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里晔来到宣政殿侧厅里面时,三位娑夷长老早就已经在那里等候。
这些娑夷长老都是当年灭族时躲到南疆密林中没有被东越军队抓走的,本来年纪就不轻,像野人一样在深山里躲了十来年,娑夷族标志性的出色容貌在他们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看过去就是三个普通的老者。
“有什么事?”
绮里晔在上首的主位上坐下。大早上被人从缠绵温柔乡里面叫出来,他现在的心情显然好不到哪里去。
三个娑夷长老相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位个子最高瘦的开口道:“皇上,如今正值三月春耕时分,娑夷族中大多是少年,没有足够的人力进行农事劳作,求皇上调一批东仪农工来娑夷族领地。”
娑夷族以前在南疆的时候,族人主要靠农耕和狩猎为生,不过南疆土地相对贫瘠,其实并不适合耕种。现在绮里晔划给娑夷族的领地里面,有一大片肥沃的平原,其中一部分已经开垦为农田,给十倍的娑夷族人都足够了。
“这种事还用得着来找孤?”绮里晔露出不耐之色,“当初拨给族里的建族款项就是用在这上面的,自己去邻近村镇里雇佣一批农工,或者直接买一批下人,来族里帮忙春耕不就完了?族里那些少年也不是人人都适合学文习武,学不好的就别在书院中浪费时间,渔农工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好歹以前是一族长老,现在难道连这么几百号人都管不好?”
三个娑夷长老有些为难:“建族款项已经不多了,而且……雇佣东仪农工的要价太高,我们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绮里晔失笑:“你们的意思是,孤要强行征调一批东仪人来给你们当不要钱的农工?你们觉得凭什么?”
那个高瘦长老再看了旁边两人一眼,声音放小了些,但仍然带着充足的底气。
“皇上是娑夷人,如今东仪的江山也是娑夷人的江山。当年东仪人灭了娑夷全族,奴役娑夷人十余年之久,娑夷人在这十余年里受尽欺凌折辱,昔日赫赫五万族人,如今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一。东仪人欠娑夷族太多,现在正是到了他们该偿还的时候。”
绮里晔斜靠在座位上,一手支颐:“如何偿还?孤给给所有娑夷人列土封侯,加官进爵,你们无论走到哪里,东仪人都必须对你们三叩九拜,进献供奉?或者干脆让东仪人全部沦为奴隶,反过来给你们做牛做马,让你们欺凌折辱?”
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娑夷长老们就算是再迟钝,也听得出来他说的是反话,一个个低头不敢出声,只是脸上露出不豫之色。
绮里晔坐直了身子。
“你们是不是觉得,孤身为娑夷人当上了东仪皇帝,却没有将娑夷族封为贵族,甚至没有给娑夷族提供多少优渥的条件,还要让你们从事农耕自谋生计,孤这么做是无情无义,忘族忘本?”
三个娑夷长老连忙跪下:“臣等不敢……”
绮里晔更加不耐地打断他们:“有话现在直接说,不敢的话就给孤全部回去,以后没有要事不用再来了。”
那个瘦高长老连忙抬头,但还是没敢跟绮里晔对视着说话,又低下头去。
“东越史上也并非只有一个种族长期统治。东越原本名为东苍,由淄族人统治,七百年前,越族人攻占崇安,成为东苍统治者,改东苍为东越,推行”首崇越族“的政策。以越族官员居于首席;主要军队穿甲军由越族将领统帅;分拨越族子弟以领地,免赋税;越族刑法独立于淄族人之外……到了东越前朝,淄族人渐渐式微,彻底举族迁出东越,举国上下已经皆是越族人。”
绮里晔像是在看什么可笑的东西一样看着那些娑夷长老。
“你们是说,孤也应该效仿前朝越族人的做法,推行‘首崇娑夷’的政策?”
下面的娑夷长老不吭声。
“这种例子你们也举得出来。”绮里晔冷笑了一声,“越族人在‘首崇越族’的政策之下,养尊处优,奢华靡废,安于游堕,好逸恶劳,军队中骁勇善战的都是淄族将士,越族宗室子弟连生计问题都无法解决。淄族人迁出东越之后,东越国力锐减,国情混乱,这才给了孤当年夺权的机会……即便先不说这些,东越败在孤的手上,如今东越江山也已经被孤所夺,孤为何要效仿一个失败者的做法?”
三位娑夷长老都不敢说话。绮里晔笑容更冷。
“娑夷一族向来僻处南疆密林深处,与世无争,不思进取,因为弱小才会被灭族。如今娑夷族人不过数百,其中有才有德之士本就寥寥无几,夺下统治权的也并非你们,而是孤一人。你们现在要求孤给娑夷族优待,养出来的不过是一群庸庸碌碌的无能草包。等到百年之后孤不在了,族里无人可堪大用,你们以为娑夷不会再被灭第二次?”
他拂袖站起身来。
“娑夷族人没有任何特权,想要为官为侯,便自己去参加科举博取功名;想要大富大贵,便自己去发展生产行商经营。孤已经拨了足够的建族款项,以后娑夷族的待遇一如东仪其他地区,赋税也不会再减免。有问题你们自己想办法,孤不希望再看到你们为了这种事情来找孤。”
他这一段话说完,也不管那些娑夷长老是什么反应,直接便走出了宣政殿侧厅。
回到紫宸宫的时候时辰已近中午,水濯缨早就起来了,正在花园中的亭子里看书。
“娑夷族长老来见你是为了什么事?”
“浪费我早上和心肝小宝贝儿亲热的大好时间。”绮里晔一把将水濯缨捞起来,坐到她的位置上,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
水濯缨嘴角一抽,按下他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听他说完娑夷族长老的来意,问道:“你就这么把他们扔在那里了?”
绮里晔不给娑夷人任何优待和特权,让他们自行发展,自然是一片苦心,希望原本弱小的族人自立自强,得以进步,而不是在安乐窝里面养出一群颓废奢靡坐享其成的废物。
然而对于娑夷族来说,他们这十几年来受尽磨难,跟东仪人之间又有血海深仇,现在东仪江山归了娑夷人,他们当然会想着他们作为族人,得到更好的待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别说娑夷长老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很正常,下面其他族人必然也是一样的想法。明明有优越富足的生活摆在面前时,有几个人能有那种未雨绸缪透彻未来的长远目光,愿意去卧薪尝胆地吃苦?
绮里晔嗤了一声:“我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他们再不明白,那只能怪他们自己目光短浅。我允许娑夷族自治,是因为娑夷族的体制和中原国家不一样,要是那些长老真蠢到这个份上,那这自治权也不用给了,把娑夷族当做东仪的一府来管辖便是。”
水濯缨叹了口气。
绮里晔为娑夷一族费的心血不可谓不多,只是人心复杂,治者难为,一族的兴盛强大,远不止是夺了天下的统治权这么简单。
……
四月初,夏泽皇后齐望月临盆,生下一个小皇子,健健康康白白胖胖,水今灏起了大名叫水清晏,为河清海晏之意。
小皇子的出生,一下子堵住了夏泽朝廷上天天嚷嚷着皇嗣问题的声音。就算只有一个皇子,对于皇嗣储备来说其实远远不够,但至少数年之内,谁也不会再提出要有更多的皇子作为备选,因为这等于就是诅咒小皇子万一出个三长两短。夏泽那些老臣们就算再迂腐顽固,也没人会蠢到这种地步。
消息传到东仪崇安,已经是小皇子出生十来天后。水濯缨之前答应过水今灏,要去参加小皇子的满月宴,也就是说她接到消息,差不多就可以出发去夏泽了。
绮里晔自然是跟着她一起去。天底下简直没有比他这个皇帝更加自由任性的职业,以前当皇后的时候动不动就离开崇安好几个月时间,现在当了皇帝还是想走就走,反正没一个人管得着他,只要不耽误政事都无所谓。
夏泽因为小皇子的降生,举国欢庆,大赦天下,他们进入王都徽阳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还未退去的热烈喜庆气氛。
小皇子很快就要满月,现在五官已经长开,不再是新生婴儿红通通皱巴巴的模样。也不像很多婴儿毛发稀疏,一头胎发长得尤其蓬勃浓密,黑漆漆软绵绵毛茸茸的,像是黑色的小奶猫一样,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上去抚摸两把。
容貌也大概能看得出特征了。长得跟水今灏比较像,清晰挺拔的剑眉,鼻子很高,嘴唇偏薄,才这么丁点儿大就已经颇有阳刚气息。只有一双眼睛像齐望月,又大又黑,不过现在最多只会睁开一条小缝儿。
齐望月在怀孕期间养胎养得太好,小皇子出生时就有将近八斤重,古代很少见到这么胖还能顺利出生的孩子。一张小脸看过去圆鼓鼓胖嘟嘟的,跟糯米团子一样,动一动脸上的肉肉就跟着晃。皮肤一点也没有新生儿的红斑、黄疸或者疹子,雪白得近乎透明,水灵灵让人不敢伸手去触摸,仿佛一碰就会碰坏。
说实话,水濯缨其实不是那种充满母性光辉的女生,前世里也没有弟弟妹妹,很少跟小孩子接触。倒也不是不喜欢小孩子,只是小孩子对她来说,像是一种距离她很远的,属于另外一个种族的生物,跟她扯不上关系。
但当她把裹在襁褓中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的小包子接过来,抱在怀里的时候,感觉到小婴儿那种小小软软带着奶香味的身躯,她突然感觉心里有一处地方柔软得一塌糊涂。
有这么一个小宝宝,似乎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绮里晔看到她抱着小皇子时候的那种温柔表情,就已经觉得一阵不爽。小皇子似乎比一般的婴儿更有活力,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饿了,被水濯缨抱在胸前,眼睛也没睁开,扭着圆滚滚的小脑袋,就把小嘴巴往他最熟悉的位置上面凑。
绮里晔这一下顿时炸了,一把将小皇子从水濯缨的怀里抢了出来。他根本不会抱孩子,基本上就是拎着小皇子的一只脚倒提起来,跟扔个球一样地扔回到旁边一位照顾小皇子的嬷嬷怀里。
吓得那嬷嬷魂飞魄散,接住小皇子之后,整个人都差点软倒下去。
这要是一个没接稳把小皇子掉在地上,那还了得!
水濯缨也被绮里晔吓了一大跳,怒道:“你干什么?不会抱孩子就别乱碰,不知道小孩子是要轻抱轻放的?”
幸好小皇子特别有大人物的镇定风范,被这么一扔一接都没有哭出来,只是睁开眼睛懒懒地看了周围众人一眼,慢悠悠地吐了一个口水泡泡,随即就再次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绮里晔冷哼了一声:“你也不准抱他。”
水濯缨:“这是我侄子,我是他姑姑!我为什么不能抱他!”
绮里晔:“不管你们什么关系,他再小也是个男的,是男的就不准抱。”
水濯缨简直要被他气笑:“那要是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是个男孩的话,你是不是也不让我抱他?”
“当然不让。”绮里晔回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喂奶什么的想要不用想,你的那里只有我能碰。”
水濯缨:“……”
这里还有其他宫人在好么?能不能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说这种下流话?
咬牙:“照你这么说的话,干脆不要孩子算了!”
绮里晔更加理所当然:“本来就是。别说是男孩,就算是女孩,我都不怎么想要。没孩子最好,不需要多一个第三者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水濯缨:“……”
什么时候孩子被划到第三者的范畴里面去了?什么叫孩子是浪费他们的时间?
一手捂着额头:“这个以后再说……你给我离晏儿远点,我送他进去还给望月,他应该是饿了。”
绮里晔:“不准抱他!”
水濯缨:“……”
完全不想搭理他,和抱着小皇子的嬷嬷进了齐望月所在的内室。
齐望月现在还在坐月子。她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产后恢复也很快,现在其实已经可以下地正常走动,只是水今灏坚持要她按着传统坐月子的时间,在房间里面待满一个月。
“不用担心。”齐望月笑道,“等以后你有了孩子,东仪皇当上了父亲,他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想法了。”
她在内室里面听到了绮里晔和水濯缨的对话。绮里晔对水濯缨的占有欲的确是丧心病狂,但是孩子对于一对夫妻来说实在太重要,现在不想要,以后时间长了总会想的。
“我觉得够呛。”
水濯缨一脸没好气。绮里晔的想法根本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就算当了父亲,恐怕也不见得会喜欢孩子。而且她打心眼里觉得,就他这么个妖艳贱货的画风,怎么看都是跟父亲两个字八竿子扯不上关系。
她倒也不是说特别想要孩子,只是有些担心,以后他们真有了孩子的话,绮里晔会怎么对待孩子。别的先不说,他连抱都不让她抱孩子的话,这孩子以后估计得天天生活在父亲对他的嫌弃和母亲对他偷偷摸摸的疼爱中,那得长成一个多诡异的性格。
她找个时间得跟绮里晔好好谈谈这事。虽然她不是很相信他真的一辈子都不想要孩子,但她现在没有任何避孕措施,随时都有可能怀上孩子。她必须明确一下绮里晔对孩子的态度。
小皇子的满月宴设在五天之后。作为夏泽的第一位皇嗣,满月宴举办得十分盛大,除了绮里晔和水濯缨这两位东仪的皇帝皇后以外,南疆的众多部落也都派了使者过来,送上贺礼。
满月宴刚开始不久的时候,大殿外面突然隐约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人想要进宫,却被大殿外面的侍卫拦了下来。
中原的风俗里,小儿满月宴上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是很不吉利的兆头,严重的甚至影响孩子一辈子的运势。所以齐望月十分看重这场满月宴,之前特地吩咐过宫中侍卫好好把守大殿,满月宴期间不能受到任何打扰,有天大的事情都要押后,等满月宴顺利圆满地结束了再说。
水今灏朝大殿门外望了一眼,远远看见是两名身着信使服饰的士兵,正在和把守大殿的侍卫激烈地争吵,看那样子应该是有军情上的要事,否则不会如此急着要进来禀报。
满月宴现在才刚刚开始,距离结束还有少说两个时辰。水今灏顿时有些坐不住,朝旁边的齐望月使了个眼色,征求她的意见。
齐望月也早就看到了大殿外的情景,只是硬着头皮没有搭理。这要禀报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当堂被说出来了,满月宴估计也被彻底搅和了。
但是现在看到水今灏的目光,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下,估计也没法安安稳稳地坐过这两个时辰。早搅和晚搅和都是搅和,与其让水今灏这么坐立不安地熬着,还不如早点知道算了。
叹了一口气:“让那士兵进来吧。”
水今灏立刻传令下去,让侍卫放那两个信使士兵进殿禀报。
果不其然,那两名信使士兵一进大殿,便是十万火急的语气。
“皇上,南方边境传来紧急军情,卑蒙族撕毁两年前与我国定下的条约,大军进犯我国边境,如今已攻下了丕州和边境附近的十来处村镇!”
卑蒙族是和夏泽接壤的一个部族,跟夏泽历来结有宿怨。两年前卑蒙族就进犯过一次夏泽,被水今灏和郑榭领兵大败,夏泽军队直逼卑蒙王都城下,卑蒙族不得不向夏泽投降。并且签订了文书,卑蒙族从此臣服于夏泽,必须按时向夏泽缴纳岁贡。
但这两年里,南疆形势混乱动荡,风云变幻。卑蒙族虽然确实臣服于夏泽,却吞并了周围的几个小部族,领地不断扩大,军事实力也随之突飞猛进。
当年签订的条约里,只要卑蒙族继续对夏泽表示臣服,夏泽也不会对卑蒙不利,所以这两年里夏泽尽管意识到了卑蒙已经足以形成威胁,却一直没有打压卑蒙。
即便是被中原视为南方蛮夷的南疆部落,大多也是讲求部族信义和承诺的,更不用说当初一族之王白纸黑字签下的条约。没想到现在卑蒙竟然完全不顾一族信用,不顾脸皮撕毁了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