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神情有些复杂,她看过这个女孩的资料,父母在花帜董事会内身居高位,而眼下的这份影像资料,将被自己用来击倒花帜。
来不及多想。
通讯器的声音响起……
对于那个来电号码,陆南栀再熟悉不过,十年来,她曾与这个号码的主人一同创造了无数个奇迹。
而如今,他们是彼此之间最大的对手。
陆南栀深吸一口气,她并没有避讳病房里的众人,只是微微起身,来到了窗台位置,望向窗外,接通了这通来电。
“喂。”
电话那边并没有响起意料中的苍老声音。
相比之下,这声音年轻许多,混杂着干净,醇厚,古旧之类的特质。
拨出这通电话的人,是崔忠诚。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小崔先生现在也站在病房里。
他看着窗外的薄暮霞光,又望向白榻上老人的枯败面色,神情略微有些黯淡。
电话两端的人沉默了好几秒。
崔忠诚轻声开口,道:“南栀夫人,议员先生的临终遗愿……是想和你谈一谈。”
第二百六十三章 别离欢(一)
最后的约见地点,是老城区北郊的一座荒山。
那是安葬老陆的地方。
这些年来,每一年的悼日,陆南栀都会抽时间来到这里,祭奠死在狮子巷黎明前的父亲……而主动提出在这里约见的,并不是她。
而是赵西来。
夫人此行只带两人。
如今宋慈重伤卧床,需要静养,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出行安危,但有顾南风在场,除了【使徒】来袭,几乎不会有任何意外……于是夫人没有麻烦南湾的谷稚先生,也没有通知周济人,只是在挂断电话后便立即起身。
顾慎和顾南风陪同左右,一起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小荒山前,发出邀请的老人早就到了。
就在山脚底下,崔忠诚推着轮椅,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着一片片枯叶堆叠满地,年关将尽,已经入冬,荒山山头的秋叶早已落尽,堆了满地,被轻轻踩踏就发出吱呀的脆响。
万物终有尽头。
四季往返,冬去春来,可惜人非如此。
生老病死,不可复回。
顾慎和顾南风站在远方,默默注视着夫人来到轮椅旁,接过了小崔先生的手。
陆南栀推着赵西来,两人踩着漫天遍地的枯叶,顺着一条平缓的山道,向小荒山的山顶缓缓踱去。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瑟瑟寒风中,面颊没有发白,反而是泛起了莹润的红色。
“人之将死,回光返照。”
顾慎看着两人远去,他声音很轻地开口。
一缕炽火摇曳在眉心。
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轮椅上那个老人的衰态,这世上有些事情是瞒不住人的。
衰老就是其中之一。
花帜的旗帜能够飘扬在大都的最高点,是因为这些年来打了无数场硬仗,也打赢了无数场硬仗……每一场胜利的代价,都写在了赵西来满头的白发之上。
“赵老先生称得上是一位枭雄……”
顾南风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不含感情地轻轻开口:“很多人希望他早点老去,我反而希望他活得更久一点。”
江北江南,长野大都,这是两座被人一旦提及,就相互并列的“先驱城市”。
没有人比这位长野少主,更明白“执掌大权”意味着怎样的重量和责任……扛起大旗并不只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风光。
大旗太大,很容易倒。
旗倒之前,必先人折。
这些年来,东洲前进地如此之快……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大都的飞速发展,一杆旗帜卷动了整潭死水,所有人都“活”了起来。
一个人有多强大,某种意义上取决于……他的对手有多强大。
抛开外界因素,只考虑东洲一地的内部竞争。
对于长野而言,大都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而对于即将返回长野,重振秩序的顾南风而言……那座城市里的旧派和新派血液,都需要强大的外力压迫,才能焕发动力。
如果赵西来一直活着,或许是一件好事。
顾慎听懂了顾南风的话意。
他沉思片刻后问道:“什么时候启程回长野?”
“三天,五天,或者是明天?”
顾南风眯起双眼,他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来,修行岚切之人,心境本该如青空一般明澈,可琐事缠身之后,纵然心如明镜,亦难免有蒙尘之时。
“小顾裁决使,你要不要考虑跟我去一趟长野?”顾南风笑了笑,但这句话里没有开玩笑的意味,“近乡情更怯,孤身一人打道回府,总觉得怪怪的,多个姓顾的,到时候也好照应。”
顾慎也笑了。
事实上他还真有这个打算……只不过眼下顾南风的邀请,可不能轻易同意。
顾慎想动身去长野,是因为自己“古文会”未来领袖的身份,想要解开图灵先生遗留下来的那句话的真意,就免不了要去清冢内寻找顾长志先生。
他笑道:“近乡情更怯?怎么看都应该是富贵还乡……”
离开长野八年。
再回东洲……顾南风的实力足以拿下联邦政府颁布授封的正式封号。
这是什么概念?
在顾慎的认知里,这应该是东洲最年轻的封号,是比罗师姐修行速度还快的超凡者。
不用想,以这种级别的实力,即便在北洲要塞,也定是战绩显赫。
“……”顾南风欲言又止。
他摇了摇头,“一言两语说不清楚。长野目前的情况很复杂。”
不知为何。
他看到顾慎……总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跟看到宋慈的那种亲切,又不太相同……看到宋慈之时,顾南风只觉得如释重负,因为这就是自己要找到的“使徒”。
千里迢迢从光明城讨来了一枚信物。
如果在关键时刻,没有找到信物对应之主……那么自己的心血将付诸东流。
而看到顾慎的那种“亲切”感……说出来顾南风自己都不相信,他竟然有种同宗血脉的亲和感,这个少年身上的超凡气息隐而不露,自己只能观测到是一株小小的火苗。
可偏偏这缕火苗内,散发着一股能让自己放松的精神律动。
顾家的确有血脉传承这一说。
但……能让顾南风感受到这种律动的。
只有一人。
很久很久之前的……顾长志先生。
在【使徒】事件结束之后,顾南风越看顾慎越觉得心情复杂,那个少年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精神律动,实在是太让自己觉得熟悉了。
之所以欲言又止。
是因为他控制住了要将一些秘密倾诉而出的冲动……譬如在老城区最后的“神临”,所有人思维都凝滞,包括他也不例外。
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两位使徒一死一伤,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顺理成章。
唯独他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无法理解。
自己带回来的那枚信物……可是光明神座的信物,如果战斗上升到了“神临”阶段,出手迎战酒神座的那位存在,难道是光明神座?
而守陵人却说,清冢传来异动。
是顾长志先生的神临,拯救了东洲。
而源之塔放弃秦夜的选择……更是印证了神战的真实性!
无论如何……这险而又险的瞒天过海之计成功了,可顾南风自己却想不明白,顾长志先生到底是怎么神临的,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选择谁来当做载体?!
第二百六十四章 别离欢(二)
崔忠诚站在层层叠叠的枯叶上,看着远方幽长瘦狭的山道,伸手敲了敲一旁车窗。
车里还坐着一人。
“小崔先生……”
赵器如坐针毡,他不敢下车,隔着车窗玻璃望向陆南栀来的方向,这次谈话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要把自己在自由礼堂干的那件事,坦诚相告。
陆南栀手底下的那些人,可没一个是善茬!
不过……似乎有一个好消息。
这次陆南栀前来,好像没带什么人。
至少目前为止,他没看到自己最害怕的那个灾星……
“乌鸦去哪了?他来了么?”赵器缩在后座,小心翼翼观察了一圈,生怕自己被对面发现,但看了许久,发觉陆南栀似乎只带了两人。
一个先前在自由舞会的时候见过面。
好像是裁决所的人?
另外一个……衣着倒是十分奇怪,披着圆肩斗篷,应该不是东洲这边的超凡者,只不过看这身行头,不太像是什么高手。
赵器目力有限,生怕自己看走了眼。
“宋慈没来。”崔忠诚淡淡开口,道:“怎么,怕被他打?”
“不是……”
赵器咽了口口水,声音很小,没什么底气地纠正道:“……是怕被他打死。”
宋慈那家伙是出了名的疯子。
自己在舞会先前被抓了个正着,差点就被扒了皮。
如果今天他在场,怎么说自己也不敢下这辆车。
崔忠诚扶了扶眼镜,轻声道:“不妨实话告诉你,宋慈在对抗【使徒】的战斗中受了伤,目前正在疗伤。”
听到这话,赵器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你逃得过一天,逃得过一年么?”小崔先生又道:“经历使徒一战,宋慈地位已是与先前截然不同。如今他是东洲议会的重要人物,绝对核心,承载着神座意志的【使徒】。他的伤好之后,要想捉你,你在大都,躲到哪都没有用。”
听到这话,赵器怔了怔。
他有些恍惚,下意识道:“可是我爹……”
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陆南栀推着轮椅,碾过层层枯叶,进入暮晚荒山的那道背影,他在车里也看到了。
自己的父亲,曾经那个如高山一般巍峨不可仰视的父亲……
如今只能寄身在一张椅上,衰老,凋零,像是一片枯败的叶子。
“好好想想吧……你可以不服从老爷子先前的安排,但如果执意还留在大都,没有人能够保证你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某一天,怒发冲冠的宋慈,一拳头把你的脑袋打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崔忠诚平静道:“当然……这些是在夫人原谅你的前提下。如果今天她选择不原谅,就连去北洲一事……都是奢望。”
赵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