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
顾慎淡淡道:“我问了,你会说实话吗?”
冢鬼一怔。
两人在深巷之中对视。
顾慎平静地看着冢鬼的双眼,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
在黑雪山梦境之中。
被长矛贯穿的旅者,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时候,所露出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在拔除天鞘诅咒的那一次次会面里。
顾慎已经无限接近了“答案”――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其实顾慎在第二次踏入黑雪山梦境之时,便觉得“熟悉”,他总觉得,在那具干枯破碎,随时可能破灭的躯壳里,或许容纳着一个青涩茫然的灵魂……
一个倒霉蛋。
“我……”
冢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顾氏对你的调查已经中止了,是我叫停的。”
顾慎平静说道:“守夜人二十四小时轮班,你在两座基地的影像,都在记录之中……数据显示,闭关解读古文的时候,你时常陷入昏睡。这个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缓解,你来到天鞘基地之后,也经常出现,而且昏睡的毫无规律,顾氏目前出示的报告是‘神经受损’,这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以后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记得咬死。”
“???”
冢鬼有些懵了。
顾慎刚刚说的那些话,信息量属实有些过大。
冢鬼反应了好几秒,“你是在帮我?”
“不然呢?你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顾慎有些无奈,“现在恢复了记忆也好,不过记得我刚刚说的……以后睡着了,记得喊头疼。只要你坚称自己脑袋不舒服,那么顾氏的报告就可以一直出具,大家不会怀疑什么,毕竟一个被天鞘砸了两次的倒霉蛋,脑袋出现一些问题是正常的。”
冢鬼彻底陷入了沉默。
他这一次找顾慎,还想说一些“禁忌之事”。
譬如那场困扰自己的黑雪山之梦。
还有那个束缚住自己灵魂的干枯躯壳。
在丢失记忆的那几个月里,他唯一认识的人,就是顾慎……灾厄梦境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如果是,他希望顾慎能够给自己一些答案。
所以他来了。
现在他得到了第一个解答。
那场梦……是真的!
许久之后,冢鬼缓了过来:“谢谢……我记住了。”
“还有,有些时候不要逞能。”
顾慎絮絮叨叨说道:“你脑袋里装的那些东西,有七分,倒出来三两分就好了。全都倒出来了,别人该怎么看你?这一次不把你从天鞘基地里拉出来……那些研究组成员下一步的研究目标,可能就不是‘风暴方程式’,而是你了。”
“超出时代一步,叫做天才。”
“超出两步,三步,一百步……这叫疯子。”
“你知道活性70%的天鞘炸弹,威力有多恐怖吗?”
顾慎怒骂道:“在冻湖地底五百米,差点把老子炸地灰飞烟灭!”
“我……”
冢鬼捂着脑袋,他声音沙哑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些……那段‘方程’,那些代码,还有古文……好像是刻在我血液里的,我忘不掉,也控制不住。”
“对不起……对不起……”
冢鬼靠在墙上,语气也弱了三分。
他主动来找顾慎,本来是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初一交锋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自己哪里能是顾慎的对手?这家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现在他脑海里一团乱麻,完全陷入了被动。
顾慎轻叹一声。
他看着倒霉蛋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好吧,我原谅你了……还有事吗?”
“……”
“没什么事情的话,回去好好休息吧,回去记得继续‘拆解’我给你的古文,过两天我找你拿。”顾慎回身摆了摆手。
靠在小巷石壁上的冢鬼,声音很轻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知道的?”
顾慎顿了顿。
冢鬼道:“所以……那场梦,确实是真的,对吗?”
顾慎微微回首,他看着月光下,冢鬼那张苍白的面孔。
有些事情,不能刨根问底。
多鲁河任务中……
北洲军团已经付出了很多牺牲……
而中央城重新飞升,依靠的就是旅者的火种……
所以即便是在只有两人独处的清冢陵园之中,白术先生依旧打断了顾慎的问话,终止了关于“旅者”的话题。
言外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在七神明显分出阵营的暗流汹涌下,两洲联盟需要力保“旅者火种”的安全,基于对“占卜术”和“未知命运神器”的考虑――
关于旅者还活着的绝密信息,必须要在因果层面锁死。
只要不在台面上点破,那么理论上来说……五洲的格局,就不会因此发生剧烈波动。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慎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真的摔坏了脑袋,还是没听懂我刚刚说的话?”
冢鬼一怔。
下一刻。
顾慎从随身携带的“神迹之银”匣子之中,取出了一枚天鞘碎片,在冻湖地底与韩当厮杀所得到的碎片,绝大部分都交给了老爷子,用来秘密制作更多的天鞘武器,以备不时之需。
而顾慎还是留下了一些,自己贴身保管。
“嗤嗤嗤……”
天鞘碎片刺入肌肤,漆黑的诅咒之气顷刻之间掠入顾慎体内。
“喂。”
他注视着冢鬼,淡淡道:“看着我的眼睛――”
冢鬼望向顾慎的双眼。
顾慎以指尖炽火接触伤口。
下一刻。
小巷场景迅速变化。
天旋地转,睡意来袭,靠在墙壁上的冢鬼,软绵绵滑到了墙根。
而当他再睁开眼,就来到了熟悉的黑雪山之中,他依旧是那个被困在躯壳中的孤独灵魂……而面前大雪散开,露出了一道年轻威严的黑袍身影。
顾慎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双手按着膝盖,盘坐在雪山山顶。
“哗啦啦……”
风雪倒卷,旅者抬头,注视着顾慎。
“解毒。”
顾慎伸出手,他这一次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平静看着石壁上的“旅者”,他直视着那双清澈,困惑,迷茫的双眼。
但这一次――
旅者没有第一时间给顾慎解毒。
他声音干枯地笑道:“这么点诅咒……这么着急么?”
旅者的精神,明显好转了许多。
这些日子。
由于苔原剿杀,顾慎主动汲取了大量的天鞘诅咒,而随着他一次次来到黑雪山,被困锁在石壁上的旅者,从一开始的只字不吐,到后面的逐渐开口……现在已经会主动和顾慎交谈了。
两人之间的主被动关系,开始慢慢颠倒。
如今,反倒是顾慎“守口如瓶”。
并不是顾慎不想攀谈了。
而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躯壳里的灵魂就是现实世界的冢鬼……
而被长矛和箭雨锁在黑雪山上的“旅者”,正在依靠着自己带来的天鞘诅咒,逐渐恢复力量,这种情况与“真理之尺”内的景象,很是相似。
只怕自己来的次数越多,给予它的力量也就越多。
“外面还有事。”
顾慎平静开口:“先把毒解了,我忙完再来找你。”
旅者无声地笑了笑。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这个年轻人的意图……最近的诅咒越来越少了。
只不过旅者永远不会拒绝。
因为他没资格拒绝。
对他而言……顾慎带来的诅咒,再小,也不能错过。
黑雪山大雪刮过,旅者将“天鞘诅咒”拔除,梦境破碎,场景重新回到了深巷之中,顾慎睁开双眼,上前踢醒了昏睡的冢鬼。
“……”
冢鬼神情苍白嘴唇干枯,抬头看着顾慎。
两人的对视,从现实世界,来到黑雪山,再回到现实世界,好像只过去了短短的数秒,但又像是过去了数年……漫长的死寂之后。
“看到了么?”
顾慎平静开口。
“看到了。”
冢鬼缩在墙角,声音颤抖地回答。
然后他小声委屈地问道:“所以……我到底是谁?”
“……”
顾慎看着这个可怜兮兮的家伙。
他既感到悲哀,又感到幸运。
如果这个男人,不是缩在墙角,而是在天鞘崩塌之时站起身子。
如果这个男人,不是低下头颅,而是在巨人拔剑之时伸出手掌。
恐怕现在世界,会变得糟糕很多……
“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人。”
顾慎一字一句说道:“你是我顾慎的朋友,是顾南风重薪聘请的古文专家,是修筑清冢功不可没的阵纹师,也是引爆稚童当居首功的研究天才……你在这个世界行走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你是谁么?这个答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冢鬼把脑袋埋地更低了,他喃喃道。
“可是,最近我总是做梦……”
“我梦到了,那个以头撞地的大家伙……”
“好了,不如你来回答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