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缺这一段话,倒是大出水濯缨意料之外。
柳长亭那一身潇洒闲散的气质,非一个纵情于山水和诗酒间的江湖人无法拥有,就算跟即墨缺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她怎么也没想到柳长亭会是西陵的皇室中人,而且还是即墨缺的弟弟。
难怪她上次看到柳长亭和即墨缺坐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这两人的容貌有点相似,原来是同出一脉。
水濯缨一下子明白过来:“柳家被满门抄斩,是你所害?”
即墨缺回答得十分平静:“是。”
柳长亭应该也就比即墨缺小两三岁,即墨缺现在二十六,那么当年柳家被灭门的时候,他应该也只有八九岁而已。
绮里晔之前已经查过,即墨缺的生母出身低微,不过是西陵皇宫中的一个低等宫女,偶然被先帝临幸,生下即墨缺之后才被封了一个安嫔。
安嫔一无绝色美貌,二无才华智慧,三无娘家势力依傍,在皇宫中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随意欺辱践踏的那个,只能在夹缝里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求生存。不连累即墨缺已经算是好的,更不用说给即墨缺任何帮助。
即墨缺十五岁的时候,安嫔死于后宫争斗之中。不过这时候西陵先帝已经病危,承德帝很快就继承了皇位,即墨缺被封璟王,迁出皇宫另建王府居住,自然也不需要再认后宫中其他太妃太嫔为母。
也就是说,即墨缺当初灭掉堂堂一国之后的满门,靠的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力量。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有这种能力手段,这该是可怕到了什么程度。
尽管即墨缺现在黑到了每一个细胞里,但当年的因果是非到底如何,水濯缨也不清楚,所以她不置评论。反正即墨缺现在跟她结了这么大梁子,就是她的死敌。
这时候太医得知即墨缺醒了,进来给他诊脉,道:“皇上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是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来清毒,至少也要半月之久,这期间恐怕会一直感到疼痛……”
“这个无妨。”即墨缺说,“朕什么时候可以下地?”
“回皇上,下地只要明天就可以了,但是仅限于缓慢行走,不能剧烈活动或者用力过度。切记在毒素未清之前千万不可动武,尤其是使用内力,否则毒气攻心,渗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不但会再次有性命之忧,以后可能一辈子都会受毒素影响。”
“朕明白。”即墨缺缓缓坐起身来,“你退下吧。”
太医躬身退出寝殿,有宫女上来伺候即墨缺喝药,水濯缨也站起身来。
“既然你死不了,那我也可以走了。”
即墨缺望着她:“不能再陪朕一会儿?”
水濯缨没有理会他,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
……
盛京城外,靖安公军队的营地。
这几日来靖安公军队的攻城战十分顺利。即墨缺尽管从乌坦和东越那边借了军队过来,别人的军队终归是别人的,将士们为别的国家战斗,在战场上自然不会尽全力。不像靖安公的军队破釜沉舟,一个个都是同心协力,奋勇相搏,冲锋陷阵的时候猛不可当。
就算是在数量相同的情况下,盛京军队相比起来也差得太远,更何况靖安公的后面一批大军明日就会到达盛京,到时候一口气直接攻下整座盛京城,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大帐中,靖安公和即墨霄相对而坐,桌上摆了一坛烈酒,两个酒碗。
“军中没有好酒,太子殿下将就着喝点。”靖安公为即墨霄斟酒,“老臣提前恭贺太子殿下得以铲除佞臣,夺回皇位。”
“全是靖安公的功劳。”即墨霄举杯和靖安公相碰,一脸郑重之色,“满朝文武都被璟王那个阴险恶毒的伪君子所蒙蔽,只有靖安公一人相信和扶持本太子,此等忠义之心,本太子永生不忘。待本太子登基之后,靖安公居首位从龙之功,必定位极人臣,受无上封赏。”
靖安公笑了一笑:“位极人臣和封赏之类,老臣如今一把年纪,这些也已经看得淡了,只是实在不愿意看到先帝血脉罢黜旁落,倒让一个卑鄙小人夺权篡位,占了我西陵的大好河山。只要能扶太子殿下登上应得的位置,老臣毕生心愿已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话音骤然中断,身子僵在那里,目光像是凝固般直直地看着即墨霄。随即整个身体就开始痉挛起来,脸上肌肉抽搐,喉间发出“嗬嗬”的轻微声音,似乎是极为痛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即墨霄在对面一动不动地望着靖安公,手中仍然把玩着那个已经喝完酒的酒杯,神情平静。
靖安公痉挛着僵硬地倒在地上,口中吐出白沫,两眼翻白。直到片刻之后,发出的声息渐渐微弱下去,不再有任何动弹,眼中的光芒也完全涣散。但是脸色倒是一如往昔,没有发青发紫,和平时的脸色看上去没有什么两样。
即墨霄站起身来,从身上取出一套形状十分特殊,打造得极为精巧的刀具,那些刀具的刀刃看上去竟然全部都泛着隐隐的血红色光芒。
他擦拭了一下其中一把薄薄的组合状短刀的刀刃,开始在靖安公的脸上下刀。那血红色刀刃切割开人皮肤的时候,血液似乎一碰到刀刃就会凝固,竟然连一滴都没有流出来。
即墨霄的动作又快又精准,干脆利落,手指手腕灵活得不可思议。只见无数血红色的弧状刀光接连在靖安公脸上闪过,片刻之后,一张薄薄的面部人皮就被切割了下来,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肤色和生前一模一样,甚至连脸上的皱纹都一条不少。
即墨霄取出一瓶药,倒在大帐里一个装着半盆清水的水盆中,把脸埋在水盆里泡了片刻。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脸部皮肤和头发接缝处,以及下巴交界处,慢慢地浮起一条白线来,像是在水中泡了太久被泡起皮来的样子。
他沿着那条白线,小心翼翼地从脸上揭下一层人皮来,那张人皮上赫然便是即墨霄的脸,而人皮下面的容貌,则是一张非常扁平化的面容。脸很小,鼻子和颧骨都比常人低得多,嘴唇极薄,眼睛则是特别大,看上去像是脸部和五官都被切削过,显得十分古怪诡异。
真正最优秀的易容者,就应该拥有这样一张不能称之为正常人脸的脸。因为易容的原则是只能增不能减,大眼睛容易变小,低鼻梁容易变高,薄嘴唇容易变厚,但反过来就几乎做不到。就算是再精湛的易容术,也没有办法把A4宽的大方脸易容成巴掌大的锥子脸。
那人放下即墨霄的脸皮,将靖安公的脸皮披到自己的脸上,似乎在试验合不合适。两张松松垮垮的人脸,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
第二天,靖安公的第二批大军到达盛京,攻破盛京城内城一门。但攻城时用了大量火药,位置没有算准,导致城门处燃起大火,火势控制不住,随风在外城里蔓延开来,烧毁一大片民居,上千百姓丧生火中。
即墨霄冲到城门处,本想指挥将士们灭火,那些侥幸从火中逃生,却痛失亲人和家庭的百姓们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朝着他投掷石头。他脑袋上中了一块石头,倒在地上,很快就被愤怒涌过来的百姓们淹没。
靖安公在城墙上,也呆呆对着外城的一片火海和百姓们在火中的惨呼声,仿佛泥塑木雕一般站在那里。不再下令军队继续进攻盛京城,只是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失魂落魄般从城墙上下来,宣布向即墨缺投降。
那些将士们跟随靖安公多年,从未见过靖安公犯过如此之大的错误。靖安公治军素来极为严明,而且爱民如子,军队所到之处,不犯百姓一针一线。如今为了攻破盛京城,竟然害得上千百姓丧生火海之中,太子殿下也已经死在愤怒的百姓们手里,也难怪靖安公会心如死灰,放弃攻城而投降。
西陵一场造反,浩浩荡荡而起,到如今以这个结局收尾。众人虽然觉得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靖安公投降的消息传到皇宫中,即墨缺当时正在端华宫中,听了宫人的传报,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平静的目光中不见一点波澜。
“知道了,朕这就出城去受降。”
水濯缨在旁边看他的样子,就知道靖安公这次失误必然是即墨缺一手策划,甚至连投降也是事先安排好的。难怪之前大军压境的时候,他还能如此沉稳安然,一点也没有担心的样子,因为这场内战根本就不会真的打起来。
真的和靖安公五十万大军对上,即墨缺没有胜算不说,即便是赢了,西陵也必定折损大量军队,大伤元气。
如今靖安公犯下大错,因为惭愧悔恨而主动投降,不但麾下军队容易归附到即墨缺这边,而且顺理成章,人们也不会指责即墨缺半个字。甚至即墨缺表现出对靖安公的宽宏大量,接受投降而不为难其将士,还能得到宽容仁厚,顾全大局的称誉和美名。
如今的这个局面,即墨缺必然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谋划的。靖安公身经百战,久历沙场,攻城时出现这么大错误已经颇有蹊跷。就算是惭愧悔恨,以靖安公的火爆性子,也未必一定会向即墨缺投降,更有可能是先灭了即墨缺,再以死谢罪。
现在的这个靖安公,要么就是受人要挟或者控制,要么甚至有可能不是真的靖安公。
即墨缺这张网,布得够大够深。
即墨缺缓缓站起身来。他今天已经可以下地行走,虽然十分缓慢,但出城受个降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跟我一起去。”
他对水濯缨温声开口,水濯缨意外地望着他。
“你出城受降,我去干什么?”
“这受降的场合会很大,我想让所有人见一见你。”即墨缺柔和地说,“你将来要被立后,总不能一直把你藏在深宫中不见人。”
水濯缨神色冷淡:“我不想见你们西陵的臣民,而且我现在身子不太舒服,不想出宫风吹日晒。”
即墨缺坚持:“你跟我坐一辆马车里就可以了,不会颠簸或者吹到风晒到太阳。到城外的时候,你若不想露面,不用出来也可以,我只是希望你陪着我去而已。”
水濯缨望了他半晌,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