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观察了十几位居民的出入,不管是开关门所用的电子卡还是按铃的方式,他其实第一眼就烂熟于心了。
“也不知道她们家的门牌号在哪边,万一走错了方向敲错了门就不好了。”
凭借细致的观察力,刚看了两个人程兵就知道了楼房门牌号的布局。西边大号,东边小号。
等看着一位年轻人在楼下遛了三圈狗,拾起两次粪便,程兵终于意识到,这种拖延是毫无意义的。
他就是不敢上去。
程兵绕开那位保安,从小门出去买了一盒烟又回来,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仰望五楼最东边那一户。
这一户加装了坚固的防盗窗,在众多通透的落地窗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程兵把烟头扔在地上,暗骂了自己一句,刚要走上前按铃,又后退回来,把已经踩灭的烟头丢进垃圾箱。
顺利地进入住宅,坐电梯上五楼,他在那户家门上看到了崭新的春联。
避免挡住锁孔,这春联贴得非常高。
除非慧慧蹿到一米八,程兵心想,否则贴这么高的春联,要么需要他人帮忙,要么需要踩着椅子。就这一个细节,程兵马上感受到这几年母女二人生活的不易。程兵伸手敲了敲门,屋里响起脚步声,程兵一愣神的工夫,门开了,刘舒侧身站在里面,看到程兵手里装着茶叶蛋的蛇皮袋也是一愣。
程兵的后背一下被汗浸湿了。
他只能让职业本能压倒心中纷乱的思绪,他把刘舒当成自己过去的嫌疑人,在心里做起了画像侧写。
七年过去,刘舒没怎么变老,但形象已经跟从前截然不同。
她穿着修身的套装,程兵向来对刘舒的品位不感冒,他分析不出刘舒这么穿是要去工作还是要赴约,为此,他甚至想到了今天是不是工作日,此刻是不是工作时间。
刘舒过去的头发也不短,但一直烫卷,现在拉直了,显得比之前长了许多,还染了暗棕色――之前在里面的时候,有个新进来的小年轻,头发被剔出青皮,还能看出发根的暗棕色,他说,这是外面的潮流。
程兵不太会夸女人,又觉得说前妻比之前好看有些轻浮,他只能在心里想,刘舒比七年前洋气了不少。
刘舒一直是程兵的贤内助,这次依然是她为程兵解了围。
刘舒轻轻侧了侧身,做出迎接程兵的姿态。
“进来吧。”
小徐刚进三大队的时候,程兵跟他聊起过一些“学术问题”。
小徐:“程队,你们老警察是怎么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出谁是嫌犯的?”
程兵:“大概也是经验主义吧,这类嫌犯大多有前科,而在里面蹲过的人,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不管是身姿还是神态,他们都显得有点弯,就是比较佝偻。一米八的犯人出来之后,就像一米七五,哎,小徐,你是警校高材生,你给分析分析,这是为什么?”
小徐思索了一会儿,给出答案:“可能就像老鼠怕猫吧,他们是犯过错的人,每个正常人对他们来说都是正义之士,他们没法面对自己心中的罪恶,所以自然软下去一截。”
当时,程兵对小徐的分析颇为认可,现在他才发现,全错。
造成这种佝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局促。
程兵按照刘舒的指示换好拖鞋之后,下意识地找了一个自我感觉安全的角落,打量着整个屋子。
这会儿的电视屏幕比他刚进去时候还大,不过已经不背着那龟壳一样沉重的背板,反而轻薄如翼。当时时兴的立式实木音响也被工业简洁风格的小音响代替,皮质的转角沙发充分利用了屋里每一寸面积,家里没有一点木质痕迹,地板是程兵完全不了解的材质。
茶几旁边摆着几张像是日本淘回来的小凳子,茶盘茶具直连一个饮水机桶,看了半天,程兵才明白,那是装废水的。
这个家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而这位客人正在审视着同样陌生的世界。
刘舒其实也不太自然,她手在双胯上蹭了蹭,转了好几圈都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最后只好说:“你随便坐,我给你切点水果。”
程兵没动地方,还是缩在角落里。
他连连摆手:“不用了。”
刘舒紧跟着补了一句:“坐吧。”
表面上是解放了程兵,实际上是解放自己,她转身进了厨房,身体刮到了拉门上挂着的工牌。
思维会落后,但洞察力还在,程兵一眼就看到了工牌上面的字。
小月亮培训学校一级教师。
程兵追了两步,离厨房近了一些。
“你换工作了?”
“是,换了快三年了。”
程兵打量着厨房里的一体式设计,有点分不清哪个是抽油烟机。
“学校不是挺稳定的吗?”
刘舒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挣得太少了,为了换这套房就出来了。”
“是……”后半句话早都想好了,但程兵还是迟疑,评估了一下影响后才说出来,“换个新环境对你和慧慧都好。”
突然有个声音乍响,那音调对程兵来说非常新潮,他私下寻摸了一番,才发现发声源是刘舒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程兵仔细辨别一番,通过背后那个他比较熟悉的品牌商标,才认出那是手机,可以折叠,能稳稳当当横着立在桌面上,就像一台小电脑,下面是键盘,上面是屏幕。
程兵想帮个忙把手机递过来,没想到刘舒一个箭步从厨房冲出来,看到来电备注后面部抽搐了几下,轻轻把手机一合。
铃声消失,屋里恢复宁静。
刘舒不自然地把手机揣进兜里,干咳了两声,走回厨房案台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音量大了一些:“慧慧,出来一下,你爸回来了。”
程兵预设过多次,或者说,在里面不劳动的每分每秒,程兵都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可真站在刘舒和慧慧生活的房间里,他心里的退堂鼓一秒钟敲响了十万次,这让他几乎没法安静地站着,他脚下紧张地踱了几步,最终又缩回到刚刚进屋时的那个角落里。
小屋的门打开了。
程兵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呼出,他怕身子随着呼吸一下就软了。
一个落落大方的姑娘走出来,比刘舒还高了一些。
程兵眼前一花,那个躺在31栋住宅楼里的身影竟有那么一秒钟和眼前的女孩发生了重叠。
慧慧,是慧慧。
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程兵一眼就看出了慧慧当年的模样。
她的五官似乎长开了一些,双眼遗传了程兵的锐利,而鼻子以下的部分又汲取到刘舒的温婉。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程兵相信,她肯定会吸引不少男同学的目光。
没办法,每个父亲看到自家有女初长成都会这么想,接着便在心里把那些男生千刀万剐。
慧慧的发梢已经触到了肩头,程兵很难不想起当初自己带慧慧的时光。那次,刘舒突然被校领导安排出差,走得很急,恰好手头没什么大案子,带闺女的任务就落到程兵头上,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扎不好慧慧的长发,索性把慧慧带到理发店剪了个齐耳短发。刘舒回来看到慧慧的样子,两个程兵心中最重要的女性一齐哭了,程兵花费了一次游乐场和两根冰激凌才哄好。当时,程兵举着手宣誓,等慧慧的头发再长出来,他一定学会了怎么扎马尾辫,可那一刻尚未到来,921案就发生了。
过去,遥远且美好,又悲伤。
程兵轻轻举起手,蹭了一下自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似乎这样就能关闭泪腺。过去每个时段的记忆都不可控地叠加在了当下的时刻,从出生的啼哭到梦境的呓语,“程队呀程队,家书抵万金。”“你一定要抓到他,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你是个好人了。”记忆中慧慧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奔向程兵锈蚀七年的脑海,他的思维处在过载边缘。
程兵只敢看着慧慧身着的校服,这样他才能控制声带发出尽量正常自然的声音,千头万绪压在程兵的声带上,最终只挤出了再平常不过的两个字。
“慧慧。”
没有统计过,这两个字程兵到底说了多少次,可就这一次,他叫得痛心无比。
慧慧一直低着头,微抬眼皮瞧了一眼程兵,目光马上射向厨房里的刘舒,似要寻求什么帮助。
就是这个微表情让程兵百味杂陈。
是她,是慧慧,这表情和当初在号子里见面时一模一样。
这亲情只让程兵欣喜了一秒,马上就被慧慧生疏无比的眼神代替。
“马上要高考了,现在学习任务重,压力大……”刘舒走出厨房,救火队员一般说道。
“高考”“学习”这些词汇已经跟程兵这些年的生活有了云泥之别,他憋了半天,语无伦次地说:“不能这样说,学习压力一直大所以压力大”
刘舒赶紧打圆场:“慧慧,叫爸爸啊。”
慧慧的嗓音成熟了不少。
“爸。”
“诶。”
程兵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扮演着一名父亲。而他没有意识到,慧慧其实也在扮演一位女儿。
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并不想承认。
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女就这么相对而立,两个人都在搜刮脑中的词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刘舒走出厨房,飘然而至,把一盘热带水果放在茶几上,上面还精致地插了几根牙签。
“你别站着啦,吃点水果。”
慧慧紧紧抓住这根缓解尴尬局面的稻草:“妈,我的模拟卷还没做完呢……”
话是对刘舒说的,程兵马上就坡下驴:“那你去学习吧,不用陪我……”
慧慧犹如大赦一般点了点头,快步走回房间,又考虑周全地轻轻合上门。
“她好久没见你了,需要适应一下。”
刘舒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根牙签扎了块火龙果,没吃两口就放下了。
程兵马上点点头:“我理解,长大了。”
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刘舒从纸抽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又轻轻抹了抹眼角,最后起身站在客房门外:“东西我都给你放这儿了。”
不得不说,刘舒考虑得非常周全,狭窄的面积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张单人床旁边放着一套类似局里配置的桌椅,床上的三件套还没拆封,崭新的洗漱包就搁在桌上,不过这些程兵丝毫不关注,他只看了一眼,就奔向床角的搬家袋――那里放置的是程兵的2002年。
“你最近就先住在这里吧。”
看到程兵似在熟悉环境,刘舒心头一块石头落下来,跟了一句让双方都有台阶下的话语。
可程兵的人生,从9月26日凌晨小徐踢出那一脚开始,就再也不存在任何台阶。
程兵直奔搬家袋,上下翻找一番,很快就从底部抽出了一个笔记本。
是的,就是那个写着“没有人能活在真空中”的笔记本。
程兵稍微翻了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还好,程兵进去前,所有921案他能收集到的信息,都记录在上面,一字不差。
刘舒心里一沉,递着话问道:“今后你什么打算?”
程兵的眼神没有在刘舒身上停留一秒,他一边翻动手中的笔记本一边问:“有笔吗?”
刘舒定在原地没动。
程兵自顾自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根记号笔,又蹲回搬家袋旁边,在那几条他已经在里面想了无数遍,亟需得到确认的信息上面做重点标注。
终于,刘舒得到了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准备去长沙。”
刘舒靠在门框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离,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去长沙干什么?”
程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不说话了,他又从搬家袋里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更有用的物件,却突然翻出了一张三大队的合影。
这就是当年摆在他办公桌前那张,921案时,程兵因为太过深入案情,不自觉地用烟头把照片左下角烫出了一个窟窿。
他轻轻抚摸着那个窟窿,看着照片每个人阳光的笑脸,最终目光聚焦在老张灰白的头发上。
他不敢看老张的脸,轻轻在心里念了一句:“师父……”
“那件事你还没放下?”刘舒突然狠狠捶了房门一下,她终于不再扮演一个游离的角色,而回到了自己那被程兵带来的,泥泞的人生中,“程兵!你能不能接受现实,平平静静地生活?”
程兵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又自顾自地在搬家袋里翻起来,终于拽出了那个跟合影匹配的相框。
年久失修,相框的左边框已经不知所踪,程兵犹如一只卑微的田鼠,继续在搬家袋中搜寻自己的宝藏,十几秒后,他露出了胜利的表情,抽出一根短木,细致地把相框拼合,三大队六个人终于又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光辉岁月之中。
程兵站起身,把合影和笔记本揣进兜里就往外走。
不是他绝情,而是他逼着自己必须绝情。
宛如七年前的程兵一样,刘舒也像被人用皮搋子从天灵盖抽了一下,她满脸悲戚地靠在墙上,重重呼出一口气,认命似地说:“慧慧。”她的口气就像在搬救兵,“你爸要走了,出来打个招呼。”
两个成年人都没想到,慧慧已经先人一步。
等程兵钻出客房,就看到慧慧抱着胳膊站在房门前,俨然是这座房子的新女主人,不像七年前,也不像七分钟前,慧慧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程兵的眼睛。程兵曾和无数罪大恶极的嫌犯对视,但这来自女儿的目光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慧慧平静无比地发问,好像在说“爸,你饿不饿”。
“你既然要走,干嘛还回来?”
程兵像是被这句话扳倒了重心,他摇摇晃晃,兜里的笔记本几欲掉到地上。
随着慧慧不带感情的表述,程兵仿佛掉入了一个自己给自己搭建的时空漩涡中。
他的左耳听到2002年的慧慧捧着他的脸,亮晶晶说道:
“爸,你当然是个好人。”
他的右耳却接受着来自现实无情的鞭笞,那个过了换声期的女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