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
傍晚, 林雨珍下班刚走到胡同口,冷不丁后面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回头一看, 是赵林芳。
这人可真是走出失恋的阴影了。
身上穿的是新做的最流行的圆点飘带衬衫, 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刘海还打着卷,很显然是烫过了。
“雨珍!今天用工通知出来了, 第一个名字就是你, 明天就去厂里报道吧!”
这可真是太好了。
林雨珍笑着,“好啊, 林芳, 这事儿可太感谢你啦!”
赵林芳说, “必须让许俊生请我吃一顿饭啊。”
林雨珍笑了笑, “成, 没问题, 咱俩一个车间?”
赵林芳点了点头,高兴的说,“那当然啦, 等以后咱们就可以一起上班, 一起下班啦!”
第二天, 她去区环卫办理离职手续, 她就是个临时工, 手续特别简单,人事科的科长把她的档案找出来, 手写了一张证明, 在上面盖上印章。
他有些遗憾的说, “小林,咱们环卫年底就有一批转正名额, 你一向表现好,说不定一下子就能转正了呢。”
这话随便听听就行了,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区环卫的工人有一半以上都是临时工,每年的转正名额都特别少,她早听同组的两个大姐议论了,说是工龄少于三年的压根都不用想。
林雨珍说,“谢谢刘科长。”
带上自己的档案,她坐电车直接去了第二食品厂,人事科接待她的正是赵林芳的二姨夫。
他接过档案,看到上面的名字,问,“你是林芳的同学啊 ?”
林雨珍点了点头。
赵林芳的二姨夫笑着说,“明天一早去包装车间上班就行了。”
林雨珍从食品厂出来,心情特别好,今天她不用上班了,倒像是白赚了一天,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用来学习了。
这个时间点,大家伙都去上班了,院里挺安静,家里除了她,也没别人。
她一口气做了三套卷子,做完已经是中午了,简单煮了一碗鸡蛋面吃了,埋头继续认真做题。
一直到下午五点,开始有人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了,院子里有了说话声和各种声音,她才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黄翠芬下班回到家,见到继女在家,却也不知道生炉子做饭,有点生气,要搁在以前,非得挖苦她几句不可,说不定还会嚷嚷的左邻右舍都知道。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底气,不但不敢了,还笑着说,“雨珍,你今天休班啊,这是看了一天书啊,累了吧,你去歇会儿吧,我这就做饭啊!”
林雨珍刚把书本和试卷刚收拾好,许俊生就来了。
现在黄翠芬看到许俊生,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赶紧说,“小许来了,要不,今儿留下来吃饭吧,我做的炸酱面可地道了!”
许俊生礼貌的拒绝了,“伯母,改天吧,我和雨珍约好了,今天要去逛大栅栏。”
林雨珍做了一天题,的确也该换换脑子了。
去大栅栏的路上,许俊生高兴的说,“雨珍,咱们的房子腻子都打好了,师傅们说,再过几天就能刷涂料了,真的不贴壁纸了?”
现在最时兴的是一种发泡壁纸,有些图案还挺好看,不少新婚家庭,都选择这么弄,看起来房间里会喜气一些。
许俊生已经拉着她去看过了,他相中了一款花开富贵的,打算把三间屋子都给贴上,让林雨珍给拦下了。
“俊生,我觉得家里的墙壁,干干净净的就很好,不用那么花哨,那发泡的壁纸特别不结实,坏了可就不好看了!”
许俊生会错了意,还以为她心疼钱,十分得意的说,“雨珍,咱买东西不用考虑价格,你哥哥我有的是钱,除了我爸妈给的,我爷爷还另外给了我一份呢!”
许老爷子不偏不倚,大孙子许俊昌结婚的时候,他给了一千块钱,许俊生也是一样的。
不过,他听警卫员说,这一两年东西都贵了,掏钱的时候还添了一句,“俊生,要是不够,你再跟爷爷说。”
这些年他的工资一分钱也花不着,都存银行里了,还有不少呢。
林雨珍说,“不是,我是真不喜欢,要不,咱俩打个赌,要是两年后你还觉得那壁纸好看,我就让你买了全贴上。”
许俊生乐了,“嗨,你这叫什么赌啊,我赢了,那就是你输了,你输了不得有惩罚?”
林雨珍十分认真地说,“让你贴上那种壁纸就是对我的惩罚啊,估计到时候进屋我都不愿意睁开眼睛。”
许俊生哈哈大笑,说,“雨珍,我是看出来了,你是真不喜欢,成,那就不贴了吧!”
林雨珍又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明天我就要去食品厂上班了!”
许俊生听到后挺激动,一下子忘了往前瞪,自行车晃了一下,“真的,那可太好了,我终于能吃上黄花鱼罐头了。”
林雨珍抿嘴笑,“这是林芳帮的忙,她说,要让你请一顿呢。”
许俊生说,“成啊,也别就咱仨,凡是从东北农场回来的,咱们都叫上。”
林雨珍说,“好啊,咱们这一批来的人可不少,也是该聚一聚了。”
大栅栏的百货商场总体不如王府井东西齐全,可也有优势,这边布料柜台挺长,各种各样的布料,各种各样的花色,能让人挑花了眼。
两人挑了不少布,都是纯棉的花布,准备用来做床单被套的。
现在各种布料依然是紧俏商品,买完了之后,许俊生带的钱还有不少,但布票全部清空了。
本来他还想看看成衣柜台,想给林雨珍买一套新衣服的。
林雨珍像是猜中了他的心事,从包里拿出一沓布票,说,“我跟人用粮票换的,你还想买什么?”
许俊生拉着她去了成衣柜台,指着里面的衬衫说,“我觉得你穿上一准儿漂亮!”
那是一件粉红色的圆点飘带衬衫。
今年特别流行这种飘带衬衫,就是领子是两根长长的飘带,可以系成一个蝴蝶结,赵林芳就有一件。
林雨珍也觉得这款式挺好看的,但还是拉着许俊生离开了。
上回在这儿买的连衣裙,花了二十八块呢,但其实也就是个纯棉碎花的裙子,买布的话六尺布就够了,一尺布才两块钱,加上三四块钱的做工,也不过十五六块,比直接买成品实惠多了。
那次是因为比较着急,这会儿又不急,买布让裁缝店做多合适啊。
许俊生一听到她的打算,说,“也行吧。”
两人又回到布料柜台,林雨珍选了素净的天蓝色,笑着说,“俊生,要不,你也做一件吧?”
许俊生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啊,咱俩穿一样颜色的,这应该怎么说来着?”
“反正人家一看,咱俩就是一对。”
他一时没想到太合适的词。
林雨珍低声说,“情侣装。”
走出百货商场,直接把买来的布都送到了一家公私合营的裁缝店,量好尺寸之后,许俊生问人家,“师傅,这衣服大概什么时候能做好啊?”
师傅问,“你着急啊?”
许俊生说,“对啊,特别着急!”
师傅说,“一般都要十天左右,你要是着急,可以选择加急,四五天就能做出来了!”
“不过加急的话,一件衣服要加一块钱。”
林雨珍正要说不用加急,许俊生已经掏出两块钱递给人家师傅了。
第二天一大早,林雨珍去食品厂上班,走到胡同口,碰上赵林芳了,她指了指车后座,自以为很酷的抬抬下巴,“姑娘,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林雨珍笑着说,“好,多谢美人儿。”
换上工作服,走进食品厂的车间,干了一会儿包装的活儿之后,林雨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因为是食品车间,卫生很干净,而且整个车间都很安静,即便有人说话,也都是声音压得低低的。
所有的工人都在自己的工位上,有条不紊的工作。
这种环境和氛围,她很喜欢。
而且包装的活儿,的确不算累,也不算难,确切的说,应该是灌装。
现在没有自动化一体灌装机,大多数生产环节都是要靠人力,工人抬过来一个个大木桶,里面是腌渍好的黄桃果肉。
每个人工人面前一个大桶,台子上有一个小秤,用一个干净的盘子称了正好重量的黄桃,用一个漏斗灌装到玻璃瓶子里,她负责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会有其他工人立即把称好的玻璃瓶转移到另外一个大操作台上,往里面添上一勺腌渍果肉的糖水,最后由自动封口机完成最后的工作。
第一天上班,林雨珍不敢分心,做得又快又好。
十二点,响起来下班的铃声。
在她旁边干活儿,一直没说话的大姐抬头看了看她,说,“你是小赵的朋友?手头挺利索的,不错。”
赵林芳走过来,笑着说,“雨珍,这是咱们车间的刘主任。”
林雨珍没想到,车间主任竟然也亲自跟着干活,她笑了笑,说,“谢谢刘主任。”
按照厂里的规定,在包装车间干活儿,必须穿工作服,还要戴口罩,出了车间才能摘下来。
赵林芳拉着林雨珍来到更衣室,一把摘下口罩,问她,“雨珍,你带饭盒了没有?”
林雨珍也摘下口罩,说,“带了。”
刘主任已经拿着饭盒往外走了,瞅了一眼说,“哎呦,小赵啊,你这同学也长得这么漂亮啊,有对象没?”
赵林芳说,“有了,已经订婚了。”
刘主任很可惜的叹了口气。
去打饭的路上,林雨珍悄悄问她,“林芳,这刘主任,特别喜欢做媒?”
赵林芳说,“没事儿,刘主任人挺好的,她是喜欢做媒,不过,不会乱点鸳鸯谱的。”
俗话说相由心生,有些人中年妇女一看就慈眉善目的,多半人不坏,虽然才见过一面,林雨珍对刘主任的印象也很好,“那你正好让她帮着介绍啊。”
第二食品厂规模不小,但女多男少,而且赵林芳都在厂里工作那么长时间了,要是有看上的,早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所以还得让媒人牵线搭桥才行。
赵林芳低低笑了一声,说,“刘主任给我介绍过了,我都没看上。”
刘主任给她介绍过两个,各方面条件都算是不错,但第一个说话的时候有大蒜味,说明个人卫生习惯不好,第二个不爱说话,她问一句答一句,搞得不像是相亲,像是面试。
这两个她都没看上,刘主任就给她下了个结论,觉得她是个眼光颇高的姑娘。
因为,第一个嘴里有大蒜味的人,是五金厂的工程师,第二个不善言辞的人,是一名银行里的正式工。
从那以后,刘主任就没给她介绍对象了。
林雨珍抿嘴说,“刘主任这是嫌弃你太挑剔了吧?”
赵林芳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是啊,反正我现在也想开了,不着急,等以后再说吧。”
下午五点,林雨珍和赵林芳一起走出食品厂的大门。
赵林芳说,“雨珍,明天上午咱们一起出去玩?”
食品厂是三班倒,三天一轮换,今天她和赵林芳都上了白班,明天就是中班了,是下午两点开始上,上到晚上十点。
因此明天会有一上午的空闲。
林雨珍问,“你想去哪?”
赵林芳说,“咱们一起去滑旱冰呗,我都快两个星期没去了。”
林雨珍也会滑旱冰,他们兴安岭五七农场的知青,很多都会滑冰滑雪,尤其是电工组的姑娘们,个个都滑得不错。
她犹豫了数十秒,“林芳,我就不去了吧,我还得在家做题呢。”
赵林芳说,“好吧,那我和丽华姐一起去吧。”
林雨珍忙问,“丽华姐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丽华姐全名隋丽华,虽然去东北前都不认识,但在农场是一个电工组的,隋丽华要大上几岁,以前没少照顾她们。
赵林芳说,“就前两天,我在街上碰见她了。”
林雨珍说,“林芳,要不,明天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不过,我就不滑旱冰了,我跟丽华姐见个面说会话,就先回来。”
赵林芳点头,“也成吧。”
第二天,两人坐电车来到后海公园,隋丽华已经在入口处等着了。
“丽华姐!”
隋丽华剪着利落的短发,五官挺秀气的,冲两人笑了笑,笑容里似乎还带着一丝腼腆。
但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假的!
她出生在武术世家,从三岁就开始跟着爷爷练了,是不折不扣的童子功。
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只觉得她干活比一般人都利索,尤其是调到电工组之后,爬上爬下的活儿,一大半都是她去干的。
也是她先学会了滑冰和滑雪,然后教会了电工组的姑娘们,也因为这个,整个农场都刮起一股学滑冰和滑雪的风气。
五七农场绝大多数的知青都挺有素质,但也有少数例外的,有个男知青挺喜欢隋丽华,但隋丽华没看上他。
几番表白被拒绝之后,这男知青恼羞成怒,阳历年那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闹,借着喝了几口烧刀子,男知青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想强吻隋丽华。
但他根本没能近身,而且下一秒,忽然就被一把举起来了。
没错,隋丽华把男知青给举起来了,然后到了门口往外一扔。
那是刚下了一场大雪,能有膝盖深,男青年发出鬼哭的哀嚎,顺着积雪划出去好远。
要知道,那男知青也一米七多,身材不算瘦,加上棉衣咋也得有一百六十斤了。
从此后,隋丽华一举成名。
别说是男知青了,连公蚊子都不敢上前凑了。
连带着,她们电工组的姑娘也没人敢随便惹了。
三个姑娘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往公园里头走,林雨珍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在卖糖葫芦,麦秸做成的草木棒子上,插满了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看着又大又圆,卖糖葫芦的挺会吆喝,“卖糖葫芦啦,去了核的大山楂,又酸又甜还特别面,两毛钱一串,都快来买啊!”
这声音挺亮,还有点耳熟。
林雨珍说,“我请你俩吃糖葫芦啊。”
她快走几步,走近了一看,卖糖葫芦的果然是他表哥张历城。
今天他没穿打着补丁的破衣烂衫,而是穿了一套白色的衣服,看着像是厨师的工作服。
卖个糖葫芦还挺讲究的。
他的糖葫芦卖相不错,又是去了核的,还只卖两毛钱,一般糖葫芦的确就是卖两毛钱,但这不是在公园吗。
在公园或者各大景点,糖葫芦一般都是买三毛钱一串的。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后海这边人特别多,围着买糖葫芦的还真挺多的。
等了足有好几分钟,才算是轮到她了。
张历城其实早就看到表妹了,但他怕少收了钱,也怕找错了钱,现在才顾上问,“雨珍,你也来逛公园了,你对象没跟着?”
林雨珍掏出六毛钱,说,“表哥,我要三个糖葫芦,给我挑大的啊。”
张历城说,“我还能收你的钱啊!”
林雨珍硬塞给他,“你快点吧,别墨迹了,一会儿又有人来买了!”
张历城做这些糖葫芦,自己都没舍得吃一串,就让妹妹帮着尝了尝味道,白送出去三串,那指定心疼,也就顺势收下了钱。
林雨珍接过去,分给赵林芳和隋丽华各一串,咬了一口问,“表哥,你没去找杜主任啊?”
张历城说,“找了,去了得有六七趟了,杜主任说,现在回城的知青太多了,根本安排不过来!”
林雨珍低声问,“表哥,你一定是空手去的吧?”
张历城心里一惊,心虚的说,“没有,你不是让我给他送东西,我都送去了!”
实情的确和林雨珍猜的一样,他没舍得拿着东西去,因为他觉得,国家既然有这个政策,知青办早晚得给他们安排工作。
之前在农场,负责仓管的科长一开始也不松口,架不住他天天磨,后来还是卖给他大米了,他尝到了甜头,也想用这个法子来对付杜主任。
谁能想到杜主任根本不吃这一套,收不到好处,就是不给办事儿。
当然了,那一网兜好吃的他也没偷吃,而是锁到自己屋的柜子里了,这不表妹快结婚了吗,他爸他妈指定要去一趟柳枝胡同,空着手可不行,正好这些东西就派上了用场。
林雨珍笑道,“没送去也没事儿,其实干临时工,还不如做个小生意。”
这个时候人的思想观念还没转变过来,大都觉得哪怕是临时工,都比上街当小商小贩强。
为了卖糖葫芦,张历城挨了爸爸一顿骂,挨了妈妈一顿骂,他二叔都说风凉话,说他高中只当是白念了。
因此,听到表妹的话,张历城挺高兴,“雨珍,你说的太对了,你猜,我一天能挣多少钱?”
他伸出一个巴掌,又把拇指缩回去,兴奋的说,“四块钱!”
一天四块钱,一个月就是一百多了。
比他那师专毕业的清高自傲的高级教师爸爸挣得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