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抬起头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将嘴角的细肉丝吸进嘴里,慢慢咀嚼吞下。
他这才说道:“多大的人了,如此激动做什么,你该学学你兄长才是。你这么激动,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啊?”
李于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到李斯对面,眉飞色舞道:“如今整个咸阳城,都在说赵……大庶长尚公主,乃是有违‘同姓不婚’之礼的事情,此乃不伦之事,理当反对!”
“同姓不婚?”
李斯怔了怔,这个他自是知道,乃是周礼婚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只是没料到有人拿这个在赵佗尚公主之事找茬,这可真是吃了豹子胆。
“是那些儒家的博士吗?”
李斯一边继续吃面,一边思索。
这事情很好猜,在这个时代,最为在意这些礼制的除了那些人还会有谁?
李于眼见自家父亲陷入思索,嘿嘿笑道:“正如父亲所言,这些话都是那些儒家之人在宣传,听说他们还要在朝会上公开反对呢。父亲,这对咱们来说,可是件大好事,如果赵佗尚不成公主了,那兄长是不是就……”
“愚蠢!”
李斯勃然色变,因为激动,刚进嘴的面条直接喷在了李于脸上。
他斥责道:“我之嫡女刚嫁了长公子,又让吾之长子去娶皇帝的长公主吗?”
“李于啊李于,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愚蠢的儿子!你可知道,如今我李斯不过一廷尉,真要是像你说的既让儿子娶长公主,又让女儿嫁长公子,那岂不是要将这秦国的将门豪族尽数得罪干净?那岂是一件好事!”
“啊?”
李于伸手擦去脸上的面条,想了想,说道:“父亲说的有道理,倒是我有失考虑了,那样一来确实会得罪人。”
李斯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儿子脑袋真是太简单了。
他李斯的女儿之所以能嫁给长公子,正是因为李由没有尚到长公主,这是皇帝给予的安抚和交换,哪能什么好处都让他们占了。
李斯又想到“同姓不婚”之事,不由冷笑道:“而且你以为那些儒家之人反对是要做什么?之前他们建言分封,被我驳斥,如今反对婚礼之事,不过是想借此重夺话语权罢了,若是让他们做成功了,我法家还能在秦国一家独大吗?”
李于大睁眼睛,惊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婚礼之事都传遍了咸阳,他们还敢反对,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咱们不能让他们得逞才是。只是……”
想到这里,李于又不甘道:“父亲,此番莫非要帮大庶长不成?”
李斯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摇头道:“你,回去将韩非之书再认真看上几遍。”
韩非,虽是亡于他李斯手中。
但李斯对韩非的才华还是非常佩服的,他将与韩非来往的信牍,以及韩非遗留的一些文稿收集,自成一书,供自家儿子学习。
李于愣了下,见李斯面色不愉,只能无奈应道:“唯。”
看着自己的中子退下,李斯再次摇头叹道:“这小子和那群儒生一样,还是不懂啊。”
他低语着:“在秦国,一切的事情都要看皇帝的心思。”
“皇帝说的话,就是法。”
“皇帝做的事,就是礼。”
李斯两口嗦完碗里的面条。
他微微思索,脑袋里想起一人。
大步往屋外走去,李斯对候在屋外的仆人道:“备车,我要去御史府藏书室一趟。”
……
与此同时,大庶长府中。
赵佗也听说了如今咸阳城中四处宣传的事情。
“同姓不婚?”
赵佗脸色微变。
他之前几年时间都在军伍中混迹,对这四个字倒是没在意过。
如今陡然听到,连忙回忆前身残留的记忆。
姓,所以别婚姻。
氏,所以别贵贱。
在宗周时,就有制度规定,礼不娶同姓。
认为同姓结婚乃是违反宗法礼仪的大忌。
而秦、赵两国同源共祖,都是嬴姓,一直到商朝末年才分开。
商纣王的心腹中有一个叫飞廉的,便是秦赵的最后一个共祖。
飞廉的长子恶来,是秦国宗室的祖先。
飞廉的次子季胜,则是赵国宗室的祖先。
赵佗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顿时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这群儒生是不是脑袋有病,竟拿八百年前的亲戚关系来找事!”
第四百九十五章 :同姓不婚
“什么同姓不婚,乃公没姓,还不都娶了妻。这群彘生的儒生,乃公非把屁股给他们捅烂不可!”
大庶长府中,已落户咸阳城的黑臀骂骂咧咧。
旁侧,卢绾、钟离眛、郦商等人亦是满脸怒色,若非法律严酷,他们真想带人冲入博士学宫,狠狠教训那些人一顿。
涉间眼中满是杀机,低语道:“他们是记恨之前分封的事情,借此机会报复大庶长。”
郦食其则是摇了摇头,从案上操起酒卮喝了一口,冷笑道:“非也,我已去问过那相熟的阴阳家友人。这些儒生之所以反对,恐怕是有借机发挥的意思。”
“之前皇帝废谥法、行郡县,他们多有不满,如今大庶长婚事,刚好与礼制有悖,他们以维护礼制为借口,便可扩大话语权,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能阻止大庶长婚事,就能让儒家之学在秦国彻底站稳脚跟。”
说到这里,郦食其转头对主座上的赵佗笑道:“不过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认为大庶长此番不用理会,他们这一次不过是自寻难堪罢了。”
涉间沉声道:“不如先生教我言辞,明日朝会上,我来与他们辩论。”
郦食其怔了怔,笑道:“涉中更不必如此,依我猜测,明日定会有人出手。”
“先生说的是。”
赵佗此刻也平静下来,看清了此事背后的关系。
那些儒生还没蠢到单纯为了报复自己而选择反对婚事,之所以这么做,自是有目的在其中。
不过这样一来,也自然会损害到某些人的利益,不会任由他们鼓弄唇舌。
“明日朝会上,我倒是要看看他们如何表演。”
赵佗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他如今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了。
除了可能出手的盟友外。
那些儒生来自山东,入秦的时间尚短,还没弄清楚当今的皇帝是什么人。
要是能借所谓的礼制让皇帝改变这场婚事,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当今帝榻上,坐着的可是始皇帝啊!
……
随着“同姓不婚”的事情在咸阳城传播。
引起诸多秦人的关注和议论。
“大庶长是赵国人,尚我秦国的公主有何不可?又不是近亲,这什么破规矩,真是无理。”
“然也,大庶长为我秦国统一天下立下了多少功劳,他尚公主理所应当,狗屁的同姓不婚,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我不管,大庶长建言今上,扩招学室子弟,让我儿能入学室,乃是我的恩人,他就该尚公主!”
大多数黔首本就是无姓之人,对于这所谓“同姓不婚”的规矩,自是感觉荒谬可笑。
特别是那些从军伍中退下的老兵,一个个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当场辱骂那些四处宣传的儒家门徒。
若非秦国禁止私斗,那些儒家门人还不知要被当场打死多少。
这样的场面超出了周青臣和淳于越等人的预料,他们本想引发反对赵佗尚公主的舆论,哪知道那些黔首庶民根本不和他们共情。
“无姓黔首,自是不识礼节,吾等不用在意,真正能起到影响的还是百官公卿。上一次赵佗提郡县,反分封,定然招致了许多公卿的怨恨。到时候吾等开口,一定有人会跟着附和。”
淳于越等人依旧保持乐观。
在这般暗流涌动的情况下,便到了第二日的朝会之时。
赵佗一早便来到秦宫中。
大殿雄伟,众公卿相聚于殿前。
“大庶长。”
见到赵佗过来,不少人行礼相呼。
虽然因为此地人多,不好将话挑出来,但不少与赵佗相善的公卿大臣皆对赵佗露出善意,这是一种代表支持的暗示。
“果然,能在朝堂立足的人没多少是傻子。”
赵佗心中越发明朗。
而远处,眼见众多公卿纷纷向赵佗问好,周青臣脸上浮现惧意,淳于越等人则是面无表情。
“皇帝好礼,赵佗尚公主之事明显违反礼制,吾等有胜算!”
片刻后,随着殿内颂歌唱完,众臣在谒者的声音中迈步进入殿中,各自按照官爵职位坐下。
赵佗坐在西面前方,而那些博士则是站在殿尾。
赵佗的斜对面是廷尉李斯。
赵佗对着李斯报以一个微笑。
李斯则是含笑点头。
聪明人不用说话,也能理解各自的意思。
此时,随着皇帝坐在步辇上进入殿中,走上帝榻坐下后,此番朝会也正式开始了。
“宫殿之事如何了?”
皇帝先询问了在咸阳北坂的宫殿建造进度。
负责宫室陵寝建造的将作少府,立刻出言禀奏:“回陛下,今楚宫已经完成,齐宫将在本月下旬开始动工。”
“嗯。”
皇帝微微颔首,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待到齐宫建成,他就可以在咸阳坐拥七国宫殿。
宫中填充各国美人、珍宝,那可真是一种大大的享受,能为他带来强烈的愉悦感。
接着朝会上,又处理了一些国事。
站在殿尾的那群儒生却是忍不住了。
淳于越催促仆射周青臣开口。
但周青臣想到之前诸位公卿向赵佗打招呼的场面,以及左丞相王绾并不支持他们的事情,不由心生畏惧。
本该他开口出声,却在此刻不敢出言。
站在他后方的淳于越,见状不由面露怒色。
这周仆射临阵退缩,果然是条断脊之犬。
淳于越仗着胸中那口气,站起来启禀道:“臣淳于越昧死言于陛下。礼有云,姓以别婚姻,若为同姓,则百世而婚姻不通,以定世间人伦。”
“今臣闻有大庶长赵佗尚公主之事。大庶长赵佗,出于故赵国宗室,乃嬴姓赵氏子孙。而陛下之长公主,亦是嬴姓后裔,此二者为同姓也,若依礼制,当不可行通婚之事。还请陛下依礼法而行,阻其婚姻,唯上幸许!”
此话一出,众公卿臣僚,皆将带有玩味的目光望向那开口的儒家博士。
这家伙,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身为此事主角的赵佗面色平静,反而是帝榻上的皇帝脸容一下变得冰冷起来。
他淡漠问道:“你说,同姓不婚?”
淳于越拱手道:“同姓不婚乃是古礼之制,秦乃礼仪之邦,自古与异姓之国共盟婚好。有秦晋、秦楚之数世婚盟,而从无秦赵之婚好,便是明证,还请陛下依礼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