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看个皇历。
杖责的日子选在了明天,腊月十八午时,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执行,还让文武百官都前去“观礼”。
以儆效尤,主要在一个儆字。
对此,众人都无异议,各怀心事各自离去。
从御街离开,辛夷被带到了皇城司。
皇城司的胥吏客客气气地摆出笔墨写了一个案件文书,让辛夷在上面画个押,就可以离开了。
辛夷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牢狱之灾,会始于开封府,终于皇城司。
唏嘘之余,她想起傅九衢和张尧卓的“各打五十大板”,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向来是傅九衢打别人,他何时挨过打?
虽然不再臀杖了,但打五十大板,辛夷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在胥吏的带领下,她准备去书房找傅九衢,结果刚过仪门就碰上。
傅九衢身边跟着蔡祁、程苍和段隋三人,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傅九衢微微低头听着,并没有看到辛夷,直到蔡祁笑了起来。
“重楼。你小嫂。”
傅九衢抬眼看一下辛夷,不悦地瞪蔡祁。
“不是你小嫂?”
蔡祁嘻一声,瞄他,“我小嫂?嗯,倒也是……”
说着,这厮就没个正经地喊了起来:“小嫂,上哪里去啊?找我重楼哥么?”
一个嫂一个哥,这轻佻的声音喊出来,明明正常的一句话,莫名被他搞得有点奇怪。
蔡祁本就不是个什么正经人,说着笑着便挤眉弄眼地走过来,要和小嫂更亲近几分,结果被傅九衢一脚踹在屁丨股上,低低呵止。
“再多话,把你嘴缝上。”
蔡祁:……
大喇叭没了声,傅九衢这才看向辛夷。
“有事?”
“有事。”
“嗯,跟我过来!”
他负着手,侧身走向旁边的翠来亭,辛夷听着祈使句,想到他要挨那五十板子,没有吱声,然后友好地朝蔡祁和两个侍卫笑一笑,便跟在傅九衢后面走了过去。
翠来亭不大,但风吹帘布,雅致而清净。
辛夷没有废话,直接道明来意:“郡王不可意气用事。你本有心疾,五十杖哪里受得住?”
傅九衢眼梢微抬:“本王身体好着。”
辛夷一想他是为了替自己扛事才要遭打,内心的天秤就难以平衡。
人情债最是难压,她眉头皱了起来。
“郡王高义,可我何德何能值得郡王如此……”
“我不是为你。”傅九衢打断她,眼风一扫,那表情似乎在怪她自作多情。
辛夷头皮凉了凉,仍然说正事,“我们再想想办法,或是让长公主去求求官家,看能不能免于处罚……”
赵官家就这一个妹妹,身子骨又不十分康健,他向来看得,长公主若肯出面,肯定会有转机。
“哪怕让打板子的人省着点力,打轻一点也好……”
傅九衢听她说得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转头,看着她眼中柔软,声音也轻,“你放心,那板子薄得很,我是内行,没人做得了怪。且我长年习武,只要不伤筋动骨,那点皮外伤就是挠痒痒。”
“郡王……”
辛夷不死心,还想继续劝他,却见傅九衢抬抬手。
“不必再说。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了?”
傅九衢看着她担忧的目光,静默片刻才道:“不论是为祖宗法度还是官家的脸面,我这顿打都不可免去。不然,官家颜面何存?大宋律令岂非形同虚设?不仅要打,还得让他们好好打。”
辛夷:……
其实,她不是完全不懂,而是不愿。
傅九衢这么骄傲的人,五十大板要的不是他的命,是他的脸啊。
“好了。”傅九衢摆弄一下袖口,眼皮垂下,声音淡淡浅浅,“饿了吧?孩子在府里等你,等下跟我过去瞧瞧他们。”
这话说得平淡自然,若是外人听去,还以为说的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呢。
辛夷线条粗,了解广陵郡王是个什么男人,倒没有多想,更不会误会什么。只不过,那种欠了傅九衢一个天大人情的不自在,让她心里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将她倔强的棱角生生磨圆,不再针锋相对。
“好。”
……
马车早已等在皇城司外头,车夫是一个生面孔,不像傅九衢身边的蔡祁和程苍等人一样,是选出来的亲从官或亲事官,个个俊朗高大。相反,车夫身形剽壮,蓄了络腮胡子,戴着一个青纱头巾,金帽环,看着像从大山里出来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
辛夷多看他一眼,车夫垂眼不搭理。
傅九衢犹自登上马车,默然无声。这让辛夷站在车下很是尴尬,不知自己是该厚着脸皮上车去,还是同这个五大三粗的车夫挤一起坐在辕头。
“上来。”傅九衢声音冷漠,让辛夷如获大赦。
她三两下爬上车去,见他阖着眼,一动不动。
凭着辛夷对他为数不多的了解,可以感觉到广陵郡王情绪不高。
看来“五十大板”对他还是有影响的,并不是说得那么坦然――
辛夷默默坐到他的对面。傅九衢不说话,她也不好多嘴,只无聊地侧着脸,撩开一角帘子,任由马车带着再欣赏一次汴京风貌。
汴京城内有四条河,桥格外地多,单是辛夷知道的就有四十余座,只不过大多都叫不出名字,只能眼巴巴看着桥面的小摊小贩,赶集般热闹说笑。
这景致,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不觉得厌倦……
“放下帘子。”
傅九衢冷不丁开口,把辛夷吓一跳。
她回头看去,视线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权势能让男人的魅力成倍地增长,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动不动也是荷尔蒙。辛夷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颜狗。此刻的广陵郡王太杀人诛心了,这姿态弄得她像个小丫头,默默地放下帘子,望一眼他紧皱的眉。
“郡王头又痛了?”
“嗯。”傅九衢脸色臭臭的,但还算平静,“不想受风。”
“不好意思,我帮你按按?”
傅九衢没有拒绝,半阖眼不动。辛夷有过一次帮他按摩的经验,更何况医者父母心,她坐过去便像照顾孩子似的按了按傅九衢的头,又开始语重心长。
“明明有病在身,郡王何必逞强?”
说半句见他不吭声,想到他方才的话,辛夷自动闭嘴,“杖责时犯病可是会要命的。对哦,我上次给你开的药,可有服用?”
“嗯。”傅九衢不冷不热地应一声,突地睁眼看着辛夷,“我送了几粒入宫,给官家。”
“啊?”辛夷意外。
“你不是说,外用可治疲累头痛?”
“话虽如此吧,但那药毕竟不是专治疲累头痛的,宫中什么好药没有?”
傅九衢这个举动有些奇怪,但辛夷此刻心绪纷乱,没有往深了想,也忘记了傅九衢是一个走棋猜七步的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去送药。
她道:“我回去给郡王配一些外用伤药,等你明日受刑回来,就可以给你用了。”
傅九衢忽然睁开眼,“一会吃过饭,你就把孩子带回去。”
辛夷停下手,看一眼他,“郡王是在撵人么?”
两人四目相对,傅九衢随即闭上眼,漫不经心地哼声。
“你也说了,宫中什么好药没有?用不着你的。”
语气很生硬,辛夷听得心里微微一窒。
但他这么说了,想想三个孩子确实在长公主府里够麻烦人家,辛夷没有再多说,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挪开傅九衢头上的青玉发冠,十个指头缓缓插丨入他乌黑的头发,刚要用力按压,手就被他捉住了。
辛夷讶然,“郡王?”
傅九衢平静地看她一眼,“不要弄乱头发。”
掌心的肌肤冰冷、柔软,还有一种怪异的滑腻,不同于男子。傅九衢心神怪异地一动,赶紧松开手,慢条斯理地将微乱的头发抚平,不知是头痛好了还是天生坏脾气,他没再看辛夷,冷淡地朝她摆摆手。
“行了,坐回去。”
要不是因为五十大板的缘故,辛夷肯定要怼一怼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但她终究还是忍了,抬手将傅九衢那一处弄乱的鬓发抚了抚,嘴角微微一翘,“有时候发现,郡王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稍不顺心便发脾气。”
傅九衢黑眸深郁,“数你胆大。”
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敢说这句话。
辛夷挑了挑眉,“死啊死的死习惯了就不怕了,反正郡王也不会要我的命。”
“哼!”傅九衢唇角扬了起来,好似被她这句话顺了毛,眼睛盯着她竟带了一丝笑意,“今日在御街,吓到了?”
那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一帧接一帧,着实让辛夷长了见识。说不怕是不可能的,最紧张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一阵接一阵的紧缩。
但事态过去,她不想认怂。
“不怕。”
“嘴硬!方才真该押你在皇城司,再吃几天牢饭。”
辛夷偷偷吐个舌,赶紧补充,“有郡王护着我,我天不怕地不怕。”
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辛夷也是很佩服自己。
傅九衢盯着她看,不满撩眉。
“你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他低嗤一声,不待辛夷回嘴,敛住表情严肃地吩咐。
“回府不许多嘴,御街发生的事情,切不可让长公主知晓。”
辛夷点点头。
长公主身子不好,她理解傅九衢身为人子的心情。
然而,马车刚刚驶入长公主府的角门,辛夷和傅九衢还没有来得及下车,便见外面乌央乌央地站着一群人,打头的可不正是长公主赵玉卿?
辛夷朝傅九衢望一眼,用口型比出“糟了”。
傅九衢无奈低叹,伸手揉额,“这个周道子――”
说着,他便有些咬牙切齿,“定然又是他多嘴。”
“周道子?”辛夷仔细想了一下,周道子今日并不在御街,“这么快他就得到了消息?”
傅九衢静静看她,“那个算命的瞎子。”
辛夷:……
这个广陵郡王,当真腹黑。
他是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呀?
唯一没有算到的,大概是惊动他老娘吧。
长公主脸色铁青,见马车迟迟不动,神色微厉。
“重楼,下来说话!”
听长公主的声音是有些生气的,一定是知道傅九衢干了什么,而辛夷身为那个让傅九衢干了什么的罪魁祸首,其实心里有点虚……
就像拐带了人家儿子,被老母亲抓个正着一样。
辛夷盯着他,稍稍凑近,用低得只有傅九衢听见的声音道:“怎么办?要不我……躲在车里?”
浅浅的呼吸落在脖子,傅九衢她脸色绯红,纤细的眉轻轻蹙起,像一只幼小脆弱的鸟突然沾了水飞不动的样子。
“怕了?”傅九衢欺身过去,手无意识地虚抬了一下。
不知他是要做什么,最终那手停在半空。
因为马车的帘子被长公主撩开了,而车里的情形,让她怔在当场,嘴半张着,合不拢,喊不出。
两个男女面对面坐着,头碰在一起,就好像在亲热……
而她的好儿子,手抬在半空,仿佛是要去抱人家。
赵玉卿心里突然不好,脚下虚软,眼前发黑。
“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