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巴的轮廓,耳朵尖利的样子,让小徐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他疾走两步,耳边的手机很误事,他索性直接把手机揣进兜里,等他再抬眼的工夫,正好跟男人对视,没了“找人”这个由头做掩护,小徐的眼神显得有些突兀。
那帽子男迅速收回了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敲击键盘。可小徐分明看到,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身体呈虾一样的佝偻状,那为了随时能够逃脱,同时,他把帽檐压得更低了,这种程度,他根本看不清屏幕。
小徐迅速在两排外找到一个空位坐下,用看似自言自语,但恰好对方又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地方还挺火,找机器找了半天。”
小徐弯腰,装作找主机开机键,实际上把头钻到桌子下面,透过一排桌、凳、人腿,继续看向帽子男的方向,确认他的衣着特征。
一双旧胶皮鞋是防止工作时被电击的,一条膝盖已经磨白的牛仔裤,是经常爬上爬下装卸、搬运空调外机所致。
特征越来越符合王二勇。
小徐正要探出头,突然发现这帽子男的脚微微动了动,两只脚的脚尖同时朝向自己――这是正常人很少注意到的微动作,每当眼神看向别处时,脚尖也会不由自主地指向那个方位。
小徐在观察帽子男的同时,帽子男也在观察着他。
这下,小徐坚定无比地掏出了电话,刚给蔡彬发完短信,他准备直起身,突然发现桌椅之间空隙变大了,再定睛一看,刚刚的旧胶鞋和破牛仔裤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
小徐猛地一抬头,眼前哪还有帽子男的影子。
他急得差点叫出来,回过头,正好看到对方低着头,把手中的烟壳递给网吧老板,帽子男递出一张二十元钞票,网吧老板在小腰包里翻着零钱,帽子男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接着便缓缓走出了网吧大门。
没法等程队他们了。小徐心想,他急匆匆追出去,却被网吧老板横眉冷对地拦住,他也甩出一张二十元,不等老板说话,也融入夜色。
看着帽子男是朝左边的方向走,小徐找了半天,黑暗中没看到一个人影,他眼神往右侧一瞟,正好看到帽子男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人还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小徐心里多了七八分确定。
这片城乡结合区亟待拆迁,路上没什么行人,路灯也是有气无力地工作着,昏暗的灯光下,小徐很难隐藏自己,只能采用竞走的姿势,尽量快速无声地跟上帽子男的步伐。
心里急躁,小徐越来越快,脚下的动作控制不住,变成了小跑,刚拐过帽子男消失的街角,小徐突然一个刹车,定在原地――
帽子男就在几米外站着,遮阳帽依然挡住他大半张脸,小徐什么都没法确认。
帽子男一直把耳朵贴在墙上,似乎在听来自网吧的脚步声,小徐突然出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愣了零点几秒,接着快步转身,迈开大步奔跑起来。
没有任何继续隐藏的必要了,小徐拿出了警校考核的速度,对帽子男穷追不舍。
五米……四米……三米……
小徐离帽子男越来越近,再近一点,他一伸手就能抓住对方的衣领,把对方放倒,可帽子男再次加了速,两条腿奔跑的速率越来越快,发白的牛仔裤甚至在他身下形成虚影。
小徐也加了速,跑着跑着,离他只有几尺之遥,眼看着帽子男就要拐出这条胡同,小徐已经准备好一个飞扑把帽子男按在身下……
他突然眼前一花。
身边一家超市的招牌不合时宜地亮起,小徐腿上一软,又被帽子男拉开几米,帽子男却不再奔跑,而是转身冲进这家刚刚亮灯的小超市。
超市门面不大,一看就是私人开的,门上还贴着打折、减价一类的标语,进门就是一个小吧台,五六排货架寥寥分散在内部。
超市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她刚刚打开招牌的开关,回到吧台的脚步走了一半,超市门就被撞开,帽子男用尽全力抓向女营业员,把她扯出吧台护在胸前,接着,就从兜里掏出一把刀别在女营业员的脖子上。
女营业员尖叫一声,但表情很冷静,并未慌乱,只是皱了皱眉,那尖叫声不是怕的,而是疼的。
帽子男必有前科,这让他更像王二勇了。他箍住女孩的动作非常熟练,单手环绕,用肘部扼住女孩的喉咙,单腿把女孩一条腿别住,这样女孩就没法随意动作。同时,他整个身子缩在女孩身后,小徐看不到他任何的要害部位。他持刀的手很有准头,力度是恰好划破女孩的皮肤,但仅是皮外伤,还能跟小徐周旋很久的程度。
“你别过来!”
帽子男尖啸着喊了一句,显然也在崩溃的边缘,刚刚女营业员挣扎了几下,把他的遮阳帽拱掉了,明亮的灯光下,他的五官第一次明明白白显露在小徐眼前――
这是一个年轻人,明显不是王二勇。
哭笑不得。
不是王二勇,他跑什么?
懊悔。
自己刚刚摸排时明显放松了,在心里预设了“今天肯定也找不到王二勇”的结果,所以伪装不彻底,不细心,让这帽子男发现了自己对他产生了关注。
另外,真应该听程队的,做任何动作之前,先确认对方到底是不是王二勇。
内疚。
抓错了人不说,还导致无辜的女营业员受伤、受牵连。
上述情绪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产生,完全没有耽误小徐的动作。
他气喘吁吁,单手扶着货架,平稳呼吸,同时伸出手,手臂顺着呼吸起伏,随着呼吸平顺,手臂起伏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这是他学过的谈判技巧,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双方都比较紧张,通过平息自己的呼吸,也能感染对方,使其呼吸平稳,从而缓和整个局势。
小徐给了女营业员一个坚定的眼神,接着对帽子男说:“你别……别乱来。”
不知道是因为对方失去了王二勇的滤镜,还是因为他听到了小徐的话变得更加紧张,小徐觉得帽子男变成了垂死挣扎的瓮中之鳖,完全没了强悍罪犯的气息。
帽子男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女营业员脖子上又添了几道浅浅的伤口,她吃痛一声:“啧。”
这一声像是碰到了帽子男脑中之弦,他如惊弓之鸟,猛地哆嗦了一下,接着腿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把人放了!我放你走!”小徐说的是真心话,不过,他不会再等帽子男做决策了,他等得起,受伤的女营业员也等不起,三十秒之内,他要想尽办法让女营业员脱身,即使让自己陷入险境也在所不辞。
帽子男目光眦裂,豆大的汗珠不停砸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了:“放屁!我才不信你们这些警察的鬼话……”
“我不是警察,我认错人了。”小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真的,你把人放了,我放你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他的话一直没停,吸引着帽子男的注意力,而目光却在超市内逡巡。帽子男身边有一排货架,上面都是锅碗瓢盆之类的厨房用品,小徐旁边也有一排货架,没什么能当成趁手武器的商品,卖剪刀的货架在最里面,离两个人都很远。“兄弟,你信我的,我是去网吧找人的,那人欠我钱,我以为你是他,我才追的。”小徐又重复了一遍,“我认错人了。”
帽子男将信将疑,但根本没放松对小徐的戒备。颤抖似乎是一种病症,在帽子男身上传染,此刻,他的嘴唇已经哆嗦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突然,他开始了动作,刀尖微微离开女孩的脖子,小徐刚松了口气,帽子男却箍着女营业员快速向门口移动。
放过你可以,带女营业员出去可不行,小徐心想,那样的话,局势将完全没法控制。
小徐侧迈一步,拦在帽子男的必经之路前,帽子男已经彻底应激了,他不再箍住女营业员,而是持刀对着小徐胡乱挥砍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小徐都张大了嘴。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营业员刚刚解除束缚,她并未迅速逃离,反而看准机会,等帽子男收刀准备再次挥砍的时候,张开嘴,准确地咬住了帽子男持刀的手!
这一口用了致死的力气。
帽子男惨叫一声,脱了手,正要挥出的刀子没了初速度,呈一条软弱的弧线奔向小徐,小徐灵巧一躲,再看帽子男――
女营业员是小徐的软肋,刀子是帽子男的盔甲。
此刻,二者都消失了。
就是现在!
小徐抓起旁边放在米缸表面的几颗硬糖,用力甩向帽子男,这几颗糖的行进路线非常精准,直奔帽子男双目而去,帽子男躲闪不及,被打得连连后退,几乎站立不稳,女营业员也趁机彻底脱离了危险地带。
随后小徐向前冲了一步,一晃刚刚帽子男身边的货架,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应声而落,把帽子男砸倒在地,小徐直接扑上去,一个帅气无比的警用动作,把帽子男两只手限制在身后,帽子男再无任何反抗能力。
“骗子,还说你不是警察!”
帽子男发出了归案前最后一声呐喊。
“曾经是。”
跟在长沙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小徐用鞋带捆住了帽子男的四肢,抬头再找,却不见那个女营业员。小徐心里一惊,赶紧起身出门去寻,刚刚拉开超市大门,就看到女孩捂着脖子从对面回来,那里是一个马上就要关门的诊所。
她竟然自己去找人把伤口处理好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捡起地上糖果等商品,把超市恢复原样。
程兵三人和警察陆续赶到,小徐一脸做错了事的表情,程兵安慰了几句,小声提醒着众人,接下来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
果然,等警察到的时候,他们几个和帽子男一起,被按入警车带到了派出所。
全国的派出所都能看到三大队办公室的影子,一扇铁门隔绝了工作区和等候区,即便已近深夜,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电话声、键盘敲击声、哭闹声、吵架声和警官的训斥声交错响起。
铁门打开,派出所所长警服笔挺,举着电话走出来,后面跟着女营业员、小徐、程兵、廖健和蔡彬。
程兵示意小徐和女营业员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稍作等候,他便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呈三角形把派出所所长围在中间,跟着所长接打电话的动作来回移动,三个人脸上都是抱歉的笑容。
“哎,哎,能听见能听见。”
所长终于出声了,程兵三人都眼前一亮。
“哎,是我是我,对对我们派出所是德阳的……杨局,杨局,您好,您好……好的,好的杨局,没问题……让他接电话?好。”
所长示意三个人可以散开了,接着把电话递给了程兵。廖健和蔡彬都没动,目光盯着电话。
程兵清了清嗓子,有些怯懦地说了一句:“喂……”
电话那头,杨剑涛的声音夹杂着心疼、不解和恨铁不成钢,情绪非常复杂:“程兵!你们别再找了。四川我们早就全面排查过了,他肯定不在那儿!”
杨剑涛后面似乎还说了几句什么,程兵没再听,而是把电话从耳边拿开,对着收声部位说:“杨局,这次又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有数。”
接着,没等那边回答,程兵就把手机递给了所长。
杨剑涛又在电话里跟所长嘱咐了几句什么,所长的目光就在三个人身上来回流转,表情阴晴不定,一会儿似笑非笑,一会儿非常严肃。
等把电话揣进兜里,所长终于换上笑脸,他把三个人聚在一起,挨个肩膀拍了拍:“还真是老战友,笔录记完就可以走了。”
三个点头哈腰,不断重复着:“谢谢。”
这一下搞得所长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看了一眼小徐,说:“是我应该谢谢你们,虽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但也是个通缉犯,劫车团伙的头儿。”
小徐没感受到所长投来的目光,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身边的女营业员身上。
“看不出,你胆子还挺大。”
女营业员显得有些惊魂未定,她双手交错放置,压在膝盖下面,双腿无意识地抖动着,身子也跟着晃来晃去,小徐又叫了一声,她才从自我意识中挣脱出来,表情很天真,仰着脖子,似乎在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小徐重复了一遍,“看不出来,你胆子还挺大。”
女孩嫣然一笑,漂亮极了,随着笑容露出的虎牙更显可爱万分。
“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脑子一热。”女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指了指自己的虎牙,“我妈说我这虎牙,就是用来咬人的。”
小徐也笑了,出来之后,除了决定要跟程兵一起来找王二勇那天,他很少笑得这么无忧无虑。
眼见着程兵三个人走过来,小徐起身,再次抱歉地叫了一声:“程队。”
另外两个人也看向程兵,三个人的目光里露出同样的疑问――
接下来怎么办?
一旁的女营业员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跟着站起身,她很迷茫,这一晚上如梦似幻。
程兵浅浅地说了三个字。
“去沈阳。”
三大队四个人脚步铿锵地丈量着中国大地,随着维度和经度的增长,时针和分针似乎也加快了进程。等程兵穿着厚重加绒的劳保鞋,踩进脚踝厚的雪面,时间已经来到了2011年2月2日。
雷锋帽两个“耳垂”被程兵死命往下拽了拽,在下巴处系了一个紧扣,口鼻喷出的哈气就打在这扣上,很快就把布料变得湿润,又冻成冰坨,寒冷地和皮肤融为一体。
“耳垂”拽下,帽子压得很低,程兵只能低头看路,他一步三出溜,走在一条清冷的老街上。
刚出门时帽子没戴好,眉毛结霜,此刻在帽子里已经捂化了,弄得程兵整个脑门都汗涔涔的,这极寒和极闷的交错让程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缩缩脖子,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军大衣当中,双手一揣,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夜空中时不时亮起如彗星般划过的暗光,程兵总觉得,东北的一切都比南方暗淡一些,就连着射出的魔术弹也一样。炸开的火花点亮了张灯结彩的青年大街,点亮了奥体中心新五里河体育场,点亮了沉默不语的北陵公园和沈阳故宫,也同样点亮了程兵身处的老街和他眼前的一切。
身后响起不太友好的鸣笛声,那声音如自行车铃,却夹杂着电气的嘈杂。程兵没回头,侧身靠墙,等在路边,一辆挂着小发动机的倒骑驴噗噗喷着尾气,带着不纯的柴油味经过程兵身边,宽度刚刚好能通过。车上只有一个人,车斗空空如也,这个日子,不知道他自己要去哪儿,或者要回哪儿。
最好是回哪儿。程兵心想。
路过程兵之后,车上那人回过身点了点头,又按了一下铃,似乎在对程兵道谢,程兵也点了点头,接着朝目的地走去。
倒骑驴在前面的路口就消失了,拐进一个大门,程兵路过的时候,偏头看了看,恰好又有烟火点亮,隐约能看见生锈的铁栏杆和破败不堪的红色五角星,白色牌子上的黑字已经斑驳不堪,无法辨认,只能隐约露出“二厂”两个字。烟火明灭,厂里空旷的地界生出无数巨大的触角,变成阴影,沿着寡净洁白的雪面朝程兵蔓延,似要抓住程兵的脚踝――那是厂子角落里堆放着的,无数机器的投影,这些曾经轰鸣呼啸的巨兽陷入了一场无法苏醒的冬眠。那倒骑驴停在一侧,依偎在这些巨兽的怀里,接着,传达室的灯亮了,整个厂区只有这一抹灯光,映出身后如山一般的巨大轮廓,孤独地守护着一个萧瑟远去的时代。
程兵看得出神,脚下迈步了也不自知,被绊了一个趔趄。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被什么支出来的空调外机底座、铁杆或水管绊到,这条街上的铁疙瘩都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海绵,磕一下没什么感觉。程兵迈过去就要走,那底座、铁杆或水管竟然动了一下。
程兵心里一惊,慌忙蹲在一旁,手从袖子里拿出来,隔着手套开始刨。雪窝里逐渐显出一个人形,程兵一边加速,一边呼唤着让对方动一动,终于,对方的全身露出来,程兵用了全力,才把对方的上半身靠在墙上。
是一个跟程兵年龄差不多大的醉汉。
雪已经完全把他胡子拉碴的下巴糊住了,程兵摸他裸露出的皮肤却烫手。程兵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他摆摆手,手从雪窠里摸了半天,竟然掏出来半瓶没喝完的白酒。他灌了一大口,酒气扑鼻而来。程兵又想翻他的兜,看看有没有身份证、手机一类能证明个人信息的物件,又被对方制止。
程兵站起身,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你这样就见不到明年的太阳了,会跟其他冻死在外面的酒蒙子一起上新闻。”
“上不了,每天都有好几个,见怪不怪了。”醉汉好像突然清醒了,说了一句逻辑完整的话,他微微睁开眼,觑着打量程兵,似乎在辨认对方是谁,“还没到明年呢?……见不到就见不到吧,那也没招,都是命。”
程兵遂不再和他交流,直接报了警,等警灯在街口闪烁,他才继续迈步向前。
这样一个醉汉,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前半生?
程兵这么想着,思绪又有些游离,走了几百米,只觉得肩膀被人往后一顶,刚想回头道歉,对方的骂声就响起了。
程兵没说话,冷着脸看刚刚和自己错过身,却不小心肩膀相撞的男人。
他的穿着和自己无二,或者说,这个温度下的沈阳男人没有穿另一类衣服的选择空间。
而贴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就有所不同,一条长款羽绒服遮住细脚伶仃的双腿,肉色打底裤让她显得就像光腿在街上走。她花枝招展地甩了一下头发,推了推男人,示意对方不要惹事。
那男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过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