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眼波微动,再望一眼傅九衢。
他不动声色,坐得四平八稳,腰身挺直,看不出情绪。
辛夷眉梢微扬,问那老板娘:“那你怎么打算?”
老板娘嘴唇嗫嚅两下,有点犹豫,“这两年我算是摸透了这些贪官的心思,他们要的无非是钱财……我担心孩儿安危,已然把他送到乡下姥姥家里,接下来,我准备把小店盘出去,筹出银子把当家的赎回来,我已托了中人去问,说是五百贯,便可放人……我想过了,如果钱财舍出去,他们仍不放人。我便一把火烧了县衙,和他们同归于尽……”
辛夷惊住。
“姐姐,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老板娘大概觉得自己说多了话,辛夷他们倒底只是陌生人。于是她又尴尬地一笑,说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出出气,不敢真干什么。
接着又唠几句便告辞出去。
辛夷听得叹息不已。
“大宋税课如此之重,再遇上贪官,当真是不给百姓和商贩留活路了。这么搞下去,无异杀鸡取卵,早晚要……”
早晚要亡。
辛夷想说这句话,但面对广陵郡王,她不敢。这种话,犯大忌。即使这是实事,用不了多久,大宋的沉疴暗疾就会浮出水面。
可怜这一片繁华,终将毁于一旦。
她是以历史的眼光去看,而傅九衢是今人。
辛夷怕说了,立马被杀头……
不料,傅九衢瞧她一眼,沉下眼眸。
“重文轻武,以财乞和。内征重税,外贡强敌。此乃国之耻辱!”
辛夷讶然。
她是知道北宋情况的,其实有史学家分析过,北宋从太祖起便抑制武将,军事力量积弱是一回事,还有一个是运气不好。
换言之,“不是己方无能,而是敌手太强。”
不论是现在的辽、西夏,还是将来的金以及那一支曾经横扫欧亚大陆无人可挡的蒙古铁骑,都十分强大,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宋人属实有局限。
宋廷以岁贡求和平,对此长久以来史家和民间都多有争议,辛夷对此研究不多,只是出于《汴京赋》策划和玩家的角度稍稍了解一点罢了。
但是,生在当时当下的傅九衢,一个原本的游戏npc,而且还是个反派人物,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令辛夷惊讶的。
她甚至有一个感觉,傅九衢的黑化,或许与此有关?毕竟剧情里说,他是在昆仑关之战以后才黑化的?
傅九衢见辛夷盯着自己不吭声,突地哼笑。
“吓着你了?”
辛夷微笑,“那到没有,只是意外。”
“意外什么?”
“郡王身份贵重,天之骄之,按说……不会有有如此多的不满。”
最主要的是,这样的不满是不应该在一个外人面前随便说的。幸亏她不是一个坏人,若有心害他,单凭方才这一席话,可是重罪啊。
“怕什么,我在官家面前也如此说。”
傅九衢脸色凝重,似乎忘了辛夷的身份,像对友人叙话那般,平静且淡然,又略带一丝对家国的担忧和叹息。
“我朝禁军八十余万,云结汴京,却是守内虚外,打不得仗,用不得武。但数十万人的军需,却要天下百姓来供应……”
辛夷的眉头皱了起来。
心里话:你不就是最奢侈的那一批受贡者么?
这是在跟谁共情呢?
她不言不语,盯着傅九衢。
傅九衢却仿佛看穿了她的眼神,冷冷一笑。
“就是你打捞财宝的这一条汴河,常年不息地将物资源源不断送入京师,它担着天下百姓的血汗,养着着却是一群不会打仗的废物……大宋不是没有能人,而是不得重用。如我师父那般,战功赫赫,会用兵,懂行伍的人,却屡遭打压……”
“郡王的师父是?”辛夷好奇地问。
傅九衢嘴唇微抿,“狄青。”
辛夷深吸一口气,突然有点明白了。傅九衢的黑化,是不是与昆仑关一战后狄青受到文官集团排挤打压有关系?
傅九衢朝她看来,眼睛眯起,“怎么?你识得我师父?”
辛夷笑笑。
“我识得他,他不识得我。”
“哦?”
“狄将军威名,何人不知呢?”
北宋名将,面涅将军,会用兵,善骑射,行军打仗亲自做先锋,身中乱箭无数,最主要的是,他年少时受刑,脸上有刺字。因此,后来临敌作战常带一个铜面具,出入敌军威风八面,无人敢挡……
有宋一代,这样的名将确实不多。
辛夷对狄青是有同情的,以前读史常想,仁宗在对狄青的处置上,其实几番犹豫,但在那样的历史洪流中,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得不受到各种挟裹……
那是历史的悲剧,而眼下的广陵郡王年轻、血性……受皇室荫庇才得到重用,大概是听了老板娘的话,有些感慨吧,但终究……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道:“小脚店不隔音。九哥你只说,眼下事要如何处置?”
傅九衢扫着她的表情,见她对自己的担忧溢于言表,哼声,微微凉笑。
“何旭,他死定了。”
“您要杀他?”
“办成铁案,让他翻不了身!”
~
老板娘说卖铺子,当真就张罗起来,次日辛夷脚腿好了一些,想去街口买几个烤胡饼当早餐,下楼就看到她将租让的告示写在木板上,放在门口。
价格不多不少,恰好是五百贯。
辛夷上前道:“这么着急?”
老板娘看到是她,那张心事重重的脸稍稍缓和,“我不能再等了。”
辛夷想了想,“你再等两日。”
老板娘当她是个小姑娘,感激地一笑,没有回应,自去忙碌了。
辛夷买完烤胡饼,嚼一个在嘴里,顺便给程苍和段隋拎回几个,刚到如意家脚店门口,便见一个身着青布短袄,头戴黑纱帷帽的高壮男子迈了进去。
辛夷鼻子动了动,胡饼登时不香了。
这个人身上有那种假奇楠的浓郁香味。
还有,鲜血的味道。
辛夷跟上去,见他右腋紧紧夹着,像是一把刀,左手紧紧按着腰间,手臂在若有似无的颤抖,她眉梢沉了沉,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啃饼。
那青衣壮汉声音低沉,“老板娘,楼上备一间房。送一桶热水上来。”
他转了身,好像并不需要老板娘的回应。
可尚未走到楼道,又突地转头。
“再来一角酒,烈点的。”
老板娘道:“客官,小店没酒了。”
那青衣汉子的脸遮在一片帷帽的黑纱下,看不分明,但凶悍之气从语气里溢出,十分可怕。
“你店里没有,不会让伙计去打一角回来?”
说罢他丢过来一块碎银。
就是这一个动作,让他发现了坐在门边的辛夷。
辛夷也在看他。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那汉子上楼的脚步微微一顿,多看她一眼,这才慢慢走了上去,将木梯踩得蹬蹬作响。
辛夷将最后一口胡饼塞入嘴里,脖子梗了梗,漫不经心地抱着怀里的几个饼,跟了上去。
二楼静悄悄的。
辛夷眼风扫一眼对面,朝傅九衢的房间里走,斜刺里突地探出一柄刀,亮堂堂的,好像随时要切入她的肌肤。
“跟着我做甚?”
这沙哑的嗓子仿佛被烟熏过似的,听得不太真切。
辛夷抬头看去,胡子拉碴,这男人好像许久没有梳洗过了。
她慢慢拨去他的刀,“好汉饶命,我住这里。”
嘴里叫着饶命,动作却不见半分慌乱。她甚至向那人指了指前面的房间,然后,不紧不慢地一笑。
“我是大夫,用得着,你就过来找我。”
那青衣汉子脸色微变,乌紫的嘴唇微微抿紧,双眼通红地盯着辛夷,那柄刀也自然而然地架在了她的脖子。
“你是谁?”
辛夷道:“我是大夫,说过了。”
她再去拨去刀,小声叹道:“刀剑无眼,别伤了我。你身上的伤,可不是一角烈酒能救命的。我若不出手,也许你都活不过今夜……”
青衣汉子眼神阴凉,毒蛇似地盯住她。
辛夷微笑,不怎么害怕地看过去。
“不过也好。死在脚店里,总比被人捉去大牢严刑拷打得好,你说呢,万帮主?”
青衣男子吃惊地看着她。
“你,你是?你怎会知……”
辛夷抿了抿嘴,“别再问了。你要……倒了!”
青衣汉子伤势极重,原本就在强撑,见她言笑浅浅,说一些好似看穿一切的话,心里一阵发急,气血上涌,在辛夷“倒”字出口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突觉眼前发黑,握刀的手颤抖着,踉跄两步靠着墙便滑落下去。
辛夷扭头,“九哥,来帮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