没有唐文藻不肯要她的。
以范蕊娘的心高气傲,更不乐意折在一个南府郡的乡下丫头手里。
倒也眉宇秀美,体态婀娜,可终不及自己一根小指头。
范蕊娘一挑眉:“是了,怎么就有人这般不要脸,事到如今,还故作不知。”
她虽聪明,却信了一件原本不该相信的事情。
是了,元月砂这个小贱妇必定是真心喜爱唐文藻的。正因为没有别嫁侯府心思,才能如此斩钉截铁,才能让自己教导何氏引诱元月砂悔婚的算计落空。
否则上一次,自己也不会出丑。
这绝不是因为,自己不如元月砂聪明。
她故意放缓了语调,轻轻的抚摸自己小腹,流转了几分故意为之的得意炫耀之色:“其实你应当知晓,你的唐大哥,如今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肚子里孩子,可就是他的。”
既然元月砂是真心爱唐文藻的,那么如今,她就要戳元月砂的心,撕破元月砂的脸皮,让元月砂好好瞧清楚她的分量。
掂量一下唐文藻真爱的究竟是谁。
要让元月砂心痛欲死,再也接受不了唐文藻。
越深爱,就越不能接受这种背叛。
阿薄更是呐喊助阵:“我家小姐,和唐公子已经是两情相悦,偏生有些不要脸的东西,仗着商人的村俗,捏着一纸婚约,非得要插足他们之间。这样子的女人,可真是丢尽了女人的脸。”
她分明知晓,是范蕊娘不厚道,却故作不知,竟也是颠倒黑白。
这声声辱骂,居然是有几分不要脸的理直气壮。
元月砂抬起头,一双眼黑沉沉的:“原来范小姐也知晓早有婚约——”
话语未落,范蕊娘却蓦然一杯茶狠狠的泼在了元月砂的脸上。
元月砂没有躲,淋了满头满脸。
湿哒哒的水珠子顺着发丝滴落,衣衫上颜色被晕染开了,一团团的污色弥漫。
这样子,竟然是有些狼狈。
范蕊娘却一派淡然,一派趾高气昂:“区区婚约,能阻我跟唐郎的真爱?若他当真在意此等婚约,也不会跟我相好,更不会让我肚子里有了一个了。”
如此言语,理直气壮,颠倒黑白之际,竟无一丝心虚。
分明是故意为之。
可范蕊娘却偏生能说出理来,说得头头是道。
“我懂琴棋书画,能与他花前月下,款款谈心。你才入京城,连礼数都是现学的。而我范蕊娘是京城才女,不但能与他琴棋书画,更能为他谋算前程。我爹是范侍郎,唐郎的差事是我爹为他谋的,唐郎的母亲来到京城,是住在我范家名下的院落。我母亲是皇后姐妹,我更能出入宫中,为唐郎应酬那些达官贵人。他不选我,难道还选你这个南府郡的乡下丫头不成?你怎可如此自私凉薄,毁他前程?”
范蕊娘咄咄逼人,就是要气煞元月砂。
她自认,这样子一番话,足以击溃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偏生,元月砂却只是慢慢的擦去了面颊上的水珠。
元月砂甚至对范蕊娘笑了笑。
这秋天的蝉因为快要死了,总是叫得特别的大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