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开口道:“既无明言,就不好问罪了,父皇也不必动怒,利大动人心,本也在预料之内。”
“而且赵卿所言甚是,儿臣近来也在思虑,税赋之事,涉及广泛关乎重大,另立新衙与国有利无弊。”
那就是要分隔户部,但如果还是户部这些人,那分的还有什么意义,白费功夫不说,原本还算有序的职权分管容易被他们互相推诿扯皮。
“你觉得谁合适?”
朱标立刻就回答道:“全旭。”
朱元璋点点头,思来也就是这个自开国以来,一直窝在凤阳的太子心腹最为合适了,说来还是老部将所留的子嗣,根正苗红可以信重。
等户部尚书退下后,朱标将拟好的章程递交御览,里面详细划分了税务局的责任与权限,朱元璋看完后眉头直跳。
“你竟舍得将好不容易的培养的锦衣卫半数都投入此衙?”
“计划总是不如变化快,亲军都尉府尚还不能取缔,锦衣卫深埋不出也容易折钝了锋锐,不如先用于商税之上。”
“而且商税稳定,则钱粮充沛,到时候另寻孩童培养为锦衣卫就是了,至于转入税务局这些,就称为绣衣使,钦赐御制绣衣下地方入商号核查账目以定税。”
“那就如此吧。”
……
是月,朝廷新立税务局,任命亲军都尉府同知赵燕为局长,从三品,全旭为副,户部调员精通数算管吏三百余填充衙门,朝野震动。
绣衣使一路南下,如饿虎出山,稍有怀疑便动刑讯,区区商铺伙计掌柜,何以能扛住,尽皆供认不讳,绣衣使奉旨抄家,将税目补齐后,余款皆交付给地方衙门。
有在朝官员弹劾,但都被压下,而有密信与税务局长赵燕者,连同信件并附弹劾一同送至御前,圣上大怒,户部侍郎张呈问斩及两位侯爵罢俸禄下大狱。
如此,绣衣使势如破竹,局长赵燕及全旭停驾与杭州,院落中赵燕面色青白,看着冷面如故的全旭道:“大人,区区商贾便罢了,贱民而已,杀多少他们也不敢违逆,可江南世家却是不好轻动。”
“何况我观账目,出入相差不多,您不看他们的脸面,也得顾念殿下的体面,东宫毕竟是有位贵人的,何况还有了子嗣。”
全旭扫了他一眼道:“与这不相干,陈氏的账目我亲自核对过,不差分毫,其余世家在东宫也有贵人?”
东宫没有了,后宫倒是还有几个,张燕不敢说出此话,他很清楚自己是用来干什么的,朝廷自有法度,绣衣使这么横行无忌,到最后肯定是有人要负责的。
怎么想那个人也不会是自己眼前这位小爷,虽然近几年名不见经传,可稍微了解点的都清楚,这位可是亲军都尉府的老前辈了。
当年太子爷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护送前往帝乡祭祖扫墓,太子爷亲征北伐的时候,就统帅亲军都尉府作为亲兵贴身护驾。
所以他才会在权利范围内,将抄家所得划分干净,该补税的补税,其余的分毫不敢侵占,尽数留给地方,让他们按制上缴国库或者自留。
就是想着到时候还有有人求情,起码留条性命。
“那几家的查清楚了吗,若还有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就命绣衣使拿人用刑了。”
赵燕叹了口气拿出画了红圈的名单道:“陈家本就有过交代,查起来倒不难,何况各家都有不成器的子弟,都不用动刑,拦下严词问几句就将知道的都交代了。”
全旭接过扫了一眼,就将名单递给身旁的绣衣少年,那少年唇红齿白身姿高挺好一副相貌体态,只是眼神极为阴郁,如毒蛇猛兽一般,让人见之哑然。
等他走后,赵燕才叹道:“绣衣使各个是把好刀,大人在风光无限时辞让爵位,淡出朝廷隐姓埋名,果然是为殿下磨出神兵利器,只是用在这儿未免有些浪费了吧。”
全旭摇摇头道:“都还只是胚子而已,能不能成为殿下手中的利器,还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更别提神兵胚子了,那是唯有天人可雕琢,非我等凡夫俗子可行。”
“何谓神兵利器,何谓天人?”
“中山开平等王公不就是圣上所铸造的神兵利器,他们少年时也不过寻常之相。”
赵燕是跟随徐达常遇春征战过沙场的闻言道:“圣上自是天上真龙天子下凡临世,可诸王公将帅们也是天上星宿一般天生不凡,否则怎能助圣上开国建制。”
全旭摇头道:“成事非靠将帅,是靠圣上能够从无到有建立大军,将一群乌合之众整合训练,统兵作战树立军纪、乾罡独断决策万方,压服桀骜不驯之辈,保障后勤补给,这才是我们能够夺取天下的原因。”
“否则不过游兵散勇而已,或能称雄一时,但终究难成大器,既可知,铸兵之难,将军们不过持刀之人,只要圣上在,便有的是神兵,手握神兵而讨伐天下,早晚胜之。”
……
第831章 商策
“陈府闭门谢客,除了绣衣使外,不接待任何人了。”
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中年人气氛的拍了下桌子:“哼,妇人浅见,没了我们帮衬,光是陈家怎么可能被太子倚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不懂,且看陈家将来如何独木难支!”
“就是,我们合起来才能代表江南世族,她儿子孙女的体面,也是靠着我们出力,才有的今时今日。”
“行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绣衣使都已经把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带走了,再等会抄家灭门之祸就要落下了!”
一个岁数不大的少年手里把弄着一串银质包金丝瓜棱珠,忍不住开口道:“那就将商税缴纳了去吧,我们这等人家,难不成还要因为些许阿堵物经受抄家这等折辱门楣的事情吗?”
另一家的家主一甩袖子:“崽卖爷田心不痛,就你这一身,离得了所谓的阿堵物?”
“丞延说的也没错,利欲熏心是大忌,银子再多也比不过有权,朝廷降下旨意还有鹰犬袭来,暂且割肉保身吧。”
“叔祖言之有理,我也是认为,应当避其锋芒,然后再想方设法,就比如这个赵燕,酷吏手段,应奏明圣上治罪。”
“那就这样吧,各家赶紧筹备,莫要磨蹭也莫要藏些微薄小利,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要办的漂亮,让朝廷让圣上让殿下,都知晓我们是何等的忠顺!”
……
江南世家态度猛然转变,让本就势如破竹的绣衣使愈加激进,清查商税的范围也从沿海扩散到内地,不仅是要清查今年的,还开始翻查起自洪武元年的税目。
这就让无数地方豪商为之哀泣,原本已经有些固定的市场被打破,许多小商贾趁机起势,也有许多百姓看过绣衣使抄家所得后,也弃农而从商奔赴沿海,但他们也牢牢记住了,逃避商税的惨烈后果。
绣衣使南下北上西进半年的时间,国库充实了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户部官员走起路来腰杆都直了,再不怕遇上来讨要钱粮的同僚们了,原本一些可给可不给的,现如今只要瞧你顺眼都给。
工部专门派了一个侍郎和几个郎中,天天蹲守在户部衙门,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大大小小的财神爷们。
好在户部尚书赵文景还是清醒的,知晓浮财不可倚仗,更不能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严厉训斥了属下,然后又丝毫不顾及自己一部堂官朝廷重臣的体面,亲自去几个官署衙门追回了部分银款。
文华殿,朱标笑着安抚闹到自己这边的几位尚书道:“当家自有当家的难处,众卿也要体谅一下赵爱卿,户部虽有了些家底,可到底是朝廷用的地方多,过日子还是要精打细算些才长远。”
几个胡子都白了的尚书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可怜兮兮的模样,开始小声嘀咕起自己这边的难处,尤其以工部和兵部两位尚书为甚。
工部说匠籍放的差不多了,现如今要动工只能雇佣匠人,这一笔开支工部可负担不了,现如今宫城也要继续修,地方几十处河堤也要筑坝,火器营造司……
兵部说有些地方卫所的粮饷拖欠年余了,兵卒们都是靠着屯田自给才勉强维持住的,如今怎么也改补上了,还有辽东和云贵的兵卒居家迁移,要给安置的粮饷,否则根本挺不到开荒种粮,还有剿匪……
朱标听完也觉着这笔钱粮恐怕是不能省下的,只得看向户部尚书:“赵爱卿……”
赵文景冷着脸躬身行礼道:“殿下,工部和兵部的钱粮臣并未全部追回,余下那些也完全足够他们办妥所言之事,如今还是不依不饶,分明是想从中贪墨些,臣明日就要在早朝上弹劾他们!”
兵部尚书立马跳了起来:“好你个赵文景,当着殿下的面你就敢这般信口胡驺,你有什么凭证就这么污蔑老夫,老夫两袖清风,就是绣衣使到了老夫家中,都得叹服于老夫之清廉!”
工部尚书翘着胡子道:“你说我等是想从中贪墨,本官瞧着倒像是某人欲要行那监守自盗之事。”
中书省和另外几部的官员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也觉着户部尚书有些太过小气,便也跟着闹了起来。
朱标是了解赵文景的,自然清楚他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当着这么多老臣的面,也不好太偏心。
“赵卿是有什么打算吗?”
赵文景原本是没有要理会他们的意思,但面对储君的问话却是不能不应:“殿下,户部骤富,大头其实还是抄家所得,几年的商税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朝廷不可能年年如此出动绣衣使抄家,那必引得朝野沸溢,且也不益于通商兴贸,无异于是杀鸡取卵,几十年一次还尚可。”
“咳咳!”朱标掩袖咳嗽了一声,这话可不好直言。
“抄家所得有不少是地方的染织铺房,也有不少签了年契的男女工人,加上原本就有的景德镇御窑,是否可以整合开办官营,减少远洋贸易时收购商品的价格,以开源节流。”
国企吗?果然世间无新事,什么事在历史中已经重复过多次。
国企的利弊朱标很清楚,能最大限度的整合资源,可也容易打击现有的商业生态,而且也更容易形成垄断。
吏部尚书皱眉道:“与民争利,非朝廷之所为。”
赵文景立刻回击道:“朝廷运转需要巨额的钱粮,光靠农税根本不够,再加上商税也有不足,如果不想方设法开源节流,何以维序?”
“海外有蛮夷之国,北有鞑靼瓦剌,西南有麓川之兵灾,天有灾殃,地有人祸,若接连遇上,而国库却空空如也,该如何应对?”
对着谨身殿方向拱手:“圣天子在时无有不臣,圣太子坐镇东宫四海归心,地方皆如臂使指,可将来如果时无雄主,朝廷又没有对地方财政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地方势力膨胀起兵造反,该如何镇压?”
几部尚书无言以对,赵文景对着朱标说道:“西汉桑弘羊之政举,有数条如假民公田移民屯垦均输、平准之策,皆可稍作改变而适用于今时,令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假民共田即将朝廷的公田或是皇家的田庄,官吏犯罪和商贾的田产,无偿租借给贫民流民,让他们得以自食其力,朝廷也可免去镇抚的钱粮,又增收粮税。
现如今大明百姓自是不用这些,因为目前地广人稀,但从云贵辽东及蒙古迁移过来的那些流民,却可先以此法安置,最后可以嘉奖之法赏赐田地,更好收拢民心。
而均输之意,则是地方向朝廷贡纳的物品,均按照当地市价,折合成当地土特产品,上交给朝廷,如景德镇之类不事农桑之地,可以此抵赋税徭役。
平准之策,与均输之策相辅相成,朝廷以均输收拢大量物资,当某种商品过分涨价时,就以平价向市场抛售,使其物价下降;反之,如果某种商品价格过低,就大量买进,促使物价回升。
这是施行过的政策,因而所造成过的弊端在场众人也都清楚,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皱眉的太子殿下,心中所想的是有一个。
起码在这两位在的时候,这些事儿是可以控制的,如果都能按照预想中的去施行,哪怕只是五六十年,也足以积累出天大的财富了,国富而民富。
……
第832章 冬
历朝历代都是会想方设法的开源节流,没有哪朝哪代会嫌弃国库的钱粮多的,历经数代,自然也就有了许多政策,但几乎最后都偏了。
不是说贪官污吏太多,贪官污吏多换一批就是了,皇帝心意坚决,又是利国利民的善政,自然会有清贞志士佐政。
事实上这种政策,绝大多数都是坏在了皇帝本身上,或是晚年昏蔽,或是人亡政息,或是穷兵黩武,或是喜好奢靡。
因而至如今,户部甚至是其他府衙的官员,都是一门心思的求稳,不敢在献策,以免坏政误国,徒为后人耻笑。
但如今不同,圣上刚毅坚卓,太子意志坚决,都不是会轻易动摇心志的雄主,只要不复玄宗之事,大有可为呀。
圣上都到了这个年岁,又是穷苦出身,大概是不会变了,唯有殿下即位后是否会变值得忧虑。
就着开源节流的事,原本计划半时辰后就要去谨身殿的朱标,硬是坐困文华殿三个多时辰,与几部堂官一起用了午膳。
傍晚时,朱标随赵文景前往了户部,其余官吏各会府衙拟奏章,今日商议好的明日要放到早朝上众议。
朱标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与七八个计簿官吏一起,请点了核对了绣衣使这次收缴查抄的税银财产。
又是一个时辰,朱标疲惫的当下已经汇总好的账目道:“再多的钱粮,积压在府库中,也不过是无用之物,除了留下必要的存粮外,其余的还是都要花出去,流通天下。”
“包括那些海外运来的奇珍异宝,宫中不缺这些玩意儿,父皇与本宫也无意积攒赏玩,往后也不必特意收集了,散卖于市即可。”
“诺。”
赵文景拦下刘瑾递来的茶盏亲手奉送到太子身前,朱标有些意外,接过笑道:“卿是国之栋梁,有重担在身,如将军着甲不施全礼,实不必如此,坐下喝茶吧。”
赵文景垂首道:“微臣或有几分本事,可这脾气秉性却是讨人嫌的,若无殿下赏识提拔,重用而信之,无有今日,能侍奉主君,臣之幸也愿也。”
“好好好。”朱标端起茶盏押了一口,挥手让刘瑾给赵文景上茶正色道:“心神无二意,君臣两相知,愿效古贤。”
“唯死而后已!”
等刘瑾的茶送到赵文景手上时,刚才颇为严肃的气氛也就逐渐消散了,虽然户部的职权已经做了分割,但还是越来越大了,户部尚书在朝中的地位也要远超前朝。
因此,赵文景希望进一步获得太子的支持,这很正常。
也因为刚才的谈话,朱标在账目上又划了几笔,这部分的钱粮是要挪用掉的,要运送到凤阳去。
原先的话,尚且还有多转几手,哪怕是为了面子上过的去,也是为了不让朝臣们不安,毕竟他们现如今都已经知晓,这突然冒出来的绣衣使就是凤阳出来的。
帝乡凤阳到底还有什么,朝野之中,很多人都想知道,留守凤阳的锦衣卫已经擒获诛杀了数十名不知名姓的探子了。
而如今,既然赵文景已经决定抛弃皇党清臣的身份,那么许多事,也就不必特意绕几层弯儿了,可以直接让他去办。
朱标一直以来,都是容许朝臣做保守派的,也就是不论最后继位的是谁,他们都只会向龙椅上的人效忠。
这本就没什么,能进职份做事即可,左右总是要分出个内外嫡庶的。
赵文景看过后仔细记下,从此刻开始,他就算彻底步入太子一系,其实是与他当年的志向有些偏颇了,他入仕时便立志,终于国朝而非一人,如今终是为储君而慑服。
……
洪武八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各州府上报有大雪数尺之深,冰雹霜灾严酷,柴火煤炭粮食棉花价格疯涨,如山东奏报,地厚尺许,树枝皆折,鸟兽多饿死,河南奏报白昼如夜,大雨雪,江水冰,胜重载……
好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入冬时,钦天监及各地都有灾警奏报,朝廷急派钦差出巡,见之是比往年雪多寒冷。
若是往年,朝廷便是知晓了,也只能尽力筹备些赈灾粮食,可今年朝廷财富粮多,不仅是远洋所得还有商税及查抄豪商家产所得。
因而很轻易就凑足了往年的数目,见余力尚足,皇帝下令工部赶制蜂窝煤,另从江南调配棉花制成御寒衣裤铺盖。
太子命地方州府平抑物价,尤其是粮食衣布,又令户部行平准之策,运调积储在地方仓库里的粮食食盐煤炭等物以平价出售,遣绣衣使及钦差赶往灾情严重之地巡视,震慑惩治贪官污吏及奸商贱贾。
历经三月,活民无数,地方统计过后奏报,虽还是有百姓冻死饿死病死,但比往年无雪冻之灾时,还要少得多,在这天灾之下尚能有此效,已经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壮举了。
一时朝中官员纷纷山呼万岁,称太平之世已到,上有圣主庇佑万民,治下百姓可赖以安居乐业……
而父子俩对视一眼,都知晓这是国库充盈不计损耗而得来的,是以国财抗衡天意,若开春还有如此规模的天灾,那么定是难以维系了。
毕竟浮财尚可挥霍,没有了这浮财,朝廷的每两银子都是要精打细算的,宁肯事后赈灾,也不可能再如此了,除非国库年年如此有余……
云南西平侯府,沐英等候在府门前,不时翘首以盼,终于是看到了那清瘦的人影乘骑着一匹青驴而来,身后有甲士相随护卫。
沐英迎上前道:“杨公无恙否?”
“侯爷误虑,老夫无大碍,小小刀口已经见愈。”杨思义下了青驴笑道:“这下侯爷知晓,您披甲冲杀时,臣在后方是有多么忧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