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
涉间立刻领命。
这时黑臀军候眼珠子一转,叫道:“将军,吾有一计,或可速取阳夏。”
赵佗愣了下,这家伙路上学了一两个月的兵法,莫非真有如此大的进步,都能主动献策了。
他不由来了兴趣,问道:“黑臀军候有何妙策,可说来听听。”
黑臀习惯性的抠了抠屁股,然后伸手戳了戳地图,一脸自傲道:“吾等可以突袭破城啊!”
“派一支精锐连夜行军,在天亮之前赶到阳夏城下,发动突袭。大军则在后方缓缓跟上,进行接应。”
“阳夏城中的楚军只知道咱们在二十里外,这么远的距离,他们想不到我军会有突袭的想法,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防备,没有防备下,咱们就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能一战而破城。这就是兵法上说的那什么……什么‘出其不备,攻其不意’是也。”
“没错,就是这样说的!”
黑臀此时张口就是引用兵法,感觉自己说话的水准颇高,不由满脸得意,正等着赵佗夸他。
赵佗嘴角抽了抽,看到帐中有两个懂兵法的军候侧过脸去,死死忍住笑意。要不是他们看在黑臀是赵将军亲信的份上,恐怕早就当场笑出声。
赵佗无奈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涉间和赵广。
“你二人认为黑臀军候此策如何。”
赵广沉着脸,说道:“我军兵力广众,依正法攻城,便可取全功,无需以奇致胜。”
相比赵广的口留余地,涉间却一点都不客气,他冷声道:“上将军统率六十万大军伐楚,此等消息早已传遍楚地,阳夏城中的楚军肯定早有防备。定然日夜巡城不停,城中士卒也是枕戈而睡,不可能放松。”
“依黑臀军候之策突袭攻城,恐怕还未接近,城中就已经鼓声敲响,士卒上墙守御,不可能留下破绽。”
“届时我军疲敝之卒,又无足够器械,如何能攻城池?如此作为,不仅无功,更是平白耗损士卒精力,若是敌城守将是个大胆之辈,派精锐出城袭击,以逸待劳之下,说不定还让我军白白折损。”
黑臀的妙策被两个校尉堵了回来,顿时羞的面红耳赤,他嘀咕道:“这样不行,那样不行,那你们说怎么办?”
涉间淡淡道:“阳夏城小,远远比不上淮阳、项城之类的大邑。吾等只需缓缓临城,屯驻城外,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具,待到器械制造完毕,再攻此城池便是。如此,方为攻城正道,何须冒险突袭。”
赵佗微微颔首。
黑臀这小子的脑袋还没有转换过来,还是延续着以前他们五千人横穿楚地的思维。心里想的尽是诈城、突袭等手段。
但他忽略了,如今赵佗麾下已经不再是五千人,也不再是一支深入敌境没有后勤辎重的孤军,而是拥有齐备的运输补给,大量的随军工匠、民夫的两万大军!
面对阳夏小城,何须犯险突袭,以正兵临城,堂堂正正便可将其拿下。
更别说……赵佗脑海里想到随军辎车上那些早已打造好的金属部件,届时只需伐木为架,很快就能组装出一架架攻城巨砲。
区区阳夏小城,能敌此物否?
……
秦军大营以南二十里的阳夏城。
城墙上,楚军守将逢侯仪看着北边方向,忧心忡忡。
虽然时值夏日,天高气热,黄昏之时亦是万里无云,但逢侯仪总感觉那里有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在凝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军来矣。”
作为秦军南下路上的第一个挡路石,阳夏城中的楚军却只有五千人。
并不是说令尹项燕对此地不重视,而是因为楚国的动员能力实在是太差劲了。
哪怕在王翦誓师时,楚国的间人就将秦军伐楚的消息传了回来,他们足足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但到了如今,楚国也不过聚集起十五万左右的战卒和近二十万民夫罢了,这就已经是楚国的极限了。
秦国的类军国主义体制,一道命令,整个国家从上到下便如精密机器一般快速运转,效率极高,无丝毫拖沓。
秦王政说要六十万人,就有六十万人,说要五百万石粮食,那就有五百万石粮食。
相比起来,楚国古老的体制,效率就显得十分低下。
楚国的常备军主要有驻扎在楚都的“左、右二广”,约两万人左右,类似于秦国的“中尉军”。
上一次李信伐楚,楚王将右广交予项燕,在前线对敌,故而寿春城中只剩一万人左右,后来又派出五千人去押送俘虏,没想到半道上被赵佗歼灭,整个寿春便只剩下几千军卒,这也是楚王负刍吓得神魂皆颤,连忙让人召项燕回军的原因。
战后,吓破胆的楚王负刍忙征召了一万多人,将左、右两广的常备军补齐,让寿春城重新拥有了两万兵力。
这一次秦军伐楚,楚王负刍出于害怕的心理,将这两万常备军握的死死的,全留在寿春,一个都不给项燕。
故而项燕只能另想他法。
除了楚都左右两广的常备军外,楚国的常备军还有各县邑的县师,也就是地方部队,境内的城邑一般有几百至一千人,边境地区可能在一千到两三千人。这一次项燕征召了部分县师参战,但还是不够。
楚军主力,主要还是得依靠各地贵族的私卒,那些受到封君征召的楚人。
只不过这些贵族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倾心支持这一战,有些家族出兵多,有些家族出兵少,粮秣辎重更是看个人心思提供。导致楚军不仅战斗力堪忧,就连人数和后勤也上不去。
偌大的楚国,甚至还比不过长平之战时,动员了四五十万兵力的赵国。
在这种楚国兵力明显不如秦军的情况下,令尹项燕很明智的将有限的兵力收缩在淮阳、平舆一线,至于阳夏这种小城,他只能放弃。
故而作为阳夏守将的逢侯仪就很忧心,面对几十万秦军来势汹汹,他有心弃城逃跑。
但未战先逃,恐怕就算逃回去了,也要被令尹以军法处置,斩首示众。
但若是不逃,想到即将兵临城下的秦国大军,他又提不起战意。
好在,就在这危难之时,有一批特殊的人自南而来,主动入城求见,愿助楚军守城。
逢侯仪转身,看向城墙上那几个身穿粗布褐衣,脚踩跂蹻(qí jué)的男子。
他们正指挥着工匠,将来自墨家的特殊连弩车安放在城墙上,进行防务布置。
“邓陵先生,有先生及诸位墨者相助,逢侯仪心中安矣。”
第二百八十八章 :墨守
“吴叔,快帮我抬一手。”
吴广刚把面前的石头垒好成堆,就听到旁边叫瓜做的民夫在叫唤。
他应了一声,走过去帮对方抬着装满铁蒺藜的筐,放到城墙上墨者划定好的,专门放置铁蒺藜的位置。
“哎哟母耶,这干了一天,真累死乃公了。”
瓜累的叫了一声,正要坐下休息,但屁股刚挨地,他就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一个身子直接蹦了起来。
“痛!痛死乃公矣!”
“扎到我后门了!”
吴广看到瓜的屁股上正扎了一个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铁蒺藜,忙伸手帮瓜抠了出来。
那凄惨的叫声,将城墙上忙碌的众多楚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你们叫嚷什么,还不快干活!”
负责看守的楚卒走过来,呵斥道:“不把城防弄好,等到那些秦人过来,你们脑袋全都要被砍掉!”
吴广和瓜连忙求饶告罪。
两人又加入忙碌布置城防的工作,按照墨者和楚卒的指示,搬运各种守城物资放到相应的地点。
一番忙碌后,终于在吃饭的时候,两人才有一点时间休息,靠着城墙聊起了天。
“吴叔啊,你说咱们做的这些真有用吗?我听说这一次南下的秦军可是有好几十万呢,这几十万是多少啊?有没有咱阳夏的楚军多呢?”
瓜眨了眨眼,作为贫苦出身的他,并不知道几十万到底是什么概念,对他来说数量只要超过手指和脚趾后,他就掰扯不清了。
吴广默默塞了一把乾饭进嘴,牙齿摩擦间咬的“咯咯”响。
他虽然被称作“吴叔”,实则刚成年不久,颌下还是光溜溜一片,没几根胡须。
之所以被称作“叔”,不过是他吴广的字罢了。
吴广本是阳夏吴氏一族的一员,虽是旁支,但也家有余财,能供他识字学文,日子过得还行。
只是随着秦楚交战,阳夏遭遇波及,兵祸连连,让吴氏家道中落。
如今秦军来袭,阳夏守将逢侯仪征召城中楚人辅助守城,吴广也在其中行列。
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堆满的东西。
按照那些墨者的指示,城墙上每隔数步就要摆放一筐铁蒺藜,每隔两步便要堆积石头。
一堆石头至少也要一百块以上,用以下投,砸击敌人。
每两步还要放置连梃,长斧、长椎各一件,数步内还要设一木弩,其射程要保证在五十步以上。
除此外,城墙上还有各种守城利器,如渠谵、藉车、行栈、行楼、到、颉皋、距、飞冲……
当然,最吓人的守城器械还是墨家专门弄出来的连弩机。
这种连弩车,是用大小一尺见方的木材所做,两根车轴,三个轮子,轮子装在车箱当中,车箱上下两个,高度为八尺。弩床则用大小一围五寸的木料所制造,床重一百二十斤。
上面还装有一种瞄准仪,有出入时可以上下伸缩调整。
这种连弩车能射出长十尺的大箭,一次能射出六十支之多,杀伤力非常骇人。
这般恐怖的战争机器,完全不是血肉之躯能够抵挡。不过这种物件数量不多,而且需要十个人才能操作使用。
除了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外,吴广偶尔将头伸过女墙,能看到城下正有无数楚卒和民夫正在开挖一条极深的沟渠,并在里面插上竹箭木箭,尖尖朝上,看上去就肉疼。
而在城墙底下,每五步还会安插五百根钩爪剑刃,将尖端磨利,捆插坚实,上面覆盖着茅草,只要有攻城的秦卒踩上去,那感觉更是让人痛不欲生。
相比于这些防御设施,吴广还听说按照这些墨子的守城之法,不仅是城中楚卒,就连黔首庶民也得上城守御。
每五十步的城墙,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老小者十人,再加上战卒六十人,共计上百人之多。
如此防御之法严密无比,可称作铜墙铁壁,吴广看在眼中也不由啧啧称奇。
只是,一想到那几十万的秦军正在南下,吴广又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同于瓜的无知不识数,受过教育的吴广很清楚几十万大军意味着什么。
他偷眼瞅了瞅,远处正陪着楚将逢侯仪巡视布防情况的粗裘老者和其弟子。
那些是前来相助楚军守城的南方之墨。
吴广脑海里冒出的却是他家道尚未中落时,随父亲驾车赶路,曾看到前方的道路上,一只高举着双臂,意图抵挡滚滚车轮的螳螂。
“螳臂当车,碾为尘土矣。”
……
“邓陵先生,墨家守御之术果真精妙绝伦,有汝等墨者相助,吾定能将秦军拒之于外。”
逢侯仪很高兴,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若是他自己守城,最多也就准备一些守城的礌石巨木,哪有墨家这般专业,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光是看看城下那一排排闪着光的尖利钩爪,就让他心中安定。
但此次入城的楚墨首领邓陵子,却神色沉重,摇头道:“我听说秦军手中有昔日公输子所留巨砲秘术,可以造出能射出百斤巨石的器械。有此巨砲,阳夏小城恐怕难挡啊。”
“夫子何必长秦人士气,依我看什么公输子秘术,不过秦人吹嘘罢了。若真有此术,为何去岁他秦军连一个项城都拿不下,反遭大败而回,呵呵。”
邓陵子身侧,名为白棐的青年墨者笑起来。
他们去年在秦楚交战时,恰好去了齐国,应彼处齐墨之邀来往,并没有参与进秦楚之战,更没有见到秦人的巨砲秘术。
以白棐的想法,连他墨家都造不出发射百斤巨石的东西,那早死了两百年的公输般怎么可能有这种机关术留下。
而且就算留下,又能如何?
白棐自傲道:“吾等御城之法,皆按照子墨子所留《墨经》而置,乃是当世一等一的守城妙术。”
“昔日那公输般与子墨子相攻。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以此观之,吾墨家之法当是公输一脉的克星,什么巨砲,不过秦人吹嘘之物。”
一旁的逢侯仪点头称是,心里却另有想法。
作为楚军将领,他自是知道秦军巨砲的威力,之所以去岁没有攻下项城,不过是因为项乃大城,城坚墙厚,远非阳夏能比,更别说里面屯了项渠的数万大军,故而才能坚守不下。
饶是如此,项城的城墙也几乎被巨砲轰塌,如果没有公子启的反叛,恐怕再过几天,蒙武就能打下项城。
所以逢侯仪一开始就很清楚,哪怕有墨者相助,他也绝不可能守住此城的。
他心中所想,不过是“借着这群墨者的守城法扛过几日,再弃城逃遁,到了陈郢,也可说他逢侯仪是力战而退,有了这个借口,想来不会受到军法处置。”
听到弟子的话,邓陵子却是摇着头,他并不认为巨砲之言为虚,更何况就算秦军的先锋用巨砲攻不破他们的防御,那更后方的几十万秦军呢?
他们此行,本就无生路可言。
但邓陵子还是带着麾下的弟子来了,带着南方之墨最后的墨者,义无反顾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