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将一怔,他们此番都受了赵佗恩惠,如今更有上将军开口,哪会反对,纷纷附和道:“赵将军此番功勋卓著,与上将军一同受降,确是应当。”
满帐附和声中,羌瘣神色迷茫。
赵佗,竟如此得人心?
……
“王翦答应赵佗与他同车受降?”
楚王负刍怔了怔,忙问道:“左徒,王翦说这话时是何表情?”
孙常皱眉回忆:“好像是在笑。”
楚王负刍追问道:“笑?是开心的笑吗?”
“看上去好像很平静。”
孙常很纳闷,他完全不明白大王为什么会问这些。
“平静的笑……哈哈哈!”
楚王负刍心中大快,他暗自得意道:“想来王翦只是碍于赵佗的功劳和不谷的请求,才勉强答应此事。其实他心里已经是记恨上了赵佗。”
“更别说还有那个大声反对此事的秦国将军,有他带头,想来秦国那些将军也会对赵佗心生不满。王翦和这些秦国将军,日后定会让那赵佗受苦,为不谷报仇的。”
“吾计成矣!”
“不谷已为那赵佗树敌无数!”
想到此处,楚王负刍脸上充满了笑容,对左徒道:“既然降约已定,就依王翦的要求,不谷明日就裸身牵羊出降,嘿嘿。”
听到楚王负刍那充满得意的笑声,孙常更是惊住了。
大王怎么说到投降,竟然满面开心?
……
两方商议已定,再无拖延。
到了第二日,楚宫城门打开。
楚王负刍肉袒面缚,裸身而出,他的左手牵着羊,右手则握着茅,从宫城中走出,在寿春城无数楚人的目光中,缓缓向城外的秦军大营走去。
这一刻,哪怕寿春城中的那些楚人早已投降了秦国,但当他们真的看到自家大王肉袒牵羊,要向城外的秦军投降的时候。
有不少楚人当场哭出了声。
他们终于真正的意识到了,八百年荆楚社稷,今日亡矣!
“吾为祝融后裔,生为楚人,宁死于此,不去秦地为鬼矣!”
一个出身王族的年轻人受不了这般场景,慨然长呼后,竟当场拔剑自刎。
热血飞溅,更激起无数人哀声痛哭。
甚至有之前背叛的楚国贵族在这般场景下,看的热血上头,在阵阵哭声中横剑自刎,以赎其罪。
楚王负刍愣住了,他怔怔的看着一个个楚国义士殉国而亡。
原本因为算计赵佗成功,在他心中出现的喜意消散无踪,剩下的只有阵阵悲哀。
楚王负刍喃喃着:“楚国亡了。”
“自我先君熊绎,受封于南方,居于丹阳,建国曰荆楚,一路筚路蓝缕走来,至今已有八百年。八百年啊,历四十二君,国祚何等绵长,没想到今日竟会亡在我的手中!”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弑君夺位,争做这亡国之君,受尽这般屈辱啊!呜呜……”
说到此处,楚王负刍再也忍耐不住,跟着那无数楚人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日,寿春城中,哀哭震天。
……
寿春城外。
十万秦军,摆开战阵。
黑色旌旗遮天蔽日,士卒手中的剑戟戈矛更是闪烁着刺目的光,远远望去,如同一片金属密林,森寒刺骨。
赵佗跟着王翦一起站在宽阔的指挥车上,他稍稍位于王翦后方,一起看向不远处的雄伟楚都。
那里,寿春城门大开,肉袒牵羊的楚王负刍正带着楚国的贵人们缓缓走来。
“赵佗,看到此景有何感触?”
王翦淡淡开口,声音平静,让人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赵佗心有所动,低语道:“君无道,则国必亡。”
眼前的场景并非赵佗第一次看,就在去年的夏天,他曾在魏地的大梁城外,站在王贲的战车后方。看着魏王假也和今日的楚王一般,肉袒牵羊,向着胜利者投降臣服。
魏王假,楚王负刍,包括赵王迁,燕王喜,韩王安,甚至是齐王建在内的六国君王。
除去韩国的国力实在太弱之外,其他几国尽是因君主昏庸而亡国啊。
而且不只是这一代君主昏庸的问题,更多的还是因为六国代代庸主,终至国力衰弱,尽数沦亡。
“是啊,庸主亡国。就如昔日若非赵杀李牧,我想要灭赵还不知耗时几年,若非燕人从后方攻赵,赵国如果能全力迎战我秦国,又不知将要耗费我秦人多少力量。还有那齐王,若是他能援助五国,亦不至于让诸国相继沦亡啊。”
王翦不由感叹道:“幸我秦国世有明君,方能有今日虎踞天下之势。”
赵佗点头赞同。
秦国,自秦孝公以来,惠文王,武王,昭襄王……
代代明君,世世英主,故而才能成就今日鲸吞天下之霸业。
想到此处,赵佗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他看着远处正在走近的楚王负刍,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历史上最后一位秦王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等候着刘季的受降。
那时候秦朝灭亡的场景,是否又和眼前一样呢?
秦奋六世之余烈,花费百年岁月方能兼并天下,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但想要毁灭这样的国家,只需一代人就够了。
虽说历史上秦朝之亡,秦始皇脱不了关系,但那位秦二世,亦该承担最主要的责任。
嗣君不贤,乃国家之难。
赵佗双手微微颤抖。
若为长远计,他是否应多留意一下秦王政的那些孩子呢?
第三百四十七章 :项燕熊启
“昔我先君成王与秦结为婚姻,两邦若壹,戮力同心,并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
“秦楚之姻至今已有二十一世,臣虽有不德,使上国加兵于荆。但若秦王能顾前好,不泯楚之社稷,效卫国旧事,能让臣得一小邑奉祀祖宗血食,则可续秦楚之好,亦能显秦王仁德之心,怀楚人之意,还请将军告知于秦王……”
楚王负刍肉袒面缚,跪在王翦马车前,三次稽首后,絮絮叨叨的向王翦祈求着。
虽说是无条件投降,但楚王负刍心里同样想有一个好下场啊。
如果秦国能像对待卫国一样,保留楚国血食社稷,让他做一个小小乡邑的统治者,那可就再好不过。
在楚王负刍满怀希冀的眼神中,王翦没有回答,反而转头对赵佗笑问:“楚君之语,尔小子以为何?”
赵佗神色平静道:“楚君之语,当前往咸阳,亲自向大王述说。”
“然也!”
王翦颔首,对楚王负刍冷声道:“吾王翦,只知灭国,安知存国?楚君之愿,还请自向大王陈述吧。”
楚王负刍全身颤抖,王翦此话让他感受到了无尽的屈辱。
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韩王安、赵王迁、魏王假曾经的心情。
昔日六国之君王,今日秦国之臣妾矣。
楚王负刍抬头,目光盯着战车上,那居于王翦身后的秦国将军。
刚刚就是此人一语否决了他的请求。
赵佗。
这就是那个从去年开始,便让他日夜难以安眠的人啊。
终于见面了。
真年轻,比他负刍的儿子还要小,但已经创下这般辉煌的功绩,以负刍的眼光来看,假以时日,此人当不弱于王翦。
“不谷虽然败了,但也给你赵佗树立了仇敌,他日定要见你如何被秦人排斥挤兑,让你前程尽毁,以快不谷之心。”
楚王负刍心中喃喃,想到此处心情又变好了不少。
他之所以针对赵佗,除了有泄愤之意外。更多的还是要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面临亡国之际,即将沦为敌国阶下之囚,楚王负刍的心里是充满绝望与忐忑的。
这时候他只要想到自己暗中施展的阴谋,能让可恶的赵佗付出代价,就能感觉到一丝快意,连眼前的屈辱都能忍受下去了。
一个目标,能让他渡过眼前的绝望时刻。
战车上,赵佗也感受到了楚王异样的目光,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楚王负刍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赖他,赵佗自是有所察觉。他虽然不知楚王心中具体盘算,但早有警惕之心。
故而之前楚王遣使献越王之剑,他不仅不接受,并警告麾下各将严守节操,绝不可被楚人所污。
好在王翦已经来了,在眼前境况下,楚王负刍如何想法,已经无所谓了。
秦国灭楚已成定局,区区一个阶下之囚,亡国之虏,又能奈他如何?
赵佗的视线从负刍的身上扫过,这个满脸苍白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到后方那些被押解出来的楚国宗室贵族,无数脸色惊惶的嫔妃佳丽,以及马车拉着的众多宝物上。
楚国八百年,虽几番迁都,但国家府库之中奇物珍品,祭器重宝不知有多少。
如今,全都将成为秦国之物。
八百年岁月,荆楚四十二代君王的奋斗开拓,如今尽为秦人所有。
眼见又一万乘大国亡于眼前,赵佗心胸自是激荡,脑海里浮出一句来自后世的感慨。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
赵佗站在车上,看着那些公子王孙,公卿贵族跟着楚王负刍一起,在秦军的押解下,迈动脚步,向东北而行。
他们一步哭一步泣,走一步叹一声,泪如雨下,哀声遍野。
这些荆楚的亡国君臣,他们将走过淝水,渡过淮河,一步一步前往昔日的楚国陈郢,今日的秦国淮阳。
咸阳已发来诏令,王之车驾将亲临楚地。
秦王政要在那曾经的楚国旧都,接受这些亡国之虏的觐见,享受无上的荣耀。
这时,眼见楚王君臣如同奴仆一般俯首东行,寿春城外参与受降仪式的十万秦军将士个个激动难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楚国已亡!”
紧接着,十万秦军尽数欢呼大叫起来。
“楚国亡矣!”
在那满是激动欢呼声中。
赵佗反倒冷静下来。
“楚国真的亡了吗?”
他转头,看向东方。
那里,淮河之水滚滚东向。
……
“负刍弑君篡位,本不该登君位。吾愿奉公子为王,以承先君王业,继楚国社稷!”
淮水以南,淮阴城外。
楚国令尹项燕跪在地上,当着众多楚人的面,向刚从江东赶来的公子启叩首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