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要将舒城、庐江等城残兵围困住,同时还要在庐江、舒城以西建立防线,尽可能拖延南朝在京襄、荆北等地援师东进,至少需要三万人马。
单这四项,总计就用掉东路大军十八万兵力。
现在除了控扼江水的水师及渡江南下总计五万兵马外,平燕宗王手里就剩两万精锐兵马可以机动。
事实上就算将两万精锐兵马,全部投入到南岸来,也已经远远不够了。
孙彦舟及胡荡舟等人即便此时率领归德军投降,也需要先安抚、控制好内部,防止将卒躁动、大规模逃亡,短时间内是不能指望派上什么用场的。
所以不管怎么算,他们在建邺的兵力投入已经严重不足了。
当然,至少明面上不能轻言放弃,仲长卿建议兀赤立刻、连夜调动水师一部主力进入草河汊及上游的西漪湖中。
调动水师一部主力进草河汊,除了弥补南岸步骑兵力的不足外,更需要坚决将靖胜侯徐怀在牛首山聚拢的义军封挡在草汊河以西。
他们要防止徐怀在聚拢足够多的义军之后,突然杀到建邺城侧,与南朝宿卫禁军会合。
那样的话,就不再是有没有机会的问题,而是要担忧他们在南岸有崩盘之虞了。
听仲长卿细致入微的分析,兀赤也深感其言甚善,当即将传令兵派出,连夜对草汊河两岸的兵马部署做进一步的调整,并着手准备在黄龙岘与跃龙寨之间的草汊河上搭设浮桥,方便步骑快速进出……
……
……
“怎么回事?”
刘衍不放心城防,天刚朦朦亮就再次登上西城墙,没有雾,天地笼罩在一层青濛濛的光晕之中。
除了建邺城外游弋的虏骑相比往日明显减少外,虏兵沿破岗渎外河修筑的营垒之中,正有一队队步卒往西开拔,同时他也注意到鸠占鹊巢、进驻东山湖坞港的敌船规模也大幅减少,不知所踪。
说白了,赤扈包括水师在内,于建邺附近的总兵力只有五万,登岸步骑仅有两万五千余众,稍大规模的兵力调整,不可能瞒过刘衍此等宿将的锐利眼神。
“兴许是京襄出师甚速?”
陪同刘衍登上城墙的王番,也极力辨看城外敌兵的部署。
他也不知道徐怀已孤身赶到建邺,目前他能猜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徐怀亲领京襄援师,动作极其迅速,可能已经威胁到虏兵的侧翼,才会迫使南岸虏兵快速往西翼调动。
虏兵南岸步骑总计就两万五千余众,原本就不足以对建邺城形成合围,随着两千骑兵以及五六千步甲调到草汊河以西,在建邺城外侧的兵马就更捉襟见肘,连严格的封锁都变得困难。
“封锁大为减轻,应该派人出去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衍自言自语道。
“杨相是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或许不会点头。”王番淡淡说道。
……
……
“虽说目前推测极可能是靖胜侯率京襄援师东进甚速,直接牵扯到虏兵的部署,但我们不能在城中坐等,依旧极有必要立时派人出城,搞清楚虏兵具体的兵力调动及新的部署情况。我们不能完全被动的防御啊……”
垂拱殿里,刘衍厉声说道。
“城外虏兵是大为减少,但还有约三千虏骑在城外游荡,水路又彻底被封锁住,想派出斥候,谈何容易?”杨茂彦作为御使营及京畿四壁防御使,反驳道,“斥侯皆是军中精锐,武艺超凡,出城就九死一生,难有幸理,不要说损失三五十人了,哪怕是损失其中十人八人,对守城也是巨大的损失。等虏兵真正强攻时,要靠他们带领普通兵卒去守城墙的,怎么可能为了没有太大根据的猜测,就派他们去送死?臣以为还需观望两三日再说!”
“从东西城门出兵列阵,将虏骑吸引过来,拉扯出空间来,斥候从南城墙缒绳而出,并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刘衍说道。
“此时派兵出城门列阵?”杨茂彦严厉反驳道,“刘相岂知虏兵今日调动,不是故意示我以弱?你这么搞,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刘相想想看,之前汴梁城又是怎么丢失南薰门的?建邺守御事关大越最后之安危,陛下信任委臣守御四壁,没有万无一失之计,还请刘相休提。”
“无论攻守,都不可能没有风险,都不可能有万无一失之计!”
一直以来钱择瑞都避免与建继帝的潜邸旧系起争执,这一刻他也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替刘衍说话,拱手朝杨茂彦说道,
“将卒提着脑袋走上战场,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之计啊?此时虏兵在京畿肆虐,倘若勤王援军也与杨相一样,都事事想着稳妥,想着万无一失再往建邺进发,杨相又要作如何之想?”
“你是这狡辩!我只是说兵马出城列阵太凶险,”杨茂彦反驳钱择瑞说道,“派斥候之事,先观望两三天又有何不可?我也没有说一定不能派出斥候!我受陛下委任守御四壁,当然要用好每一个将卒。”
“现在派斥候出城,也不一定能打探得到什么消息,万一白白损失军中健锐,太可惜了,”汪伯潜和事佬一般站出来劝慰大家,说道,“依我之见,何必急于一时,等上两三天有何不可?”
钱择瑞听了这话,都禁不住额头青筋抽搐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居御营使、京畿四壁防御使的杨茂彦以及执掌军机的枢密使汪伯潜,竟是如此的愚蠢、顽固,军情如火,瞬息万变,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说什么万无一失、说什么不能急于一时?
他都想不明白,陛下怎么会将重任委给这样的人?
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一类?
平时觉得陛下与先帝并无太大的区别,勤于朝政,心思缜密,但为何到了这关键之时,差距就这么大呢?
回想先帝无视众臣反对、御驾亲征汝颍以迎大敌时的风采,钱择瑞眼睛都不禁湿润起来了。
“好了,不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了,杨相、汪相也是想诸事周全,”绍隆帝黑着脸,朝殿下众人说道,“派兵马出城列阵,是较凶险了,还是等天黑之后,派人出城搞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能一味闭城自守!太小心也不是善策。”
“臣遵旨。”听绍隆帝下了裁断、口谕,杨茂彦遵命道。
“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你们有空来这里争吵,不如多上城墙看看。”绍隆帝示意众人退下。
王番漠然看着这一切,随众人走出垂拱殿,窥见刘衍眼眶已红,泪水几要溢出,伸手轻轻拍了拍刘衍的肩膀,以示安慰。
钱择瑞看着这一幕,心里更觉悲哀,刘衍身为枢密副使、京畿四壁防御副使,为派三五名斥候出城摸查敌情,竟然都要捅到垂拱殿请绍隆帝裁断,这他娘算什么鸟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府中
王番出宫在郑寿、王孔等家将的陪同下回到府中。
府中还是老样子,廊前院中走动的仆婢神色紧张,大家都知道虏兵就在城外肆虐,此时谁都不清楚城池能不能守住。
府中有不少仆婢都是当年从汴梁城带出来的,他们离开汴梁城较早,但汴梁城沦陷后的惨烈,都有听闻,现在都担忧最终逃不脱这样的噩运,谁能坦然面对?
“相爷回来了!”
看到王番与郑寿、王孔陪同下,跨进宅门,前院仆婢都迎过来问安。
“府里谁过来了?”
王番瞥眼看到邸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问道。
“朱家姑娘过来了,在后面陪着夫人说话呢!”管事回道。
朱沆在建邺城时,两家这几年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往来,但朱多金怎么都要唤王番一声姑父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去了黎州,朱沆又前往泌阳颁传勤王诏,如今朱府上下都没有一个主事的男人。
荣乐郡主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现在这个情况没有半点主意,朱府很多事情却是朱多金出面张罗。
王番点点头表示知道,他还没有往内宅迈去,就见朱多金从门廊后探出头来,问道:“姑父这是刚从宫里回来?”
“……”王番点点头。
“现在城外到底什么状况,听人说好像虏兵今儿一早撤走不少兵马,是不是徐怀统领兵马增援过来了,”朱多金问道,“还是说这是虏兵的诈计,我看姑父府上有在准备退路?”
王番沉吟道:“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现在少在外面瞎打听,很多消息都做不得准的,不过凡事多做些准备却是好的。你要记住现在守好你奶奶跟你娘亲,白天也给我将府门给关严实了,不要随意让外人进去。要是有什么可疑人等在宅子附近徘徊,你就立刻派人过来找我,你自己千万要少出去走动,要小心不出什么岔子。姑父我这边要是有什么消息,也会立刻安排人过去通知你们。”
看着朱多金离开,王番在王孔、郑寿的陪同下往内宅走去。
前后宅院之间隔着一座小游园,须发皆白的卢雄身穿铠甲,抱着腰刀坐在廊下打盹,赵横带着几名家将守在小游园里。
听到脚步声响,卢雄很警觉的睁眼看过来,见是王番,苦笑道:“刚才姜爷从后院过来想请相爷过去,没想到朱家姑娘径直走来,差点露了马脚。”
此时府中前后宅院间是严禁仆婢随意走动的,卢雄、赵横专门带人守在这里。
不过,朱多金身份特殊,她又唤王番姑父,她一早跑过来不等通禀就径闯后宅,前宅仆婢也没有谁想着阻拦,赶巧姜平从秘道过来说话,叫朱多金撞见。
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从后宅走出来,朱多金当然是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姑父新娶的夫人在暗地里偷人,好在卢雄解释为预防城陷,姜平等人都是新找的护院,才糊弄过去。
“是徐怀那边有什么消息了?”王番振奋问道。
自设立京襄制司以来,为防止有朝一日京襄与建邺水火不容,铸锋堂早就暗中购下王番府邸后巷的几处宅院,暗中加以改造,形成一条从内宅通往破岗渎内河附近的密道。
为预防万一,这条密道虽然在姜平进城之后就启用来保持联络,但倘若不是极关键的重要信息,姜平、郑屠那边也不会通过这条密道过来。
“却没有细说,只是请相爷从宫里回来就过去。”卢雄说道。
姜平这次更为重要的任务,是盯住齐王府以防意外,因此有时候商议事情,都要劳烦王番走动过去。
“好,我们这就过去,”王番吩咐郑寿道,“你替卢爷与赵横守在这里,我们去见姜爷、郑屠就回!”
王番安排郑寿顶替卢雄,与赵横守在小游园里,注意内外的动静,他带着卢雄、王孔往后宅走去。
“是不是京襄有消息来了?”
王番刚走进后宅,小夫人牵着幼子的手,走过来紧张的问道。
“应该是的,你这几天吃些辛苦,守在这里不要走动,以防朱多金再毛手毛脚的闯进来。”王番说道。
密道是两堵夹墙形成的甬道,人要侧着身子才能快速通过——建邺城规模不大,迁都以来又新涌入十数万人丁,几乎每个犄角旮旯的空地都被用来建造屋舍——在新建的密密麻麻、很多都没规划、杂乱无章的建筑群里,将密道藏于两堵夹墙之中,外界是很难发觉的。
夹墙的尽头是一堵高耸石墙,外人无意闯进来,多半以为是个死胡同。
卢雄拉动一根从石墙垂下来的草藤,很快石墙后探出一个头来,招呼道:“卢爷与相爷过来了。”
从石墙那头递了一座梯子过来,供王番他们翻过去。
穿堂入室,就会发现走进的是一座紧挨着破岗渎内河的宅院。
姜平、郑屠等人都在临河花廊下,有数人守在河畔,一支长竹竿挑出去,细看竹竿系有一张渔网垂入河中,粗看像是在捕渔。
在下游方向还有一艘画舫停泊在河中,齐王府的后大门就在这栋宅子的斜对面。
虏兵虽然没有将建邺城封死,但数千虏骑渡江进入南岸,与外界的正常联系就被切断。
每一个精锐斥候都是宝贵的财富,姜平他们此时轻易也不会直接派人出城。
借助破岗渎内河从城南流入这个特点,在虏兵渡江南下之前,姜平就安排人专门守在破岗渎上游,但有什么需要联络的消息,就用密文写下封入竹筒之中逐流入城,他们在城中用渔网打捞。
这种办法自然会有遗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比直接派人进出建邺联络要稍稍靠谱一些。
“使君来建邺了!”看到王番走过来,郑屠有些迫不及待的兴奋说道。
“啊?”王番看到今天城外虏兵的变动,能想到定是京襄有所动作,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徐怀已经到建邺了。
“使君昨日清晨就到建邺,率五百亲卫在草汊河以西、跃龙军寨附近登岸。”
姜平拿出一封秘信递给王番,说道,
“昨天使君一早就在草汊河以西登岸,还亲率侍卫歼灭五百找上去寻衅的敌卒,令当涂、溧水二县境内民心大振。目前使君已经与牛首山南北的诸军寨取得联系,甚至昨天入夜就从诸军寨征募近两千民壮。现在一部分人马守跃龙军寨,一部分人马随使君进入牛首山。使君此来的意图,一方面是招募、组织义军,牵制住虏兵,不使其有机会组织进攻建邺城,一方面方便援师能更快赶来建邺。照目前的形势估算,快的话仅需十天,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月,五千选锋军精锐就会先抵达建邺,使君在信里请相爷莫用再忧建邺沦陷之事……”
“徐怀行事总是出人意料,这次也没有令人意外啊!要不是如此,他不会有如此成就!”
看到王番、王孔他们愣怔了半天都忘了言语,卢雄笑盈盈说道,他却是没有感到半点意外。
王番、王孔心里波澜涌动、感慨万千。
王番早年与徐怀不合,说到底还是徐怀的行事风格太桀骜不逊,太雪泥鸿爪了,而当年王番也野心勃勃,想在仕途中有一番作为,矛盾就显得不可调和。
虽说事隔多年,王番已如愿身居宰执之列,但诡谲而壮阔的天下大势面前,他也早就认清楚,他跟朝中绝大多数将臣一样,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甚至连对抗大势的气魄都欠缺,心态也就平和下来。
王孔心情也是复杂,当年在岚州时,徐怀可是有过千方百计要拉拢他,但他总究嫌徐怀太桀骜不逊,非安分之人,最终选择追随王番。
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没错。
时过境迁,沈镇恶战死,燕小乙在京襄已经都指挥使、都虞侯级数的人物,说不得将来还能封侯,而他却始终是王宅之中的家将。
“相爷现在可以去找刘衍相公、钱郎君商议对策,”郑屠振奋的叫道,“只要城里知道使君已至建邺,宿卫禁军必然士气大振,说不得还有机会出城狠狠收拾一番渡江虏兵!”
“……”王番手里捏着密信,沉吟许久,毅然说道,“此事断不可泄漏半点出去!”
“为什么,”郑屠疑惑的问道,“使君传信过来,多半是要我们与刘衍相公联络的……”
“徐怀在信里可有说一定要找刘衍、钱择瑞联络?”王番问道。
“这个倒没有。”郑屠说道。
“既然徐怀在信里没有明示,那这事就全听我的,”王番说道,将密信递给姜平,说道,“毁掉!”
虽说没有能力力挽狂澜,虽说没有能力去对抗大势,但说要人心之揣摩,王番却还有些心得。
此时叫宫里那位知道徐怀已至建邺,再叫宫里那位看到徐怀赶到建邺对宿卫禁军的士气变化影响是何等之大,说不定会听刘衍、钱择瑞等人劝谏,决定派遣宿卫禁军出城作战。
宿卫禁军这时候出城作战,但凡有所斩获,对赵氏宗室低迷的声望多多少少会有所挽回,甚至挽回的程度还不低——
最好的结果,还是城里再折腾一些天,折腾到宿卫禁军毫无建树,折腾至不仅满城百姓,连宿卫禁军上下将卒自身都失望透顶,折腾到最好渡江虏兵是完全被徐怀聚拢起来的义军驱逐过江……
第一百二十五章 信使
清晨白茫茫一片,田垄阡陌间皆是厚厚的一层白霜,天气越发寒冷。
一只野兔从远处的灌木林里蹦过来,跳上田垄,猛然发现前面的裂沟里,在一层枯枝败叶的覆盖下,密密麻麻藏着不知道多少活人,铁胄下露出的眉毛都挂满白霜,上百只眼珠子齐溜溜的瞪过来,最近的一双眼珠子距离它都不到一尺。野兔这一刻吓得魂飞魄散,僵硬好一会儿,才一溜烟的,像一只利箭般,往来时的灌木丛窜去。
“日,这兔子再往里窜一窜,老子张嘴就能咬住!”
离野兔最近那人,懊悔的低声抱怨道。
蒋昂回头瞪了一眼,叫那人闭嘴,接着转回头透过遮掩的树叶,朝远处眺望过去。
十数骑虏兵斥候,信手由缰的御马在一览无遗的旷野间,往他们这边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