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切市郊区。
费利兽医院。
因为是周末,所以只有前台莎玛、主治医师简南、值班护士切拉和院长室里的院长戈麦斯还在值班,兽医院里很安静。
简南正在做手术,手术对象是一头得了腹部肿瘤的黄牛,中型成年公牛的体重有900千克,麻醉和手术都是体力活,手术室里只有冰冷的器械声,值班护士切拉是个很严肃的墨西哥女人,戴着口罩穿着消毒衣,动作娴熟的在一旁协助简南做各种助理工作。
“牛的消化系统很有意思。”手术到后半程,一直沉默的简南突然开始说话。
他是亚洲人,西班牙语很流利但是多少还是会有一些口音,闷在医用口罩里,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
切拉看了简南一眼,没接话。
“反刍动物的消化系统其实都很有意思。”简南也并不指望切拉会接他的话茬,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说了下去,“草不是反刍动物的食物,反刍动物吃草是用来喂饱它们胃里的微生物的。”
“它们有四个胃,它们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可以呼吸的发酵罐。”
“它们第一个胃叫瘤胃。”他一边说一边做缝合,“瘤胃很大,里面有很多微生物,吃进来的草在瘤胃里发酵,分解生成糖、脂类和蛋白质,然后送到第二个胃再吐回嘴里进一步咀嚼,接着再送到第三个胃里吸收水分,最后在第四个胃里吸收营养物质。”
黄牛腹部肿瘤已经切除,简南正在做收尾,说到兴起,语速变得越来越快。
“所以反刍动物吃下去的是草,真正吸收的其实是低碳高脂肪中等蛋白质。”
最后的缝合因为黄牛腹部紧实的肌肉非常费劲,简南一边说一边探头让切拉帮他擦掉额头上的汗。
“进化路上的每一个分叉点,这些素食动物选择素食的原因,素食动物为了生存下去,一代一代进化的过程……”简南感叹,缝合结束后对空挥舞了一下缝合针。
切拉往后退了一步。
简南收回手。
“你累了?”切拉说话一板一眼的。
她跟着简南做了两个月的手术,他专注的时候话其实不多,但是只要是累了或者不需要那么专注,她就会恨不得拿胶带堵住他的嘴。
简南在医用外科口罩里吸了一口气,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莎玛说今天中午吃牛肚汤。”他声音闷闷的,长时间手术很消耗体力,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切拉:“……”
“所以你刚才是在用进化论来提高自己的食欲?”两个月的相处,切拉已经渐渐的能够猜到一点简南的脑回路。
“我在说服自己。”简南没否认。
刚给牛开膛破腹结束后就得吃自己刚才摸到的东西,他需要用伟大的进化论来说服自己。
毕竟,他非常清楚牛胃里面充满了微生物,或者说,细菌。
他很饿,到了墨西哥水土不服,这里的食物大多都是辣的,每个菜都喜欢放番茄和炖豆子,酱料里基本都会有奶油。
他吃不惯,长时间以来都吃不饱。
所以,有点委屈。
“出去吃饭吧。”切拉差点想伸手去摸摸简南的头发。
她不太分辨得出亚洲人的年龄,第一次看到头发乱糟糟的简南,她以为这家伙可能和她读中学的儿子差不多大。
其实,也确实不大。
才二十六岁而已,一来就做了主治医生,接手的都是大手术。
天才,戈麦斯走了很多程序申请来的顾问,履历光鲜,却出人意料的话很多。
“我刚来的时候和食堂交换过食材,换给他们一包香料。”简南脱下手术服重新消完毒又从后面追了上来,“去腥味的话可以用白芷、草豆蔻、陈皮、丁香……”
有好几种香料简南找不到对应的西班牙语,索性掰开了再解释一遍。
言下之意,应该是嫌弃莎玛的牛肚汤有腥味。
切拉不理他。
这个新来的天才兽医还有个出人意料的地方,刚来的第一天拒绝了所有人的见面礼,厨房里送给他单人的欢迎下午茶,他就还给对方一包中国香料。
他在人际交往上计算的十分精细,上午拿了她的面包,下午就一定会还她一个等价的东西,戈麦斯昨天帮他做了一个手术,他今天就在连轴转的情况下还坚持做完了戈麦斯的手术。
计算的太精确了,反而显得不近人情不容易亲近。
不过天才总是挺难懂的。
“说起香料,你有没有研究过香料贸易。”简南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
“香料贸易其实是一条很完整的贸易历史,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中世纪后期欧洲对香料的巨大需求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个人更倾向于贵族说,他们把香料用在食物、酿酒甚至医疗上……”
切拉猛转身,冲着简南很凶恶的嘶了一声。
简南咽了口口水,张着嘴还想继续说。
切拉对着自己的嘴巴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简南可可惜惜犹犹豫豫的终于闭上了嘴。
“吃饭!”切拉被絮叨的一个头两个大,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对香料没兴趣,对进化论没兴趣,对一个天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各种话题,都没有兴趣。
简南吸吸鼻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谈兴正浓的时候被打断,他已经很习惯了。
相比于这个,他更害怕今天中午的牛肚汤。
他在去餐厅之前转了个弯打算先去医生办公室,他记得他抽屉里还有半盒胃药――顿顿番茄的下场就是他的胃酸开始泛滥。
他脑子里还在想着中世纪欧洲人拿香料当药导致香料比黄金贵的历史,走路的时候低着头,直接撞在了突然被打开的医院后门上,哐得一声。
“抱歉。”对方似乎也吓了一跳。
是个亚洲女孩,大概率是中国人,西语发音比他纯正。
简南捂着头,剧痛让他眼眶开始生理性变红,眼泪要掉不掉。
亚洲女孩:“……”
“抱歉。”她只能再次道歉。
简南揉着头摇摇头又摇摇头。
那女孩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她穿着黑色的帽兜,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短靴,背后有一个灰色的包,包上挂着一个红色的福袋,上面绣着平安。
剧痛中的简南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一点十分。
他见过这个女孩,在这里两个月这是第六次,她每次来都是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穿的都是这身衣服,脸上都像今天一样,青青紫紫。
他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费利兽医院的院长戈麦斯,有时候会给人治疗外伤,私下里卖一些抗生素消炎药或者止痛药。
这个女孩并不是戈麦斯唯一的客人,简南还在深夜和凌晨见过其他客人,大多都是满身纹身的壮汉,眼里藏着狠戾,受着不同程度的伤。
这算是戈麦斯的私活,虽然非法,但是在这个混乱的边境城市郊区,这样的事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简南缩着脖子,转身的时候又一次撞到了还开着的后门,再次哐得一声。
那个女孩回头,十分无语的看了他一眼。
简南脖子红了,忍着差点叫出声的痛,一路小跑跑到医生办公室关上门,这才敢捂着头跳起来轻叫出声。
痛死了。
两次都撞在同一个地方。
不过,他红着眼睛揉头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女孩脖子上的伤口,像是抓伤,伤口很深,红肿,并且有发炎的迹象。
在那么脆弱的脖子上。
简南打了个寒颤。
痛死了。
***
午饭果然是莎玛说的墨西哥牛杂汤,大部分墨西哥餐厅都喜欢在周末供应这个特色菜,莎玛做的是当地家常版,还加上了牛蹄,红通通的一大锅,简南只是看着就觉得胃里面又酸又辣。
他吃饭有自己带来的一整套餐具,当初来墨西哥之前就寄到的巨大包裹的其中之一。
纯白的碗碟,鸡翅木的筷子和调羹。
墨西哥一直都是分餐制,带上自己的餐具还算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一个人有十双筷子十个调羹,每双筷子和调羹的上方有个黑色的金属块,金属块上写着中文。
因为他太罗嗦,所以费利兽医院里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些筷子代表了什么。
在一起吃饭的日子长了,谜底也就揭开了。
简南这个人,吃不同的食物会用不同的筷子和调羹,他不挑碗碟,只挑筷子。
每次吃饭都会兴致勃勃的打开自己的宝贝盒子,十双筷子和调羹一字排开。
神经病一样,特别壮观。
不过看得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莎玛甚至还有闲暇吐槽简南筷子摆得整不整齐,对于她们来说,看一个亚洲人每次吃饭都熟练迅速的交换使用两根长木头,本身就挺有意思。
“戈麦斯呢?”切拉探头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院长室。
“有客人。”管着前台的莎玛其实也管着后门,戈麦斯做的事情见不得光,也会担心会遇到难纠缠的客人,管理病历做中间人的人,就是做事泼辣麻利的莎玛。
切拉耸耸肩。
简南专心的挑走牛肚上的辣椒末,盯着牛肚上的褶皱告诉自己,这是伟大的进化论。
所以当莎玛大叫着站起身冲向前台的时候,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将近两百斤的大块头莎玛用和自己体型完全不对等的速度冲到了前台,迅速拉下了防暴栅栏,并且摁响了报警铃。
简南被吓掉到地上的牛肚还烟气袅袅,因为新鲜,Q弹嫩滑。
门外,四五个壮汉从一辆破皮卡车上跳下来,拉开破皮卡车的后车厢,一堆恶臭无比的鸡尸体争先恐后的往下掉。
“S**t!”热爱美剧的莎玛骂了句英文,觉得不过瘾,又骂了一句,“F**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