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真要想拿下虎头寨,就算诸大姓不遗余力的联手,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然这几年也不可能跟那几家山寨势力“和平共处”了。
邓珪发了一通脾气,见唐天德、徐武江等人都不吭声,知道他没有能力叫地方势力主动贴上来配合。
而这一次庐州、寿州等地的商旅都死了几个,想胡乱抓几个小贼杀了糊弄过去也不可能了,当下也只能先派人赶往泌阳禀告虎头寨贼兵再开杀戒之事。
……
……
虎头寨两次对过路商旅大开杀劫,徐怀不认为这跟王禀留居淮源军寨纯粹是巧合。
然而不管他如何猜疑,他既没有能力单枪匹马杀上虎头岭,邓珪这些人也不可能听他的建议;他甚至都没有办法脱身,跑去虎头岭附近调查。
他对当前的局面,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回到军寨,徐武江被邓珪喊去商议事情;徐心庵因为身手高强、办事机敏,此前就被邓珪正式选为巡检司的哨探,这时候也与其他哨探一起,被派出去打探消息。
徐怀还没有正式应募,回到军寨看王禀与驿丞程益在院中弈棋,院子里还有两名武卒守护着,不方便说话,他便回院子拿了枪弓,走去柳树林后练习。
形势紧张起来,军寨里的人马,除开常例巡视、额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留守人员也都被邓珪抓到校场操练,军寨北面的池塘、柳树林附近,都空荡荡的,都没有什么人影。
徐怀将箭囊扎在右腰,持弓而立,右手取箭搭弦,眼睛盯住四十步外的那棵柳树,他之前拿碎砖在树身上画出银锞子大小的靶心。
羽箭离弦的真实轨迹,是蛇行而前,不是直线往前。
他左手持弓,箭杆需要从左侧搭到弓臂上;唯有这样,在各方面的动作都到位之后,才能确保羽箭离弦后疾速蛇行射中的标的,与持弓眼睛所瞄准的标的吻合。
他以往不知道这些道理,总想着右手取箭,箭杆从右侧搭到弓臂射击最为快捷;却不想他射出的箭总会往一侧偏斜。
此时的他,经卢雄点拨,很多道理都通了,又有以前的筋骨基础在,一旦改正过来,效果就非常的明显。
“铎!”
一箭稳稳的射中四十步外的柳树,箭羽正“嗡嗡”颤响,徐怀手里不停,第二支箭也已经脱弦射出。
这是标准的连珠速射。
连珠箭要求前箭射中标的,后箭要紧跟着射出,两箭越快衔接上,也越能叫敌手应接不暇。
徐怀用卢雄所授的取箭、搭箭以及大架开弦法,箭箭衔扣射出第二、第三箭,都准确射中银锭大小的靶心,然而到第四箭时,为保证速度能衔接上,膀臂的筋肉却不受控制的收紧,箭簇最终偏出靶心数寸射中树身……
徐怀放下长弓,看着偏出靶心的第四箭,看到卢雄走进柳树林里来,说道:“我果然还是无法做到四箭连珠!”
伏蟒拳鞭锤势有三种变化,倘若能衔接连贯使出,便可以说是拳脚高手;练刀练枪的标准与之类似,想要自称刀法高手,便要一息不断,以挡拨格斩等法接连挡下三箭。
所以,在箭术上想要超越寻常高手的层次,就要连珠射出四箭不出现间断,才能将所谓高手层次的敌人逼入手忙脚乱的境地。
当然,这种标准在实战中,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所谓高手在战场上,不依赖重甲坚盾,不依赖身旁的袍泽,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同时拨挡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的羽箭。
徐怀更多是检验自身修练到何种层次。
“……”卢雄忍不住要拍额头,苦笑道,“你可知军中箭术高手,要苦练到什么时日才能达到你这样的水准?你以为当世真有传说中的九连珠?”
“……”徐怀哈哈一笑,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贪心。
神智恢复过来,有卢雄这样的人物点拨传授,徐怀能在一个多月时间里,拳脚刀枪及箭术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提升,这跟他在桐柏山成长十几年,并没有一天中断过基础功的修练,以及天生骨健筋长有关。
不过,这时也差不多将他自身已有的潜力都挖掘出来。
他往后就得跟其他武者一样,只能依赖于年深日久的水磨功夫,才能有进一步的提升。
这也是他略觉得有些遗憾的地方。
“虎头寨两次劫道都大开杀戒,你怎么看?”卢雄现在都快没有再去点拨徐怀的自信了,他平时都不方便走出军寨,这时找过来,主要是找徐怀打听今天走马道劫杀案的细情。
徐怀将他今天在现场看到的情形,都说给卢雄知道:
“除了这两次劫案大开杀戒外,我还听说虎头寨对其周遭村寨的盘剥,也突然间提高了一倍。有一座村寨不从,五日前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便亲自率领数十贼兵,强杀进去,绑了十数妇孺回虎头岭充当肉票,勒令其族人出资去赎。这事十七叔他们其实得到消息了,但以为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就隐瞒着没有跟邓珪禀报;而这个村寨也没有苦主敢跑来巡检司告状求援……”
苦主不敢得罪穷凶极恶的强贼,都没有到巡检司或县里报案,徐武江他们主动跟邓珪禀报,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甚至邓珪也未必就被蒙在鼓里,更有可能在装聋作哑。
看不见,便可以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这便是底层官吏的逻辑。
不过,今天走马道上有庐州、寿州的商旅遇害,瞒不过去,邓珪才真正着急起来。
卢雄也不知道如何评说这种事,轻叹一口气,岔开话题问道:“虎头寨贼兵躁动,倘若是蔡铤所派刺客在幕后怂恿所致,你认为他们为何要如此?”
第十七章 少年逢春
卢雄这个问题,也是徐怀所困惑的地方。
虽说那日在鹰子嘴崖头,他拿话唬住刺客令他们没有敢轻易妄动,但空城计到底是空城计。
要是刺客不肯善罢甘休,现在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也应该将他们这边的底细摸透了啊?
徐怀想不明白,这些刺客一个多月过去了,非但没有再下手,却借虎头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卢雄窥徐怀眼睛里确有疑惑,提醒他道:“不管你身后是谁,但请他小心蔡铤派来的人,有可能会对徐氏不利……”
徐怀一惊,隐然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徐氏族人所习的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都是他父亲徐武宣等人早年从军时所习,后来归乡才在徐氏族人中流传开来。
卢雄不仅更为精通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从他起居行止诸多习惯上,徐怀都能看到深入骨髓的营伍痕迹。
只不过,大越有禁厢军小两百万,分驻三百三十余处府州,徐怀也没有想过卢雄会跟他早逝的父亲徐武宣以及其他曾从军的徐氏族人有什么关联。
现在看来,他想简单了。
又或者说是那些刺客想复杂了?
“你父亲徐武宣归乡将伏蟒枪传给族人,难道就没有说这伏蟒枪乃是靖胜军前帅臣王孝成军中独创?”卢雄说道。
“……”徐怀想说自己都记不得他父亲徐武宣的样子,一些旧事也是听他娘偶尔唠叨时提起。
他甚至都不知道伏蟒枪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身边族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两手,却是未曾正式从军、仅仅代表徐氏参入巡检司的徐武江造诣更高。
这主要也是以前不会有人跟他说这些事,他现在又不便突兀的去打听有的没的。
卢雄从泥地里拔出长枪,两腿分立,身子微微晃动,给人以巨蟒从草丛中立起的感觉。
徐怀知道他这是用桩势将劲力鼓荡起来,随后便看见卢雄将长枪斜刺出去。
长枪去势极快,破空鸣啸,徐怀眼神都差点捕捉不及,却见枪刃偏离前侧柳树数寸没有刺中。
徐怀正猜想卢雄为何要故意将长枪刺偏之时,却见枪杆猛的像蛇椎般颤了一下,几乎在同一时间,枪刃往左侧弹荡数寸,刃杆相接处弹打在树身上。
海碗粗细的柳树“咔嚓”一声折断成两截倒下来。
难以想象枪头第二段荡劲有多恐怖。
“这是伏蟒枪的鹰啄势,稍加变化,可以演变出破盾势、荡刀势,精义是将藏敛之法运用到这枪杆之中,在一刺之间无隙爆发第二段、第三段劲力,在军阵中厮杀时,能破敌将刀盾格挡,破开对手的门户之防。倘若你日后真要从军作战,这才是你真正要吃透的枪势,战场之上,太花哨的刀枪路数,实在是施展不开,核心还是正面攻防。其他枪路虽然也有相似的法门,却与伏蟒枪有很大的不同。”
卢雄随手将长枪再插泥地上,说道,
“王帅在军中传授伏蟒枪,并无藏私,所以这些年也渐渐流传开来,但真正得其精髓的,却多为王帅身边的旧人,你父亲曾在王帅帐前亲兵指挥之一,是得授真传的——王老相公在靖胜军任判军时,与你父亲也是相识的。我原本以为你是知道这些旧事,看来你却是没有听长辈提及过。”
“我父亲去逝得早,我早年又确是痴愚,没有怎么听他人说过这些。”徐怀没想到卢雄跟他父亲竟是旧识。
卢雄这一个多月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徐氏的情况,说道:“我这些年行走江湖,都不讳言自己是靖胜军的旧人,我现在担心蔡铤派出的刺客,可能还没有真正窥破我们的虚实,却已经误将徐氏族人当成是我们一伙的。”
这他娘误会大了啊!
徐怀头大如麻,见卢雄说过这些后看过来,眼睛里还有所期待,但他能说什么?
说身后“大哥”是胡扯编造出来,说在王禀抵达淮源前几天,脑海里莫名闪现一段文字,他才没事整天跑去鹰子嘴蹲守的?
真要这么说,卢雄会不会羞恼成怒,给他一耳刮子?
徐怀头大如麻,心虚的嗫嗫说道:“那人之后却没有再来找我,他可能已经离开桐柏山了吧?”
“或许吧……”
卢雄这么说,却不是不信徐怀。
徐怀身后那人到这时都没有露面,卢雄也猜想那人应该并不想过深的卷入这事情里来,很可能在第一次提醒之后就抽身而退了。
这非常的人之常情。
这世上真正能为他人奋不顾身的,总是极少的。
倘若有人知悉蔡铤意欲派人刺杀王禀,第一次能报信,就冒了很大的危险,看到刺客不肯善罢甘休后,不愿意再牵涉进来,不是很正常吗?
卢雄心里却还是难免失落:没有援手,他们应对的手段太有限了。
“王老相公不想再牵涉太多无辜,明日就会不管邓珪的阻拦,离开军寨前往泌阳,我与你就在这柳林里别过吧——荻娘子这一个多月来甚是照顾萱儿小姐,王老相公也不便当面感谢,你日后再转告一声吧!”卢雄又说道。
看卢雄转身离开时的萧瑟背景,徐怀也是百味杂陈。
王禀不想连累太多的无辜,想明天就前往泌阳,但徐怀并不觉得他真就能置身事外了。
倘若虎头寨贼兵突然间的活跃凶残,确是刺客在背后搞事,他们显然是针对藏身王禀身后之人而来。
王禀祖孙在这时候由卢雄护送前往泌阳留居,刺客更可能会认为这是引蛇出洞之计。
之前要说混入商队的两名刺客半途离开是行打草惊蛇之计,是他们的误解,但这次刺客借虎头寨搞事,一定是打草惊蛇,也许同时还有对各方面进行威慑。
当然,徐怀此时还有一层复杂心情,那就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作为靖胜军旧部的后人,竟然跟卢雄、王禀真是有牵扯的。
也恰恰是这些他不知道的牵扯,以及他那日在鹰子嘴虚张声势,才令刺客误会甚深,甚至不容他去分说。
徐怀对自己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但徐氏那些个曾是靖胜军旧卒、此时还在的族叔族伯,还是有印象的。
这些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人,归乡后没有立足的田宅,大多投附本家过活,为何刺客怀疑他们跟卢雄联合起来保护王禀之后,竟如此的重视?
徐怀陡然间又想到一个问题,靖胜军是禁军编制,照理来说生老病死都应该在营伍之内,他父亲及其他徐氏怎么可能会在十五年前离开军营归乡?而之前又怎么会去从军的?
这些旧事以往都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起过,徐怀想去找卢雄问一个明白,但转念又想,要是他什么都问卢雄,又怎么解释自己身后并没有所谓的“大哥”存在?
娘的,真是作茧自缚!
……
……
黄昏时,徐怀将佩刀郑屠户肉铺前,伸手按住烧鹅,扯下一条鹅腿啃起来。
“你这……”郑屠户心虚的坐在肉案后,没有站起来,眼睛瞥了好几眼肉案外侧的那柄制式长刀以及挨他最近的那把剔骨刀,但脑子里念头转了无数个,却始终没有勇气将剔骨刀抄起来说几句狠话。
徐怀将一条鹅腿啃完,拿油腻的手在衣襟上擦了两下,说道:“我今天想日悦红楼的柳琼儿姑娘,但没有攒够进悦红楼的银子,你借我一点!”
“一晚上酒水、赏银不算,二两银子打底也只能听柳琼儿弹弹琴、唱唱曲儿,倘若想要拿下柳琼儿的红丸,便是多花几十倍、上百倍的银子,现在都办不到啊,你以为我不想日?”郑屠户心里暴躁的想着,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后背还隐隐作疼,不敢将心底话真说出来惹恼这杀胚,小声问道,“怎么今天就想这事了?这个价只能见着柳琼儿姑娘,能不能睡上,还要看柳琼儿的心情,你就不能换一个姑娘?”
“前些日在河边看到柳琼儿姑娘走路过去,那肥端端的屁股一摆一摆,像水波在荡,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就像是有好些蚂蚁在咬。徐四虎说我这是想日人了,我熬了好几天,今天不想再熬了。我今天就要日人,但没有银子,我一把刀没有办法将人抢出来,只能找你来借银子。”徐怀说道。
郑屠户心想你这憨儿却没有憨透,知道悦红楼那些几十号打手个个膀圆腰壮,不是白养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郑屠户经营这家肉铺,在淮源也算是好生意了,但也不可能凭白无故拿银锞子白送给这憨货啊,难道事后他还能找徐武江讨债去?
关键柳琼儿这几年号称卖艺不卖身,二两银子真睡不上啊。
要不然,他自己缺这二两银子啊?
“你借二两银子给我,日后谁敢在这里惹事,我替你打断他两条腿,一条腿抵一两银子!”徐怀很讲道理的说道。
“谁他妈没事断人两条腿?”郑屠户心里想。
郑屠户眼珠子转个不休,徐怀又伸手去扯另外一条鹅腿,背靠着撑住雨棚的木柱子慢慢啃起来。
郑屠户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找徐武江,将这个憨货拉回去,却听木柱子“咔嚓”作响,灰尘簌簌落下,吓了一跳,定睛看过去,却见徐怀腰背的筋肉虬结鼓起,却是要将木柱子一点点的推离石础子。
“行,行,行!小爷你快住手,我给你银子!”郑屠户忙叫道。
郑屠户心知今日就找徐武江将这杀胚拉走,却不能阻止他日后再来找麻烦,干脆利落的将钱匣子拿出来,里面有几枚碎银锞子以及大把的铜子,心想让这蠢货去悦红楼闹事,看悦红楼背后的唐家怎么往死里收拾他!
“这些碎银子加起来应该够小哥你到悦红楼痛快一番。”
“这木匣子借我。”徐怀将钱匣子都拿过来,就径直往悦红楼走去,也不管郑屠户跟陈贵等伙计跟出来看热闹。
虽然他早就从悦红楼的杂役小厮那里得知刺客入住期间,是头牌红倌儿柳琼儿招应的,但除了这种办法,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找柳琼儿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心的机会。
“徐家那个憨货,从郑屠户那里强借了几两银子,却是要来悦红楼日柳琼儿姑娘!”
不要说街市好事的无赖汉们了,在徐怀过来之前,消息都已经在悦红楼里传开来了,好些姑娘、小厮都跑到大门口来看热闹。
“虽然有些憨头憨脑的,都不知道二两银子只够听琼儿姐唱几曲的,想买红丸,拿两千两银子来或许可以一谈,但人长的模样还真不赖呢——别还是个初哥啊?你们说,真要是初哥,琼儿姐会不会自己倒贴让他睡啊!你们看他那胳膊,不是不好壮啊,你们说琼儿姐能不能吃得消啊?”
“吃不消,你还想替琼儿姐去受两下?”
“就受两下怎么够啊?你们别说,换你们去,愿不愿意挨徐家这憨货捣两下啊?”
柳琼儿姑娘在后院宅子里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