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栀第一时间问：“你在哪？”

　　“一个……很远的地方。”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笑了笑，道：“可能不会回来了。”

　　这其实是很荒诞的一番话。

　　一个在花帜守护了三十年的“管家”，忽然有一天休假，从这世上消失地干干净净，打回来的电话里说自己可能不会回来了。

　　这番话，任谁来听，都会觉得很荒诞。

　　但偏偏陆南栀并没有。

　　她心底出奇平静，而且隐约猜到了什么，此刻只是低垂眉眼，缓缓说道：“如果不回来了，何必要打这个电话？”

　　“就在这几天，五大家的高层会前往大都，中央城边陲的名将也会南下。”

　　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

　　“他们会在花帜聚集，召开一场会议，这场会议需要你来主持。”

　　陆南栀深吸一口气。

　　她安静听着。

　　“在狮子巷，老陆留下的府邸旁边，还有一片静置的宅院，密码是你的生日，榕树下深挖二十五米……有第二枚青铜箱。”

　　电话里的声音笑道：“还记得老陆打通的地道么，他是一个周密的人，做足了万全的保障，为了保护‘狮醒技术’，他始终留有后手，那是留给你的最后物件，好好保管，不要再弄丢了。”

　　听到这。

　　陆南栀的眼眶一下子湿润起来。

　　她声音沙哑道：“所以你不是小崔先生吗？”

　　“……”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

　　“我是啊。我怎么不是？”

　　图灵的声音带着笑意。

　　但他脸上满是疲倦之色，因为此刻合上双眼，便有无数画面闪逝而过。

　　他这一生实在太漫长。

　　徒步走过冥王神殿的那个旅行家，是他。

　　在苔原雪地之中沉眠，复苏的那个亡者，也是他。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他是很多人。

　　只是其中被人记得最多的那个名字，叫做图灵。

　　在这三十年里，他很高兴有人喊他“崔忠诚”，他也很高兴能够成为“崔忠诚”……只可惜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年轻人，已经死在了热血之中，而他扮演的这段人生，也要告一段落了。

　　“我们的这段通话是‘加密’的，就像是你的【红门】一样。”

　　这段话说出来。

　　“崔忠诚”的身份，其实便已经点明了。

　　陆南栀咬紧牙齿，她此刻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能默默听着这通讯器传来的温柔声音。

　　在花帜待了这么多年。

　　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成长到如今的这一步……

　　崔忠诚功不可没。

　　两人从彼此提防的“敌人”，到亲密无间的“战友”，一步一步，都是如此巧合，如此微妙。

　　与其说这是命运在操纵。

　　不如说。

　　操纵这一切的，另有其人。

　　崔忠诚见证了她的成长。

　　“去隔壁宅院的时候，记得打好【灯笼】。拿到青铜箱之后，千万在无人之处打开，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关于箱子里的东西，等到江北和中央城的那些人来到花帜，你再进行展示，记住……觉醒从来就不是错误的事情，古文会也不是什么【旧世界】的残党。”

　　电话里的声音轻松愉快地笑道：“我要交代的，一共就这么多。你都记住了吗？”

　　说完之后，通讯器那边并没有传来回声。

　　只是沙沙的电流声音。

　　很久之后，一道很微弱颤抖的鼻音才堪堪响起。

　　“……嗯。”

　　图灵想起这女子刚刚加入古文会的样子，时光真快，一晃三十年。

　　他举起手中的饮料，隔着虚空碰杯。

　　他轻声笑道：“那么，我们‘新时代’再见。”

　　第四百五十一章 死海古卷

　　挂断通讯器后，图灵默默放下了那罐饮料，他看着窗外逐渐漆黑的长空，主艇正在驶入【旧世界】。

　　新时代的到来，对人类而言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想要翱翔，就务必要先学会踏实走路。

　　五洲文明想抵达“星舰”这种程度……全民超凡化，乃是必然。

　　狮醒技术的研究，本意当然是好的。

　　只是这种能够改变人类命运的重器，到底该在什么时候被放出，该以怎样的方式被放出……永远都是值得慎重思考的问题。

　　如果【深海】没有发动那起屠杀。

　　说不定……

　　人类在三十年前，就已经迈入了超凡时代。

　　说起来很巧，也很讽刺，【深海】拼尽全力想要完成的“全民觉醒”，其实正是古文会一直致力推动的东西，它杀死了古文会，看似距离终点接近了一些，但实际效果却截然相反。

　　主艇驶入【旧世界】，与那艘孤零零的微型艇完成对接。

　　褚灵抱着顾慎，来到了主控室。

　　褚灵意识浸入阵列盒后。

　　图灵便与【源代码】保持着紧密的精神链接，所以刚刚的那番对话，每一个字，褚灵都听得十分清楚。

　　褚灵听得十分清楚，就意味着顾慎也听得十分清楚。

　　“所以完整的‘狮醒技术’，一直都在你手里？”

　　顾慎用稚嫩手指，在玻璃上写出这一段话。

　　图灵笑了。

　　“完整的‘狮醒技术’……”

　　他摇了摇头，笑道：“你高看我了，也高看老陆了。这种东西到目前为止还没被研制出来，无论是源之塔得到的那一份，还是狮子巷青铜箱里的那一份，都称不上‘完整’，当然后者的技术比前者更好。老陆中止研究之后，我还在默默继续……第二枚青铜箱中的‘狮醒技术’，其实装的是我这些年的研究成果。”

　　这些话，他对陆南栀只字未提。

　　图灵已经佩戴了太多的冠冕。

　　狮醒技术，是陆承留下来的……当年的狮子巷血案发生之后，图灵一直心怀愧疚。

　　而第二枚青铜箱，便也算是他对旧友的补偿。

　　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死人不再需要“声名”，如果狮醒技术可以救世人于水火，那么他希望世人记住“陆承”的名字。

　　那是老陆应该得到的东西。

　　“那么……星舰文明之中的那些超凡者遗骸？”

　　“他们都是幸运儿。”

　　图灵轻轻说道：“即便在星舰文明时代，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超凡的……狮醒意味着‘得到’，而世间之事，有得便有失。你想要得到‘超凡力量’，就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在上个文明中‘觉醒法案’便已经颁布过一次，所以我知道，有些老路是不能再走的。”

　　顾慎微微皱眉。

　　他从图灵的话中，得到了一些未曾了解的信息。

　　图灵似乎对星舰文明很是了解。

　　准确来说，图灵已不仅仅局限于“了解”这一阶段了。

　　他更像是亲身经历过星舰文明一般。

　　“在【深海】链接的情况下，你准备怎么推行‘狮醒’？”

　　顾慎继续手写询问。

　　第十一次升级的【深海】，已经将五座大洲彻底笼罩……如今主系统拥有着绝对垄断的掌控力，想在这种局面之下，推助狮醒技术，顾慎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别忘了，我是图灵。”

　　眼前的男人笑着开口：“我是缔造【深海】的人，在制造出一个可能掌控全世界的超级AI之前，我一定会留有准备……”

　　啪嗒。

　　他打了一个响指。

　　褚灵身上的那枚小铁盒，忽然发出清脆的颤抖之音。

　　阵列盒受到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指引，瞬间放出一圈涟漪，将三人笼罩在内。

　　眼前场景变幻。

　　无数水纹扩散。

　　顾慎很熟悉这一幕……数秒之后，他悬空漂浮在阵列盒的精神海域之中，令人欣慰的是，他不再是婴儿形态，只能蜷缩于襁褓之中，无法舒展身子。

　　精神世界中的顾慎。

　　依旧是他自己。

　　他保持着青年状态的全盛精神，每一缕意念都如流火般炽热，阵列盒的精神海域略微有些冰冷，死寂，但因为他的存在，整片海域多了三分绚烂的赤红之色。

　　另外一边，褚灵，图灵，都以精神体的形式，凝聚在这片阵列盒海域之中。

　　褚灵也是那个褚灵。

　　她披着雪白长裙，及腰长发无风飘摇，整个人圣洁如雪。

　　可图灵先生……

　　来到精神世界之后，他便不再是“崔忠诚”的面容。

　　而是一团模糊的虚影。

　　这团虚影……与顾慎当初见到的“深海”颇有些相似，在图灵先生的精神体上，顾慎看到了不止一张面孔。

　　图灵的面颊是无数乱码组成的。

　　他不是一个人。

　　而像是千万人凝聚拼凑在一起的生命。

　　顾慎试图定睛去看，他想穿过千万张面孔，看清图灵的真实面容……但失败了，千万张面孔的幕后，仍然是千万张面孔。

　　他看不穿图灵。

　　反倒是定睛数秒之后，他的精神出现了疲倦，酸涩。

　　“不要直视我。”

　　图灵笑了笑，道：“虽然你如今的精神力已经很强，但想直视我的魂灵，还是不够……当然，就算你有足够的精神力，也不要直视我的魂灵，这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我没有好看的皮囊，也没有好看的灵魂。”

　　对于这般自嘲，顾慎当然不会当真。

　　他收回目光，不再打量图灵，而是环顾这枚小小铁盒内的精神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