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层可以分别转让或者处置,而这些交易模式和安排并非《大明律》事先设计的,条款也未必得到朝廷和《大明律》的保护。
这种模式,是在《大明律》的框架下,为了满足市场的实际需要,而被百姓和士绅豪强在自觉中、或不自觉中发明创造出来的。
有些安排的目的甚至就是为了规避和突破《大明律》的限制,比如明代附带祖坟土地或者名义上属于宗族的土地在各地也都有一些交易和流转的办法。
从朝廷的角度看,想要用死制度禁止活人搞一切财富流转和土地交易,则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这是往细里说,若是再往大一点说,虽然农业社会是一种非常稳定的社会模式,但是农业本身其实极为脆弱。
即使是后世,农业仍是一种收入微薄、且极易受到旱涝、病虫害等外部因素干扰和打击的行业。
分散的自耕农想要长期维持正常农业生产和土地分配秩序的场景只存在于环境风调雨顺、朝廷运转良好的特定历史时期中。
讲得简单粗暴点,哪怕没有官府或者大地主等各种现实因素,也必然会有部分农户因为天灾、疾病、管理不当等各种原因破产,也必然会产生贫富分化。
只能说农户拥有的土地越多,抗风险的能力相对越强。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段风调雨顺的好时光,那么不断增长的人口和日渐繁荣的商业也会破坏静态的土地分配秩序。
人均一两亩土地的分配,哪怕再平均,实际上也很脆弱,这点和朱由检分地给百姓,却一直改善不了百姓的生存环境是相通的。
大旱前,朱由检是保证了绝大多数百姓手里都有两亩到三亩耕地,少量甚至拥有十亩,二十亩。
然而,一场大旱下来,土地兼并的速度比朱由检想的还要快。
他想抑制土地兼并,给百姓更大生存空间的想法和计划,实际上因为三年时间的天灾大旱,这个计划在许多省份已经宣告破产。
计划的失败,让他算是明白了许多道理。
在这个时代,想要维持一种稳定土地分配秩序,或多或少需要凑足五条硬性条件。
首先第一条就是风调雨顺,没有严重的旱涝,农业生产比较稳定。
第二条,朝廷的运作必须相对良好且维持成本不高,使得每个百姓可以享受一些起码的官府福利,比如蠲免等福利,让农户分摊到的财政压力比较低,相应抗风险能力比较强。
第三条、必须地多人少,土地供给比较充分,或者土地增长速度要和人口增长速度相当。
第四条,民间市场不活跃,土地流转的需求比较低、百姓普遍贫穷以至于没有可供流动的财富。
第五条,新作物的引进,使得土地粮食产量增加,这也变相延缓地多人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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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条,基本上就解释了为什么很多封建王朝早期土地兼并问题不尖锐,就是因为上面这些条件相对比较容易被满足。
只是这些条件其实都不是人力可以控制,所以想要设计一个政治制度来固定这些条件始终不变是做不到的。
朱由检最开始能分地,是因为他带着一群没有土地的人分了土地。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带的那批人都分了土地,并且许多人还参与了天灾下的土地兼并。
这种时候,他想用参与了土地兼并的人来解决土地兼并,这等同于是让下面的人表演“我杀我自己”。
好在朱由检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这条退路也就是当初分田时制定的一条政策,即“土地属于御马监,土地不可买卖”。
说到底,分了那前前后后近两亿亩耕地的百姓,都是御马监的佃户,只不过他们的自主性比佃户更大,上面没有一个地主管着他们罢了。
不过,一旦朱由检开始要管,那分出去的地,实际上是能追查回来的,因为这些地名义上都属于“朝廷的地”。
这也是为什么孙传庭每去一个地方巡抚,都能抓到一批“大鱼”的原因。
事情绕了回去,绕到了泰昌元年的局面。
当初的朱由检需要培养一个不沾染太多利益的新兴组织来解决土地兼并,给百姓分地,而现在的他又需要一个新兴组织来将兼并土地的人给收拾,将被他们兼并的土地给吐出来。
孙传庭目前是一个执行人,但他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能组织的规模也有限。
当然,更困难的点不是在怎么对付人身上,而是怎么对付天灾上。
天灾不消除,那即便朱由检将田地都收上来分给百姓,但一场场大旱,再加上一场场人祸,百姓手里的田地怎么被分下去的,就会怎么被兼并回去。
这场天灾的时间太久,朱由检等不了,因为等下去只能等出百姓造反,所以他只能先用一个办法安抚百姓。
“工业革命……”
站在《大明坤舆总图》下,朱由检喃喃自语。
他的目光放在了南亚上面,因为这里拥有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
人口就是市场,这里加上大明,以及大明的藩属国,世界二分之一的文明人口都将会成为大明的经济市场。
只要这种时候大明踏入工业革命,那土地兼并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工业革命会把土地作为绝对生产资料的地位给拉下马,到时候他再想动手,也就轻松多了……
第382章 总归得杀人
“踏入工业革命,降低土地投资价值,加速土地兼并,最后把土地收归国营……”
朱由检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提笔开始将自己的思路写下。
一个更能缓解土地兼并的办法出现在的朱由检的面前,那就是工业革命。
只要让大明踏入工业革命,那耕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地位就会大大下降,没有耕地的人被工业、服务业吸纳,朱由检也就不需要抑制土地兼并。
相反,到时候他还会鼓励土地集中经营来提高生产效率,减少农业人口。
朱由检仔细研究过宋代土地兼并过程,首先面对宋代的土地兼并,北宋采取的办法也是革新抑制。
然而,在土地兼并的大势面前,最先活不下去的,不是土地被兼并的人,而是土地没被兼并的人……
不是说,豪强抢了农民的土地,农民活不下去了,于是农民就造反了。
而是说,朝廷本来向一百个农民收钱,结果后来有五十个农民连人带地被免税的大户兼并了,那么剩下的五十个人就要交过一百人份的。
随着负担加重,有些遭不住的农民又连人带地投靠大户,剩下人的负担又继续加重。
最后一些人被挤兑的没辙了,就扔下土地去当流民,或者干脆造反了。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就跟筛子一样,全身上下都是一堆“偷税漏税”的独立王国。
你想管其中哪一个,其他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阻止你。
对于造反的人来说,他们不是跟某一个大户有矛盾,而是跟整个体系有矛盾。
端掉一个窝点杯水车薪,他们如果就此罢手的话,依然负担沉重。
工业大革命是不能抑制土地兼并的,但它能缓解土地兼并,让王朝过渡到新一轮的技术革命时代。
朱由检记得他看过的书里,其中有对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后关于土地兼并的资料。
大概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后,英国的近八成的土地长期掌握在大约四百个左右的豪门手中。
这肯定是反复兼了又兼的产物,虽然在兼并的过程中屡有骚乱发生,但从宏观上来看,这些大地主长期都是英国的中坚力量。
后来还是因为世道变了,地主在和资本家的斗争中落了下风,朝廷开始向他们征收高额的遗产税。
土地越多,交的税越多,最后英国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才终于在二十世纪前后把大地主给肢解了。
所以单独指望工业革命来缓解土地兼并是不可能的,工业革命只能是增加就业岗位,让流民有更多的就业机会。
流民有了机会就不会爆发动乱,朝廷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继而慢慢对士绅豪强下手。
只是大明现在的局面很尴尬,首先英国土地私有制,所有可以收取遗产税。
大明虽然也是私有制,但目前八亿多亩土地里,有近两亿亩是公有制。
在这种局面下,大明单独的效仿后世,或者单独的效仿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都是不可取的。
朱由检可以效仿英国,承认土地私有制,但他本质上还是想将所有土地收归国有,禁止土地在市场流通。
土地禁止流通,必然会让一些农民无法通过卖地来前往城镇从商,开辟致富的新道路。
但土地禁止流通,变相也是在保护农民,哪怕对方进城失败,村里还有土地供对方养家糊口。
只是……
写到这里,朱由检的笔顿了顿。
他很清楚,工业革命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工业革命会刺激资本市场,最后把资本这头野兽释放出来。
左边是士绅豪强,右边是资本家,朱由检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很清楚,眼下的大明,实际上正在努力踏进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舞台,并且由于之前的积攒,大明一旦踏入这个舞台,就会直接达到巅峰。
当然,大明太大,人口也太多,因此大明一个朝廷的工业革命,实际上就堪比一个大洲的工业革命。
这样大的体量,注定了自耕农是无法一次性消失太多的,所以朱由检需要两样东西。
稳定、需求……
稳定的国内政治局面,国内外市场的商品需求,人工需求。
只走内需,在天灾环境下拉动大基建是可以缓解土地兼并,养活饥民的,这点从贪官污吏都要对“以工代赈”的银子下手就能看出。
“以工代赈”是饥民们最后的一条活路,这条路被堵死了,那就只有卖地求生了。
只可惜“以工代赈”需要海量的钱粮,而这笔钱粮,朱由检累死累活的从国内和海外收集,结果投入下去后还要被一群吸血虫吃掉大半。
这群人吃了大半钱粮还不满足,还要和地方士绅联合来吃掉百姓的田地。
就这点就决定了,不管朱由检怎么做,反腐都要继续,而孙传庭的巡抚之路也要继续下去。
朱由检之所有暂时没有作为,是他在等一个机会。
他在等第四代蒸汽机,也在等黄龙给大明开拓的第二市场。
只要这两个东西一起出现,内需外需就会共同被拉动,一个占据眼下世界人口二分之一的巨大经济闭环就会形成。
到时候不管是货币改制,还是安抚流民,降低耕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地位,大明都会得心应手。
工业革命爆发之后,东西方贸易顺差就会越来越大。
同样的一笔银子,玩贸易顺差可以赚取数倍利润,玩土地只能收获微薄。
到时候只要按捺不住的大士绅下海从商成为资本,那剩下一些实力弱的士绅豪强,朱由检收拾起来就轻松多了。
不过收拾了士绅豪强,却会招惹出一头更为贪婪的资本,这到底值不值得,需要朱由检自己来衡量。
他在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甚至连一个效仿对象都没有。
他的身份首先是大明的齐王,其次才是大明执政者之一,然后才是大明百姓。
他得维持大明统治的同时进行改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局势玩脱,把自己玩死。
当然,他也可以一直反腐来追求稳定,但反腐也有代价,也需要替罪羔羊。
用孙传庭来做替罪羔羊,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渐渐地,朱由检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了。
制衡他的东西太多,他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不然一子落错就是满盘皆输。
“还是得创造出一批缺少生产资料的人,利用他们驱赶大的士绅,最后再对弱小的士绅豪强动手。”
朱由检将写了一半的文册合上,拿着走到了火炉旁,将写了一个时辰的这本文册给丢到了火炉之中。
“基础教育必须得推动,孙传庭需要一群帮手……”
火光在他脸上照耀,飘忽不定,他也大概摸索出一条道路。
“殿下!”
这个时候,拿着文册的陆文昭走进了承运殿,朱由检侧过身子看向他,而他也作揖道:“殿下、天竺的市场需求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将文册双手呈上,而朱由检也接过了文册,笼统的看了一遍。
总的来说,天竺的人口市场放在那里,实际上只要调查清楚莫卧儿各大城池的商品需求,就能大概判断出该地需要的商品。
只要是人,实际上都牵扯到“衣食住行”四个行为上。
衣服不用多说,南场织造局就是专门织造布匹的。
之所以织造局的规模没有扩大来抢占大明国内市场,是因为江南的民间家庭作坊还需要这一份收入。
在国内朱由检需要顾虑,但在国外就不用了。
天竺的白布是一匹折色五百文,而大明的白布是两百文,这其中的利润足以换回许多金银。
食物这一点上,首先食盐和醋、米麦、糖、肉类等各种食用的东西里,米麦大明是不可能出口的,盐作为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朱由检也不准备和诸藩竞争,而是选择合作的方式。
剩下的醋、糖、酒、茶不用多说,它们和布匹将是大明对外出口的主力商品。
这几个东西了,除了醋没有那么强势以外,其它四项放在哪个国家都是必需品。
这四种商品能惠及的不是一家一户,而是数百万家,数百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