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多少人?”
“……”
山雀闻言, 很是为难。
墨鲤由此明白了飞鹤山龙脉对人是多么不在意不上心,如果不是阿芙蓉能开靡艳红花让山雀留下了印象, 阿颜普卡藏在什么地方估计还得让孟戚去猜。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圈, 山雀拍了拍翅膀,作势飞起。
“别去。”墨鲤阻止。
山雀乖乖地停在枝头, 歪了脑袋看墨鲤, 心想搞不清有多少人就去看啊, 干啥不给去?
孟戚蓦地上前一步, 挡住两条龙脉中间, 慢条斯理地说:“阿颜普卡的来历尚不清楚, 却一定跟关外那座雪山有关。他确信龙脉的存在, 还知道龙脉在太京与飞鹤山, 知道龙脉能化作人形……他知道许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是谁告诉他的呢?
又是谁让他确信,世上真的有龙脉呢?
“阿那赫多山龙脉必定留下了一些记载,有亲眼见过他本相的人类, 甚至学得了一部分控制灵气的本事, 这些人代代相传,阿颜普卡接了这个传承……这是最好的情况。”
孟戚说到最后一句时,忽然话锋一转。
山雀探出脑袋, 唧唧了两声, 目光震惊。
“是的,还有一个最坏的可能,阿那赫多山龙脉还没有死,或者说没有彻底死去。”孟戚看着山雀慌张不安地盘旋了两圈, 扯了扯嘴角,继续盯着山雀说,“当然了,灵气溃散只能逐渐消亡,可是驱使周围的灵气将它们强行聚拢在一处,就是一种最好的拖延。关外少有人烟,山川地脉亦很难被损坏,不会被砍掉大片树木,不会被人深掘泥土做陵墓,他……无法离开那座山,会慢慢地陷入长眠,一年醒一次,十年醒一次,二十年醒一次……最后在沉睡里死去,然而究竟能拖多久,我们谁都不清楚。”
山雀悚然,张开的翅膀忘了拍,直直地坠进草丛里。
墨鲤探究地望着孟戚。
后者笑了笑,低声道:“大夫忘了之前与我说的,阿颜普卡只有一边耳朵能听到?”
“他生来有疾,治不了。”墨鲤下意识地回答,随后越说越慢,“此疾偶见地方志与古籍,皆言妇人失贞产下妖子。老师游历四方时,曾在终南山附近遇到一件怪事,传闻山中有大妖,百姓不惜付出钱财请人除妖,樵夫也屡次在山中见到妖物。”
秦逯觉得这很古怪,进山寻觅,最终发现一个被狼群抚养长大的妖子。
那孩子看骨龄只有七岁,四肢着地行动,身无片缕,全无人态。
秦老先生知道被遗弃在野外的孩子,有可能被失子的母狼、母虎带回去哺育。
他打退狼群制住那孩子,洗干净头脸之后发现孩子额头上的一片头发是白色的,眉骨跟鼻骨位置有些异样,一只眼睛是蓝色,一只眼睛是黑色,也只有一只耳朵能听到声音。
“……可能是山中生存不易,又吃生肉血食,那孩子虽然不满十岁,身体却很糟。”
秦逯觉得这孩子一身都是病,他在山中采集草药,治了一个多月都没见太多成效,那孩子不是人而是狼,完全不懂人世间的一切,不是啃咬就是抓挠,秦逯废了好几件衣服总算让这头小狼知道他并无恶意。
孟戚听得入神,兽哺婴孩的说法古来有之,不过喂一次两次一天两天那叫祥瑞,证明这孩子生来不凡,将来会有大出息。如果一直这么喂下去,茹毛饮血的,那就是妖了。
翻开史书野传,上云山的狼啊虎啊包括猴子都被碰瓷了好多次。
太京龙脉敢确定自己有意识以来,上云山就没出过这种事,全是胡编乱造。
“后来那孩子如何了?”孟戚问。
山雀不明白好端端怎么说起了这些,不过听着怪有趣的。
于是它忘了从草堆里飞起来,就这么顶着几根草,趴在草窝里摇头晃脑。
“唧唧――”
山里没妖怪,生不了蓝眼睛的妖子,狼为什么不吃孩子?是不饿吗?为什么要养小孩?
这么一连串的叽叽喳喳下来,纵使这种生于沼泽山溪附近的雀鸟声音婉转,墨鲤依旧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被高低调子不同的“唧噫”灌满了耳朵,头重脚轻。
孟戚一拂袖,劲风裹着山雀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摔到更厚更密的一堆草里。
“不会说人话的一边去。”
山雀愤怒地蹦出草堆,看见墨鲤无奈地朝着自己笑,它顿了顿,然后一扭头扎进溪流,凭空消失了。
“你气他做什么?”
墨鲤揉额头,提醒孟戚他们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放心,没走,在听我们说话呢。”孟戚笃定地说。
龙脉在灵穴附近不需化形,只要墨鲤与孟戚不用传音入密,山雀就能继续偷听。
孟戚扫了水流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只要他别鲁莽地飞去芦苇荡就成。从前没被发现,是因为他对人没兴趣,更不认识西凉人。现在知道了阿芙蓉背后有这么多事,冒冒失失地跑过去,阿颜普卡又极有可能从阿那赫多山龙脉那里知道飞鹤山的原形,岂会放过一只行为怪异的山雀?”
地底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水流,又似猛兽翻身。
墨鲤:“……”
他觉得飞鹤山龙脉快要气死了。
“生气到不想露面,谁都不见,最是安全。”孟戚慢悠悠地说。
飞鹤山龙脉想要打架,然而刚才见了本相,他觉得自己在家里也打不赢太京龙脉。
更气了。
既生太京龙脉,何生飞鹤山?
要是没了孟戚,那条漂亮的鱼可能就是自己的小伙伴了。
鱼与水最相配,飞鹤山这么多水,还能吸引不来新生的龙脉?山雀相信就算自己蹲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墨鲤还是会找上门的。
――然而鱼是沙鼠的,他们说的话,自己也听不懂。飞鹤山龙脉格外纠结。
孟戚解决了靠圆滚滚身材吸引墨大夫的山雀,心情极好地继续问:“那被狼哺育的孩子活下来了吗?”
墨鲤缓缓摇头。
秦老先生用尽平生所学,依旧没能治好那个蓝眼的狼子。
“那时老师内功练得不到家,医书也没有完全吃透,他看着那孩子的身体一天天恶化,很快就病得不能起身了,母狼似乎也知道这孩子大限将至,每夜在洞穴外面哀嚎。狼子死的那日,母狼进了洞穴……老师说,它蹲在那孩子身边,守着孩子慢慢变硬的身体,到天亮的时候才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身为人的父母双亲,将孩子遗弃在山中。
身为兽的狼,直到自己抚养的孩子死去才肯离开。
何者为人,何者为兽。
“老师将狼子埋了之后,沮丧地离开山里,谁知村中又有一妇人产下妖子。
“村人怒火交加,要将婴孩活活烧死,老师恰好赶到,将孩子救走小心抚养。”
墨鲤眼睫低垂,轻声道,“然而那婴孩生有心疾,活不到周岁,就夭折了。”
秦逯亲手葬了两个生有蓝眼的不幸孩童,他想尽一切办法阅医书翻古籍,拜访各地名医。他不信天下有妖,认定这是一种病。
“……在别处听了几次传闻,又偶然地遇到了一个活到成年,因被乡民排斥只能乞讨为生的人。”
此人平日里自称是被商人遗弃的胡姬所生,唱一些曲子乞讨,秦逯见他面相骨相有异,立刻为他诊脉,发现果然也有一耳天生失聪,治不了,亦找不到缘由。
“世间有女子学女红时无法认出茜草所染之红,她所生下的男孩亦是如此,纵是扁鹊也束手无策。胎中带疾,尤为不幸,生来有异,更为艰难。”墨鲤说到一半的时候,就领会了孟戚的意思,沉声问:“你认为阿颜普卡也是被遗弃在山中的?”
西凉在关外,西域胡商也多去西凉国。
阿颜普卡是西凉人,自然比中原人要好很多,至少不会因为生有蓝眸当做妖物抛弃。
“如果在国都,他这形貌自然不算什么,可他自称是摩揭提寺密谛法王的弟子,密谛法王最后死在费庭部。这个部族正好在阿那赫多山附近,那里很闭塞,没有商道,水草也不丰美。如果他的双亲是奴隶,奴隶跟牛马一样是财产,自然也没人管他长什么模样,可他的母亲如果不是奴隶……极可能被认作通女干。”
孟戚眉头紧蹙,墨鲤也是同样的神情。
孟戚觉得阿颜普卡的母亲惊慌之下命人把孩子扔了。
墨鲤却有别的猜测。
“老师说,此疾非胎中不足,许多妇人养胎甚好依旧会生下不辨茜红青翠两色的婴孩,恐为双亲乃至祖辈精血有缺所致。昔年终南山下那几个村落就相当闭塞,少与外人通婚。倘若阿颜普卡出身的费庭部少有战事,草场贫瘠没人愿抢,奴隶就不会过多地辗转交换,奴隶生下的孩子依旧是奴隶,从生到死都离不开那一小块地方……那么,阿颜普卡就不会是第一个生有异状的人。”
关外草原上的人,有时比中原的百姓更愚昧残忍。
墨鲤不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但费庭部靠近阿那赫多山,真相已经差不离了。
阿颜普卡是被那座雪山龙脉救起的孩子。
他冒充西凉皇族后裔,也许是为了复国,也许是野心勃勃要做天下之主。
可是他寻找龙脉,却有可能是为了救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