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南方一般会在第二年春天可以通行漕船后,先行派另外的船只北上,尽量减少损失。”
“近两年来,由于北方大旱,漕运船只不得不坚持运送粮食北上,因此开凿冰层,并且一直保持就是一笔大工程了。”
“即便是冬季,南方的粮船也会走海路北上,走潞河进入北直隶,然后卸货,用小船走玉河运粮到码头。”
金铉说着,也示意朱慈燃下车,并带着朱慈燃在百余名兵丁的拱卫下来到码头边。
他们向下俯看,可以看到上万名民夫站在冰层上,时不时用铁镐将冻住的冰层砸碎,旁边则是有人用东西把碎冰网出。
这样才勉强保障了两条宽不过一丈的河道,而河道之中,一艘艘宽六七尺,两丈的船只运载着一袋袋粮食通行。
冰层上的民夫,大多穿着一层棉衣,但也有如刚才那男人一样,简单穿着粗布麻衣。
他们要比穿着棉衣的人挥动铁镐还要快,干得还要勤奋。
“这么冷,他们干一天能赚多少钱啊……”
寒风把朱慈燃脸颊吹红,他手里握着太监递来的小铜炉。
“没有克扣的情况下是五十文,算去租借衣服,便只有四十文了。”金铉看着在冰层上干活的百姓,平静的对朱慈燃开口。
“就这么点吗?”朱慈燃有些惊诧,毕竟他虽然小,但一个月也有一百两的月钱,并且平日里他打赏小太监都是几两银子、几两银子的赏。
“殿下现在知道,百姓的日子如何了吧?”金铉说着,并劝谏道:“殿下随意赏赐太监的几两银子,便足够招募上百人,在这寒冬之中顶着冷风和冰水,辛苦劳作一日。”
“若不是齐王减除杂项和各种税收,他们这群人工作一日,还要交十几文的税钱,只能到手二十几文。”
“二十几文……”金铉叹一口气,而朱慈燃则是看见了冰层上甚至有一些十二三岁,八九岁的孩童。
他们比朱慈燃大不了多少,但背着一筐东西在冰面上走来走去。
在听到民夫们的召唤时,他们连忙跑过去,民夫们打开背箩,从中拿出一个烤红薯后,又交给了这些孩童一文钱。
拿到钱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把钱装起来,脸上笑的格外开心。
“他们不读书吗?”朱慈燃指着那群孩童,而金铉却道:“本该读官学,但官学的杂费也是他们交不起的,他们的父母都是在两岸谋生,那些人中,就有可能是他们的父母。”
金铉指了指运河两边,架着烤红薯炉子的一些中年夫妻,但话语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们本来都是民夫,不过皇店免费教授烤红薯的技巧,又廉价贩卖烤红薯的炉子和车子,因此才得以谋生。”
“京中如他们这样的人,不下数千。”
“另外,我听闻齐王殿下已经在准备整顿官学,希望官学整顿好后,这些如殿下一样的孩童可以入学读书,为家里减轻负担吧。”
“嗯……”朱慈燃懵懂的点头,能感受到金铉压抑许久的心情难得放松。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的齐王叔在干嘛,但似乎这些事情干成以后,眼前这些人的生活会好过一些。
这么想着,他又转头看向了通惠河码头的冰层上,望着那些和他一样大的孩童背着十几斤的红薯来回走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还是下午六点。
第351章 直谏
“咚……咚……咚——”
“爹!我回来了!”
当暮鼓声作响,伴随着朱慈燃的声音响起,正在养心殿内炮制木头的朱由校停下了手中的举动。
他转身看去,果然看到了刚刚跑进乾清宫的朱慈燃。
朱由校注意到了他脚底鞋垫的泥,放下刨子对朱慈燃询问道:“今日金讲官带你去外城了?”
“嗯!”朱慈燃点了点头,随后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述今日金铉带他去了南城、东城、城外通惠河码头的经历。
朱由校闻言后,也带着几丝考量问道:“就说了这些?”
“不止,先生还说了官吏的俸禄和用度,带我去和百姓们聊了聊,问了问他们的岁入和用度。”
朱慈燃晃着腿,坐在卧榻上,手伸向了糕点,一边吃一边说。
朱由校闻言,坐到了卧榻的另一边,好奇询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先生说,在京的官吏,若是要维持在京一年的生计,需要大概十两银子。”
“若是官吏还需要养家,一家五口人的话,最少需要三十两银子。”
“年支三十两银子,便是官吏们在京城生活的最低标准。”
“那你没有问问金先生他自己?”朱由校诱导性的开口,朱慈燃浑然不知地说道:“我问了,先生说他刚刚高中,并且在京城做官的时候,吃喝用度大多都在衙门和官吏坊解决,一年顶多就是花费五六两银子。”
“不过先生说,若是科举的官吏,那高中之后需要贽见大小座主,拜会同年及乡里官长,酬酢公私宴醵,赏赐座主仆从与内阁、吏部的轿夫等等……”
“细算下来,最为节俭的需要每年一百两银子,一般的三百两银,最多者则可达六七百两。”
“不过进士高中之后,一般授官七品,正俸加陋规能有七八百两银子。”
“只是每月官员的基本生活开支为二两多银子,一年即为三十多两。”
“这或许不包括家眷的生活开支与官员的日常应酬在内,若是将这些开支纳入其中,一年的消费支出,至少亦达五十两银子。”
“先生还说,这些陋规收入,大多都是盘剥百姓所得,因此齐王叔和爹你们正在取消陋规收入。”
“嗯……”听到金铉居然教这些给朱慈燃,朱由校略微有些不满,毕竟在他看来朱慈燃还太小,应该十岁再教授这些。
“百姓的生活如何?”朱由校好奇提了一嘴,而朱慈燃闻言却摇了摇头道:“爹,百姓他们好可怜……”
“……”当朱慈燃这话说出,养心殿内鸦雀无声,站在角落的王安和魏忠贤屏住了呼吸,而朱由校也略微皱眉道:“朝廷免除这么多杂项,分了这么多地,燃儿伱为什么会觉得百姓可怜?”
“因为我问了好多在通惠河打工的人,他们都说今年遭了大旱,田里颗粒无收。”朱慈燃说着,然后还道:“和我一样大的一些小孩都在通惠河的冰面上卖番薯,手脚冻得紫红,金先生说他们家里穷,读不起官学。”
“而且金先生还说,这些孩童已经很好运了,有些地方,他们的父母为了活命只能把孩子卖……”
“好了燃儿。”朱由校打断了朱慈燃的话,笑着说道:“金先生教的虽然不错,但有的时候也是夸大。”
“可先生说……”朱慈燃有些委屈,而朱由校却笑道:“爹饿了,你先去坤宁宫找你娘亲,让御膳房准备晚膳,等下爹再在饭桌上和你聊。”
“好!”听到这话,朱慈燃的兴趣也当即转到了吃饭上,连忙跳下了卧榻,随后还有模有样的作揖:“咳咳!万岁,臣告退……”
“退吧退吧……”朱由校笑着摆了摆手,而朱慈燃见状也假模假样的模仿那群大臣的模样,慢慢退出了宫殿。
只是在他刚刚退出宫殿的瞬间,朱由校原本的笑脸在一瞬间收回,脸色平淡,却有些阴沉。
“传少詹事金铉!”
朱由校一开口,王安和魏忠贤当即作揖应下,乾清宫门口的小太监也连忙往着内廷宫门赶去。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金铉送完朱慈燃回宫后并没有离去。
他就这样站在宫门下,身着常服,飞雪落在身上,有种孤寂萧瑟感。
“金少詹事,万岁传召……”
宫门打开后,负责传召他的小太监愣了愣,但又作揖传下了话。
金铉似乎早就知道了朱由校会传召自己,因此他在作揖回礼之后,便走进了乾清宫中。
走过长长的宫道,两侧净军都盯着他,而当他跨入乾清宫后,便转身面对养心殿,当即跪下:“臣、少詹事,东宫讲师金铉,参拜万岁,恭请圣安……”
“……”
死寂一片,养心殿内并没有传来声音,朱由校也没有发出“朕安”的话来示意金铉进入养心殿。
乾清宫的门就这样开着,任由风雪吹进宫殿内,吹在金铉的身上。
一炷香……一盏茶……一刻钟……
当半个时辰过去,金铉的双腿已经麻的毫无知觉,双手冻得发红,脸颊同样。
也就是这个时候,养心殿里才传来了脚步声,魏忠贤走了出来,并对金铉开口道:“金讲师,万岁宣您进殿……”
“臣,谢圣恩!”
金铉闻言,表情不变,缓缓起身,一踉跄差点跌倒,却并无人搀扶。
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袍,随后用酸麻胀痛的双腿,一步步走向养心殿。
在他进入养心殿的同时,养心殿内的木头和碎屑已经被清理干净,此刻的朱由校身着一身金色圆领常服,头戴金冠,手中拿着奏疏,似乎在处理政务。
只是他的这番作态,在金铉看来,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你给太子授课授的不错,想要什么奖赏……”
朱由校开口了,只是声音语气略显冰冷,而金铉也没有自认为皇帝会给他赏赐,而是作揖回应道:“臣、并不缺什么,只是希望继续教导太子殿下……”
“……”
一席话出,殿内寂静一片,王安和魏忠贤的心悬了起来,朱由校的动作一滞,却依旧平静开口道:“朕没有说过不让你教导太子。”
说着,朱由校放下奏疏,却又拿起另一本,双眼看着奏疏,却对金铉开口道:“国朝人才缺乏,要建国图强,必须善于开源节流,善用各种人才,才可克服各种困难,而使国势蒸蒸日上。”
“朕十六岁登极,扳倒了方从哲、孙如游等朝臣,对内严以驭官,宽以治民,对外抗击建虏,收复旧港、安南、朵甘、河套、辽东等地,重振国政……”
“你出身燕山,朕今日考考你,纵观古今,我华夏可称明君者,能有几人?”
朱由校面对金铉提问,而金铉却道:“先秦过于久远,只论赢秦以来,当数秦始皇、汉高祖、汉文帝、汉武帝、汉光武帝、宋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唐宪宗、周世宗、宋太祖、宋哲宗……”
“元太祖、元世祖……以及国朝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景皇帝、宪宗纯皇帝四人……”
“是燕山教材上的贤君吗?”朱由校看着奏疏,头也不回的询问。
“非也,乃是臣所评定的贤君。”金铉一开口,四周气氛有些诡异了起来。
王安和魏忠贤大气不敢喘,而朱由校却翻着奏疏道:“汉景帝不是明君吗?”
“年少杀人,无情无义,睚眦必报,逼死子嗣,虽有功、却称不得明君。”金铉不偏不倚的回答,显然在他心中,明君标准有些高。
“汉宣帝不算明君吗?”朱由校又问。
“有功于华夏,却明知元帝无帝王气概,依旧立其为储,汉家王霸道自此断绝!”金铉回答。
“唐高祖不算明君吗?”朱由校继续询问,而金铉也继续回答:“有功而不明,为巩固帝位,明知隐太子不敌唐太宗,却为了平衡朝堂而搬弄权术,引得兄弟三人反目成仇,引得大唐内乱。”
“唐高宗不算吗?”朱由校皱了皱眉。
“有功而遗留武后。”金铉回应。
“那唐玄宗和宣宗呢。”朱由校追问,金铉继续作答:“玄宗晚年放纵,宣宗猜忌归义军,有功而不明。”
“那宋哲宗又为何得以称明?”朱由校不满意金铉的回答,而金铉却回应道:“推行新法,是非分明,抗击西夏,收复青塘,文治武功皆可为明!”
“……”朱由校被金铉说的皱了皱眉,又问道:“国朝为何只有四代明君?我朝仁宗、宣宗、孝宗为何算不得明君?”
“仁宗位短,宣宗守成而放纵瓦剌,坐视国朝收复漠北最好机会而不管,对麓川不作为,舍弃交趾,何以称明?”
“孝宗短视,虽有收复哈密之功,却为一己之利而调动京营作为民夫修建宫殿,败坏宪宗纯皇帝所设立十二团营兵且不说,又纵容勋戚残暴害民,如何称明?”
金铉言之凿凿,让朱由校提不起反驳的想法,但以上这些都不是他想听到的,因此他最后问了一句:“自宪宗纯皇帝以来,国朝就没有明君了吗?”
这是一个送命题,金铉若是回答不好,或许就要丢掉性命。
王安和魏忠贤心悬了起来,而金铉却明知朱由校想要什么答案,却直接点头道:“没有!”
“……”朱由校动作一滞,显然他被金铉这样的话给刺激到了。
“世宗皇帝和神宗皇帝不算吗?”朱由校忍耐了一下,继续追问。
这或许是朱由校给金铉的一个机会,然而金铉并不稀罕,他依旧说道:“世宗搬弄权术,坐视卫所败坏而不出手制止,白白浪费武宗毅皇帝留下的北防局面!”
“神宗不理朝政,不任命官员,给了浙党崛起的机会,对治下又冤死诸多名臣名将,放纵东吁、建虏,如何称得上明?”
金铉再度批判了两个大明皇帝,而这话表面是批判这两人,实际上是在批判朱由校。
“万岁……”王安想站出来说说好话,然而朱由校却瞥了他一眼,王安瞬间闭上了嘴。
魏忠贤被吓得汗流浃背,只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在这样的气氛下,朱由校放下了奏疏,缓缓看向了金铉,一字一句询问道:“百姓称眼下是天启治世,难道朕也算不得明君吗?”
“当万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实际上就已经在万岁心中出现了……”
金铉一开口,王安就闭上了眼睛,而朱由校也咬了一下牙关,显然忍耐到极限了。
王安见状,只能充当朱由校的嘴,厉声道:“万岁哪里算不上明君?”
“论开疆拓土,万岁开拓南洋,收复安南,平定西南土司,北御建虏,肃清漠南,安置朵甘,渡海击倭寇……”
“南北三千里无王庭,东西万里海疆尽在治下。”
“天启治世如此,难道算不得明君吗?!”
王安的话,让朱由校十分满意,然而面对王安替朱由校的自吹自擂,金铉却开口道:“万岁的功绩,实际上只能归于一句话……”
“什么话?”魏忠贤知道这种问题不能皇帝问,因此连忙开口询问。
面对他的询问,金铉看了一眼魏忠贤,随后鞠躬作揖,并对朱由校道:“善用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