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南不会撒谎。
他不喜欢阿蛮和塞恩在外面闲聊的声音, 他看不见阿蛮, 猜不到阿蛮听到塞恩问那个问题时候的表情。
所以他真的找到了想要让阿蛮帮忙一起做的事。
“我演算了舌形虫在黄村所有可能的感染来源。”
“舌形虫的传播方式主要通过粪-口途径、输血、器官移植的方式传播,后面两种在这个村里不存在,所以我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粪-口途径。”
一张白板画得密密麻麻。
简南的字很好看。
被强行拉来开跨行会的保镖阿蛮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
简南拿着白板笔清清嗓子,耳朵微微红了一点。
“根据村长的口述,他们发现动物和人出现舌形虫症状的时间点差不多是在两周前, 舌形虫轻症的时候几乎没有症状,所以整个村庄出现感染的时间点肯定是在两周之前。”
“这里是黄村目前存活的所有牲畜列表,传染程度最严重的羊每日放养的地方是固定的,我检查过那里的草料,没有舌形虫感染迹象。”
“剩下的牛和猪用的都是商品饲料, 我检查过饲料盆, 也没有寄生虫残余。”
“目前黄村的情况是村里除了被感染的牲畜和人以及他们的粪便,其他的地方都没有被舌形虫感染的迹象。”
“牲畜放养路线单一,去年开始因为从血湖放养回来的羊出现了不明原因的癫痫,巫医警告村长说这是灾难来临前的预兆,所以他们村的牲畜从去年开始就再也没有去过血湖。”
他列出了黄村所有被感染生物的行动路径,检查路径上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 结果都一无所获。
种种迹象都表明, 黄村舌形虫的感染源并不在血湖。
可是血湖却是这一带唯一一个感染源。
“黄村的村民呢?”阿蛮发现那块白板上只写了牲畜。
问完之后顿了顿:“抱歉, 传染病会从人传给动物么?”
“会。”简南把白饭翻面,又是一面密密麻麻,“事实上有很多动物的传染病都是人类作为宿主带给动物的。”
他也写出了这两个月来黄村村民的行动路线和饮食。
封闭原始村落的好处是,这些人过得都是集体生活, 生活路径路径查起来相对简单很多。
阿蛮托着腮盯着白板看,她在想在这密密麻麻的记录里,有什么是她能帮忙做的。
她又一次选择性的忘记了刚才简南藏在阴影里的样子。
简南在人名上面画了一个圈。
“这个米娜就是村长打算用来活祭的祭品,一个月前和相隔十公里的另外一个印第安人村用十头羊交换的,那个时候,村里还没有出现明显的舌形虫症状。”
就是那个简南打算找国际人道组织救助的年轻女人。
就是那个因为他们有可能可以救她,所以哪怕语言不通,也竭尽全力帮他们的年轻女人。
今天他们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米娜。
“黄村没有我想象中的原始,他们的日常饮食已经无限接近现代人,没有奇怪的饮食癖好,因为驱虫粉,他们村的蛇虫情况比我想象中的好很多。”
“唯一不可回朔的变数,就是米娜。”
“整个黄村这段时间唯一一个要做的和现代文明完全相悖的事情,就是活祭。”
“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简南看着阿蛮,“我想请你帮我检查一下米娜的身体。”
“一方面她是印第安人,由我来检查会碰触他们的禁忌。”
“另外一方面,我是兽医,村长的西班牙语也不是特别好,我怕会引起误会。”
阿蛮没有马上答应。
简南提到活祭,提到祭品,提到活人交换的时候,语气和在血湖里差不多,没有什么情绪,说的很冷静。
他没有同理心。
可他每次决定要做的事情,却总是比很多普通人想得还要周到细心。
这其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好事。
但是却让阿蛮的心情变得很不好。
“你的这个。”她也搞不清楚前额叶区块在哪里,随便指了指头,“能治好么?”
简南一怔,反应倒是很快:“不能,如果出现焦虑或者其他负面症状可以考虑吃药,但是恢复正常人那样的反应,比较难。”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所以就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变回原样。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他疑惑。
这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被别人那么突兀的提起自己的病,正常人的第一个反应应该是不舒服,而不是疑惑。
阿蛮叹口气。
“因为可惜。”她凑近简南,“因为太可惜了。”
简南没动,黑黝黝的瞳孔看着阿蛮。
“本来这种时候,你可以骂脏话。”阿蛮扬起了嘴角。
“本来这种时候,你可以说,因为这地方该死的闭塞,所以把本来很容易的事情弄得很难。”
“你也可以说,因为那个远在中国没有证据的火灾,那些人头猪脑的专家们不经求证就排挤你,所以导致你连在这样的时候检查一个村民,都得束手束脚。”
换成别人,没那么难。
“所以,这真是他|妈|的,该死的,狗|屎一样的人生。”
她最后这句说的很慢,凑得很近,用的是带了一点点软糯乡音的中文。
说完之后,她就笑了。
弯起了眼睛,一边笑一边退了回去。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他能骂出来,就好了。
就不会老是像现在这样,黑黝黝的眼瞳里一直压着黑暗,明明那么纯良的人,却莫名的适合待在阴影里。
“说说,要怎么检查米娜?”她说完了自己的感想,就又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回到了正题。
而简南,却又一次偷偷的把手放在了背后,很用力的交握住。
他要死了。
他觉得。
他接下来的人生里,他脑海里那首欢快的白兰香的背景乐可能会换成这一句“他|妈|的、该死的、狗屎一样的人生”。
循环往复。
留声机彻底跳针,夕阳西下的昏黄画面,在阿蛮贴着他说出了这一句脏话之后,彻底的混乱了。
哗啦啦的。
倒了一地的金黄。
***
阿蛮对人体有一些基础的概念,如何急救,哪些部位容易致命打架的时候需要避开,那些地方骨头容易折断等等等等。
她没给人做过体检。
所以简南给她找了几十张得了舌形虫病的人的照片,各种部位的特写,画了这些地方的检查手法。
米娜在无比震惊和羞愤中仍然配合阿蛮做完了一整套检查,作为回报,阿蛮把自己检查的动作尽量放轻,需要她脱衣服的时候,先给她看了照片,甚至撩起自己的衣服做出检查的手势给米娜解释这样做的意义。
她不知道米娜懂了没有。
但是米娜从一开始僵硬的红着眼眶,到后来慢慢放松,红了脸。
“米娜。”阿蛮在最后的最后,给米娜用立可拍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米娜红着脸笑得惊喜。
她惊喜于阿蛮叫出了她的名字。
“阿蛮。”阿蛮指了指自己,放慢语速,“阿――蛮――”
“……阿……慢。”米娜迟疑的,害羞的小声重复了她的名字。
阿蛮笑了,摸摸她的头,把立可拍的照片送给了米娜。
米娜走了,怀里揣着那张照片,往前走了两步在原地徘徊了一下,又跑了回来。
“……阿……慢。”米娜喊她,把照片重新递给了阿蛮,“你……”
她用零零碎碎这两天比手画脚猜的西班牙语。
“救我。”她举着照片,和照片里的人一样,笑得腼腆。
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
从被换入这个村庄开始,就一直在试图自救。
她发现了贴在信息栏上舌形虫病的照片,她努力的告诉完全无法沟通的简南黄村的地形,她配合阿蛮所有的检查。
她到最后,把她刚才揣在怀里已经发热的照片送给了阿蛮。
救她。
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可阿蛮不用简南下诊断就已经能够猜出来,米娜感染了舌形虫,除了舌形虫,她身上还有其他皮疹,背部压痛,肺部杂音,左脚不明原因的溃烂。
因为会在黄村指定的时间点进行人祭,等待的时间里,她要帮他们中午出去采购,她要做农活。
陌生的村落,陌生的成年人,还有……晚上陌生的男人。
简南在那天下午,打了紧急救援电话。
米娜用舌形虫感染者的原因被强制带出村庄,接受了人道主义救援。
但是跟随来的医生并不乐观,她的左脚溃烂的太厉害,只有截肢一条路,而离开了原始部落到现代社会的少女,少了一条腿,生活并不会比现在轻松多少。
但是米娜却很高兴。
她知道自己终于得救了。
她在村民的围观下被送上了救护车,她远远的冲阿蛮眨眨眼。
“……阿……慢。”她的口型,“……谢……谢。”
“她会好起来的。”阿蛮在人群中冲她笑。
人生都苦,大部分人都过得很操蛋。
但是足够坚强,懂得争取,知道道谢的人,最终,一定会好起来的。
“唔。”没有同理心的简南随口应了一声。
米娜身上的线索让他终于找到了黄村的传染源。
“墨西哥鼠尾草。”他长叹一声,“居然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