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已经无暇顾及天雄军太多,注意力转回到围着客堂而立的诸多桐柏山卒身上,听下面交头接耳乱糟糟一片,抬脚将屋檐踹断,“哗啦”一声在西山墙根摔成粉碎,顿时叫左右变得鸦雀无声。
徐怀这时候才解下腰间佩刀,拄于身前,虎目怒视左右,破口大骂道:
“谁他娘生儿子没腚眼,吵吵个鸡掰,当真以为老子顾念同乡之谊,今日不会收拾你们这些龟孙子?还是说你们这些有娘生没爹养的,不知道老子是谁,在桐柏山没有被老子杀得屁滚尿流?怎么,你们现在神气了,以为穿上一身兵服,就可以在老子眼鼻子底下烧杀抢掠啦,老子不敢将你们头颅割下来当尿壶了?现在告诉你们很不幸的消息,你们这些龟孙子,从这一刻起就直接编入监军使院辖下,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得看老子的脸色行事。老子现在限定你们在日上三竿之前,完成编队,到时候老子再次站到这房脊之上,谁还乱糟糟的找不到自己的位子,就不要怨我借你们几颗头颅来立威……”
即便过去一年,徐怀的无敌身姿,犹不时出现在诸多桐柏山寇的噩梦里。
而那些即便没有在战场上亲眼见到徐怀血腥杀戮的贼兵,也早就听别人无数遍提及他的恶名。
桐柏山匪乱,诸寨联军战死也就六千余众,徐怀前后斩获首级两百余颗,甚至有多人是在战场上直接被剖作两半,特别是后者,此时想来犹叫亲临者心惊胆颤……
第七十九章 晨时
行辕之内一片混乱。
深夜先是三座城门得而复失,诸将在行辕争论过一番,刚决定等到天亮再组织兵马夺回,不到一个时辰,西城胜德门便陷入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之中。
大多数将官仓皇赶到行辕,都不清楚城外到底多少敌军袭来,就看着天雄军进出大同城的唯一通道、高耸的胜德门城楼在熊熊火光中摇摇欲坠,怎么不心惊胆颤?
一名喝得酩酊大醉的指挥使在两名小校搀扶下赶到行辕,跌跌撞撞地走到檐下才有些清醒,张皇拧头往胜德门那边张望,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门槛,“啪嗒”摔趴在客堂铺砖地上,葛怀聪气得要拿鞭子抽这些不成气的蠢货:
“狗操的,都他妈慌个巴子!”
看到这一幕,坐一旁的朱沆自然是一脸铁青,朝葛怀聪说道:“这个不成器的家伙,拖出去浇两桶水叫他清醒再过来议事!”
“拖出去!”葛怀聪见门外的小校朝他张望过来,他都没脸再庇护,示意左右拖出去拿水浇清醒再说。
岳海楼这时候很是狼狈地走进来。
“岳将军,城外是什么情况?”葛怀聪问道。
岳海楼说要亲自带人手翻墙潜往城外探察敌情,葛怀聪看他才过一炷香工夫就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岳海楼苦涩的摇头说道,“刚落地就被敌骑觉察,狼狈逃了回来!”
天雄军所控制的城墙,特别是西城墙以及南城墙西段,都在敌骑的监视之下。
即便这时候天色还没有亮,岳海楼他们翻出城刚落地,还是被敌骑发现,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他后肩还中了两箭。
好在没有图省事不穿铠甲。
箭簇入肉不深,他裹好箭伤便匆匆赶来见葛怀聪。
“如今看来,暴民趁夜突袭另三座城门,绝非偶然,”岳海楼蹙紧眉头说道,“葛将军应立即组织人马,进攻南北两翼的暴民,以便能及时应对……”
之前天雄军没能从南北两侧攻入南城、北城区域,另三座城门也得而复失,岳海楼还以为天雄军奔袭致精疲力竭,又太过放纵劫掠才会如此,并非暴民有多强。
他还以为等将卒发泄过再行约束,战事就能很快取得进展。
这一刻,岳海楼意识到这些可能是他的错觉,所以他主张葛怀聪现在立即派兵马强攻南北两翼,试探聚集于南北两城区域的暴民战斗力到底有多强。
要是事实证明这些暴民的抵抗意志、作战实力比他们之前料想到的强得多,那情形也将比他们所想象的更恶劣。
“不至于忧心如此!”葛怀聪犹满不在乎的说道。
他刚才爬上城头看过,仅有三四千敌骑从应州方向渡恢河袭来,他不相信城里的这些暴民匆匆组织起来,真能成什么气候。
“请葛将军慎重行事,不要叫葛氏再蒙污名!”朱沆沉声说道。
见朱沆揭十五六年前天雄军惨败的伤疤,葛怀聪脸色也骤然阴沉下来,但长长吸了两口气,说道:“朱郎君与岳将军既然如此忧惧,那我便即刻安排!”
虽说葛氏在河东扎根有四代人,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但葛怀聪还是得考虑他与朱沆、岳海楼二人同时使性子会有怎么个后果。
“或可先攻南城!请许师利率部先攻前阵。”曹师利说道。
作为新附之将,特别是以后还想着仰仗葛家,曹师利这两天看到太多的不满,也都憋在心里不说。
袭入大同城之后,他就放纵将卒在城中洗掠半天,主要也是在葛怀聪、岳海楼他们面前进一步表明态度。而涉及到具体的战事,他也不会指手划脚叫人厌恶。
然而到这一刻,他与岳海楼、朱沆都意识到事情与原先料想的太不一样,葛怀聪却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也忍不住直接建议出兵试探南城区域的暴力抵抗意志,甚至愿意率朔州清顺军先进前阵进攻。
从南城出去,到恢河北岸二三十里都是泥沙冲积出来的河川平原,地势一片平阔。
天雄军倘若能夺下南城区域及南城门,不仅可以防止敌军进一步从应州方向快速增援,也方便他们优势兵力出城展开,与敌援作战。
而北城,除了北城墙与北面的武周山夹成喇叭状的狭窄夹角地形不利兵马展开外,北城门楼火势这时才灭,内部梁柱应该已经烧透,非常容易垮塌。
此时争夺北城区域的意义,远没有南城区域大。
“那就先请曹将军辛苦一二。”葛怀聪说道。
天色欲晓,诸部劫掠人马还没有都回来,乱糟糟一团,天色没有大亮之前,葛怀聪都没有信心能正儿八经的组织攻势,应付岳海楼、朱沆二人的刁难。
现在曹师利主动邀战,他怎么可能不愿?
“咔嚓嚓,哗啦……”
听着外面传来巨响,众人走出客堂往德胜门方向眺望过去,却见四层高的城门楼这时候再也支撑不住,在熊熊大火中垮塌下来。
左右城墙下还有百余兵卒在武将的驱散下,徒劳的拿水桶扑火,这时候躲避不及,被崩飞出来的砖石、燃烧着的梁木砸得鬼哭狼嚎。
看到这声势,葛怀聪才真正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们想象的糟糕。
“城楼垮了!朱将军站在城下督促兵马扑火,没来得及躲开,被一截横梁砸中,当场就气绝而去了!”这会儿有人狂奔过来禀报。
葛怀聪脸色有些发白,这还没有真正开打呢,朱广武就死了?
而此时有多少兵卒挤在胜德门下扑火,死伤又是多少?
……
……
大同内外城四门相接连起来的两条主街最为开阔,将长街两侧楼铺的遮棚拆除掉,长街足有十五六丈宽,都够十数匹战马并驱突进了,但从西城胜德门沿长街东进,正对着残军坚守的内城西门。
除开两条主街,大同城内因为人烟密集,宅院杂乱,街巷都很狭窄。
葛怀聪昨日曾下令要求南北两侧拆除棚屋,清理出往北城、南城区域进攻的通道来,但天朦朦亮时,等他与朱沆、岳海楼等人赶到西南城的前阵督战,才发现这条军令根本就没有人理会。
在南北两翼负责前阵的将官,甚至担心暴民这时候反杀回来,会妨碍到他们分兵进西城劫掠财物,还拆除一些屋舍,用砖石木料有意将几条狭窄街巷彻底堵死。
不要说拆除两侧的屋舍,单单将一条宽街的碍障物清除掉,清出一条往南城区域进攻的通道,就已经日上三竿了。
待六百桐柏山卒整编完成,徐怀将修造登城道等事交给郑屠、韩奇、徐忻他们负责。
他与徐武碛、周景等人赶到西南城来找朱沆、徐武坤会合,他也是想亲眼看一看城中契丹及诸蕃反抗民众的组织强度。
清顺军骑兵步卒总计有五千兵马进入大同城里,但进攻通道太狭窄,兵马再多都无法发挥出优势来。
徐怀赶过来时,清顺军仅安排一营兵马,在五六丈的长街上分作数阵结阵,正进行强攻前的最后准备;后方的街道里被集结起来的兵卒塞得满满当当,但这时鸟用都发挥不出来。
之前清理街障浪费太多时间,契丹人早就在对面严阵以待,两侧屋顶还密茬茬的站满契丹弓手。
徐怀从马鞍上站起,直接搭手跳到一侧的屋脊上,将两边的阵列看得更清楚,也都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骑兵通常不配备重盾。
而为保证突袭推进速度足够快,天雄军及清顺军步卒要么没有准备遮护面积大、坚厚的蒙铁重盾,要么就换上轻便小盾,更不要说携带偏厢车、冲车等攻城器械了。
进城已经是第三天了,葛怀聪这些蠢货,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就地取材,打造这些攻城器械。
甚至都还不如两百监军使院卒在进入西北角楼下驻院之后,羁押十数汉民匠户,紧急找来一些马车,改造十数辆偏厢车以备不患。
清顺军这时候拆了不少板门充当大盾,举起来顶在最前面,想以此抵挡从两翼屋顶的契丹弓手。
即便萧林石没有可能提前发动城里的契丹人及诸蕃民众,但也很显然在天雄军与清顺军前锋军袭夺胜德门之后,萧林石潜藏在大同城内的人手就马不停蹄的动作起来了,对如何玩巷战也有周密的计划。
狭窄的长街上,清顺军推进很快就被契丹人拿拒马、鹿角或马车改造的偏厢车迟滞住推进的脚步,他们所持的小盾以及前排几张门板,根本无法保障后方的兵卒不受精锐契丹弓手从两翼屋顶射来的利簇。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可以说是勇将,但清顺军降附之前,作为契丹汉军,给养、兵甲等各方面的待遇都远低于御帐军,地位低下,相当于大越厢军,真能指望有多强的战斗力?
第一队进前接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被射死射伤二十多人,却连前方的拒马、鹿角都没能搬开,只能惶然退了回来。
清顺军也缺乏足够多的强弓劲弩与契丹弓手对射……
第八十章 观敌
清顺军前队没有大盾,拆下来的门板又太笨拙,没有办法结阵遮挡严密,看到身边不断有人被契丹弓手从两翼屋檐射倒,其他人心惊肉跳,只能仓皇后退。
蕃民健锐却无意见好就收,数十人手举圆盾、弧形长刀从街障之后杀出,两侧屋顶的弓手也是一步步往前推进,频频开弓引弦,箭矢如雨而下。
清顺军前队百余人节节败退,兵卒心慌意乱,就要往葛怀聪、朱沆、岳海楼等人观敌撩阵之地退窜过来。
葛怀聪等人左右也有百余精锐,后侧还有三队清顺军集结完毕,长街两侧铺院房檐下,还各站一排刀盾手,关键一堆将官都骑着马观敌瞭阵,使得长街更为狭窄拥挤。
上百名兵卒倘若都溃退过来,这边所有人都会被搅乱掉。
葛怀聪抓住缰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岳海楼一张枯峻瘦脸像岩石一般绷紧。
其他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左右张望,眼睛里尽是游离与惊畏之色,想着往后撤出。
葛钰使左右扈卫支起盾牌、长矛,在诸将之前结三重盾阵,但还是担心溃兵冲到跟前后,扈卫可能心慈手软,这时便想下令射杀三五人,迫使溃兵不退朝这边退却。
“吼!”
曹师利见部属如此不堪,也很是羞恼,却也不想坐看兵卒溃逃回来叫这边给射杀了,从扈随手里接过长槊,低吼一声夹马前驱,长槊斜指,槊杆斜拽着荡打,将几名溃兵抽倒在地,吼骂道:
“不战而溃者死!别他娘给老子丢人现眼!”
曹师利也是少有的悍勇,驱马到前阵,长槊化作斩刀从左上方斜劈下来,气势刚猛雄浑。
一名胡虏健锐试图举盾格挡,却抵挡不住劈斩携带的巨力,盾牌未碎,手臂却折,脸面也随之被盾牌砸得血肉模糊,人往后倾倒去。
曹师利槊势未老,瞬然间使长槊顺势前扎去,当胸又刺死一名藩民矛手。
然而冲杀到前阵的蕃民健锐这时候正杀得热血沸腾,看到天雄军有大将到前阵来,并没有避退畏惧之色。
看曹师利如此勇猛,蕃民前队稍有收敛,更紧密的聚集到一起,以便能三五人同时抵挡曹师利那杆勇猛无敌的长槊,而其后方这时候有七八名好手兴奋的嘶吼着,挥舞刀盾便往前冲杀过来,意欲围猎曹师利。
胡虏自幼便在马背上渡过,除了擅长骑射外,身手也极其矫健灵活。
单看这七八健锐从密集的阵列间,有如游鱼一般往前快走,甚至还有两人从两侧房檐快速奔走,以期凌厉进攻曹师利的侧腋,便知草原的刀术、身法,与气势雄浑、甚至予人拖泥带水的伏蟒刀、伏蟒枪有着极大区别。
在契丹,虽然极重视吸纳汉民的耕织铸造技术,也继承吸收汉唐仪礼官制施行朝政,然而对汉民习武却始终是压制姿态。
清顺军在曹师雄、曹师利的治理下,军容比天雄军要严整得多,基本上能做到令行禁止,但军中强横好手却极为有限。
曹师利身侧仅四名骑兵护持左右,身手算是不错,但十数契丹弓手蹲立两翼的屋檐之上,利箭一支接一支都往曹师利面门射去,他们都未能替曹师利尽数挡住,迫使曹师利不得不抬手挡住铠甲遮挡不住的面门要害,面对七八名契丹好手冲入前阵来围杀,仅能单手持槊相格。
曹师利再是武勇,也难支撑住多久!
徐怀取下贯月弓,看左侧房檐那名契丹武士已腾空跃起,正举刀往曹师利肩颈暴斩而去,右手倒扣两支棱锋箭、一支狭刃羽箭,在这一刻连珠射出。
徐怀的箭囊里装有几种羽箭,主要区别在箭簇上,有破空能发现尖锐声响的鸣镝箭,有专破坚甲的棱锋箭,也有射程更远、射速更疾的狭刃箭;同时狭刃箭的破空响声更小。
第一支棱锋羽箭射及身前,那名契丹武士才惊觉过来,近乎直觉的绷紧浑身筋骨,竟叫身形在半空滞停数瞬,使利箭贴着脖梗射过,但紧接着第二支棱锋羽箭又至。
契丹武士其人犹在半空中,撇刀相格。
第三支狭刃羽箭近乎同时射至,契丹武士气力用老,刀势来不及变动,只能眼睁睁的这支利箭从他刀锋之下三寸,狠狠射入他的胸腹。
徐怀站在两百多步外的远处射杀一人,顿时叫另几名契丹武士心惊肉跳,不敢再浪,稍稍退后,与后面的刀盾手聚拢到一起,不敢肆无忌惮的上前围杀曹师利;两翼屋脊之上的契丹弓手,所持是射距近的骑弓,又没有穿甲携盾,房脊之上闪避空间极为有限,更不敢轻易走近徐怀的射程之内。
清顺军前队兵卒看到主将杀上来,与后方弓手眨眼前杀死对方三人,也顿时士气大振,嘶吼着往曹师利身边聚拢过来,进一步减轻曹师利所承受的压力。
葛怀聪、岳海楼、葛钰等人都禁不住转头朝徐怀看过来。
能射两百步的硬弓,天雄军中不是没有人用,但关键是天雄军之中,没有一人能用如此硬弓连珠射出精准三箭。
葛怀聪、葛钰等人是震惊于徐怀的箭术与那惊人的膂力。
岳海楼则是看出三箭的蹊跷所在,利用不同箭簇的羽箭连珠发射,进一步缩短第二、第三箭之间的时间差,令契丹武士仓促格挡时产生致命的错觉,比单纯的三箭连珠,心机要阴险得多。
莽虎徐怀真如郑恢死前秘密所禀,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货?
徐怀面对这些人的注视,只是神色淡漠的回视。
胜德门城楼垮塌,包括第六将都指挥使朱广武在内,竟然有七八百人被砖木砸死砸伤,他是真真对天雄军的这些酒囊饭袋彻底失望了。
天雄军主力注定将覆灭于此,即便葛怀聪等人能逃脱,徐怀也无需再看他们的脸色。
所以,他现在决定不装了。
他只要掌握一两千能完全掌控的精锐兵马坐守边州,即便岳海楼这一刻识穿他的行藏,又能如何?
岳海楼禀报蔡铤,将当年的旧案翻出来,拿朝廷的尚方宝剑来斩他?
至于眼下,岳海楼与葛怀聪都得先为眼前的稀烂局面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来顾及他。
众人虽然震惊于徐怀的惊人箭术,岳海楼也隐隐感觉到郑恢、董其锋死前留下来的情报里有极大的错谬,但此时更令他们焦头烂额的,确实是胡虏暴民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以及进攻意志;这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清顺军步卒战斗力确实不能算有多强,但问题是,天雄军三万多禁厢军在大同,整体战斗力就一定强过清顺军了?
曹师利未敢力战,他亲自出战也只是想稳住前队阵脚,看到胡虏暴民不再往前猛攻之后,他也就脱敌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