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笑起来,轻声道:“君侯,你错了。我嬴姓之祖,在秦国自有血食祭祀。”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吾等嬴姓,皆为帝高阳之苗裔,伯益之后。”
“对于嬴姓的始祖,秦国至今尚有所祭。只要秦国不亡,我祖高阳和伯益便血食不绝,何谈无人祭祀?”
眼见赵佗微笑开口。
熊启嘴角抽搐。
他倒是忘了,秦赵同姓,都是一个祖先。
秦赵两国不仅和他们楚国一样,都是颛顼苗裔,而且秦赵的得姓始祖都是伯益。
赵国会祭祀颛顼和伯益,秦国也会祭祀颛顼和伯益。
所以哪怕赵国灭亡了,他赵佗的祖先还真是血食不断。
惟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伯益以下,造父之后,他赵氏的历代先王没有人祭祀。但看赵佗的模样,想来也不会在乎这些。
熊启叹了一声。
他如今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熊启闭嘴,赵佗却自是有感而发。
“君侯之言,可曾问完?若是完了,那可听我一语。”
熊启默默点头。
赵佗开口道:“君侯适才所言叛秦理由,不过是为了一家一姓,祖先血食。故而才在李将军伐楚之时,背叛秦国。此等行为或为君侯之义,但对整个天下来说,却让统一之事推迟更久。”
“昔日秦赵相战,我曾跟随底层的赵人颠沛,亲眼见过黔首流离失所,白骨露于野,里闾无人烟,庶民易子而食,那一幕幕场景何其哀苦痛心,这一切君侯没有见过吧?”
赵佗声音低沉,带有一种哀伤之意。
“君侯坐于庙堂之上,着锦衣飨玉食,弹指挥手间便可发号施令,享受着莫大的权力,可以为了你们的贵族荣耀和祖先血食,随意发动战争,征召底层的庶民黔首踏上战场。”
“但你们可曾问过,这天下之间,无数黔首庶民,是否愿意为了你等的祖先血食去牺牲性命和人拼杀!”
“淮水之畔,四面楚歌,君侯可还记得?”
“两万楚军一夜之间,四散奔逃,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除了你们这些执著于社稷血食,一姓一氏荣耀的贵人外,剩下的楚人根本就不想要战争!”
“他们有父母,有妻子,他们想要的是父母妻子团聚,家中有一口吃食,便已是心满意足。所以在那淮水畔,当楚人听到楚歌声起,听到我对他们做出不伤性命的承诺时,你看最后还有几人愿意随你!”
熊启忍不住争辩道:“你既然反对战争,又为何要帮着秦国作战,杀戮楚人,岂非自相矛盾。”
赵佗冷笑道:“想要没有战争,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天下一统。正如子墨子所言‘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我帮助秦国,正如秦墨助秦,都是为了更快的让天下定于一。秦统一天下的过程,固然会造成不少杀戮,但长痛不如短痛,只要天下定于一。则战争自然会平息,百姓黔首也能安居乐业。”
“这就是我赵佗想要的,这才是我赵佗这一生所追求的大义!”
“为了这天下大义,哪怕赵氏社稷断绝,哪怕六国尽灭,又有何妨!”
“我赵佗,只要天下归一!”
赵佗昂首挺胸,双目炯炯,声音中充满了无比的坚定。
面对眼前少年将军充满气势的宣言,熊启不由的矮了一截。
“天下。”
熊启喃喃着。
他转而摇头,轻叹道:“你能见赵国灭亡而不怨,我却不愿见楚国灭亡啊。”
熊启见赵佗神色坚定,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再说动这个少年的心。
“事已至此,我已无话可说,还请赐剑。”
他撑起身子,向赵佗开口请求。
“郦商。”
赵佗深深的看了熊启一眼,已经知道对方的打算。
秦王要熊启死,他自然不能活。
但贵族,也有贵族的死法。
更别说,他是一个王。
郦商听到呼唤,推门而进,拱手道:“将军。”
“把剑给他。”
赵佗冷静开口。
郦商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的抽出短剑,向熊启递过去。
熊启伸手接过秦剑,手掌抚过锋利的剑刃,有殷红的血滴落。
他的眼中露出凄婉之色。
“还请转告大王,我熊启对不起他。”
在熊启凄凉的声音中,赵佗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熊启这才笑了,只是那笑容中满是苦涩。
他再度看着赵佗,神色复杂。
“赵佗啊赵佗,昔日在咸阳时,我便知你不凡。但没想到,最终灭我楚国者,竟是你赵佗啊!”
熊启仰天长叹,横剑于脖颈。
刹那间,血液飞溅。
末代楚王熊启,自刎于越人之地。
赵佗站在原地,看着带有温度的鲜血飞溅到他的鞋履上,眼中闪过一抹恍惚。
随着熊启身死,楚国便算是真正的亡了。
这让他不由想起在寿春时,那流传于楚人中的谶语。
灭楚者佗!
“楚国已亡。”
看了眼地上的熊启尸身,赵佗叹了一声。
“将军,天热难耐,这熊启尸身恐怕难以带回咸阳,是否斩首?”
郦商盯着地上的尸体,开口询问。
赵佗眉头微蹙。
此去咸阳数千里,又加上季夏时节,高温难耐。
熊启的尸体还真不好处理,恐怕过不了几天就会腐烂,生满蛆虫。
赵佗转身,向屋外走去。
只留余音回绕。
“腌了吧。”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何故发笑
秦军占领越人王城后,又在此地盘桓了三天。
一来是救护越人夜袭和王城之战中的伤员,埋葬死难的袍泽尸首,这需要一点时间。
二来则是处理自刎的熊启尸体,让其可以在夏日炎热的天气中不会腐败,可以让秦军顺利带回咸阳。
至于活捉熊启回去,赵佗倒是没有这个想法。
秦王政憎恨熊启的背叛,此恨深入骨髓,故而当初会对赵佗咬牙切齿的说道:“寡人要让熊启死!”
但同时,熊启又是辅佐了秦王政十余年的老臣,甚至和秦王政还有血缘上的联系,这么多年的辅佐和相处,如果说两人之间没有感情,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秦王政如果再见到熊启,心情定然很复杂,说不定一番交谈后,还会更加暴怒。
在这种情况下,赵佗若是将熊启活捉回去,还让秦王政亲自下令杀死熊启,这不是给大王添堵吗?
当属下的,要学会为领导分忧才是。
更别说从越地回咸阳,一路数千里,其中有大半都是楚国之地,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万一出现意外,让煮熟的鸭子飞了,那才是倒霉。
只有人死了,才保险。
所以当熊启乞剑自刎时,赵佗爽快的答应了。
熊启一死,赵佗当初对秦王政许下的承诺也就完成了。
他,终于可以回到咸阳了!
不过为了保障从越地回去的安全,以及方便对于越人的控制,赵佗在释放了越王无友之后,将他最喜爱的儿子驺长,作为了秦军手中的人质。
很快,在赵佗将越人之事处理完毕,秦军士卒拔营列阵,站在回去的道路上。
赵佗骑在战马上,回头望去,漫天飘扬的黑旗下,一双双眼睛正期盼的盯着他。
战争终于结束了。
战士们,想家了。
赵佗深吸口气,高声道:“回秦!”
“回秦!”
众人兴奋大叫。
不管是蒙恬、涉间,还是黑臀、苏角,亦或者秦军的每一个士卒,全都激动地跟着高呼。
回家!
这是他们此刻最大的愿望。
黑色的长龙向着北方蜿蜒前行,将要一路回到那遥远的,位于西方的家。
……
大半个月后,荥阳城。
身材雄壮的郎中卫队,环绕着城中最为华贵的府邸。
郎中们一个个昂首挺胸,披甲带剑,护卫着他们的王者。
自从秦军攻下寿春,楚王负刍投降,楚地战事定下大局后。
秦王政便带着公子扶苏出关,莅临原本是楚都的淮阳,在彼处接受负刍君臣的拜见,并一路巡视楚地,安秦卒之心,同时震慑楚人。
那时候,正好是赵佗砥定江东,并南下追逐熊启的消息传回来。
秦王政原本有意在淮阳等候,但可惜越地遥远,一来一回耗时极大。
作为一国王者,秦王政的事情太多,哪怕再在乎熊启和赵佗,也不可能在此空耗时日,便选择启程回咸阳。
至于王翦和诸将,依旧留在楚地,继续平定和征服尚未归秦的地方。
如今王驾正途径荥阳,在此暂留一日。
哪怕只是一日,秦王政在巡视完附近的地理山川,以及新建的敖仓之后,也没有选择休息,而是回到暂时的居所,继续批改处理公务。
“大王,杨端和将军处传来军报。”
赵高走进来,微笑着呈上来自前线,写满了军情的帛书。
秦王政接过帛书,一览之后,大笑起来:“杨端和已经平定鲁地,如今淮北已遍插秦旗矣!”
赵高忙道:“恭喜大王,淮北尽数归秦,想来淮南平定,也要不了几日。”
秦王政点点头,抚须道:“前几日,冯无择已经率兵从居巢南下渡江,去为寡人夺取赣地。寡人亦要在彼处设立郡县,纳入我秦国的手中。”
“贺喜大王,冯将军定赣,如此楚地将尽入我秦人手中,世间再无楚国矣!”
赵高忙拱手恭贺。
所谓赣地,乃是昔日扬越人所居之处,与楚国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