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赞了一声,又打趣的望着赵彻道:“尔父昔日在我面前发下豪言,说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如今他已成为我大秦伦侯,为朕征伐四方,日后凯旋还有列侯之位相待,算是大志有成。不知道你赵彻又有什么志向?”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小赵彻。
志向。
在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东西。
赵彻年纪虽然小了些,但也可以从志向上看出些许端倪。
太子扶苏,公子胡亥,太子妃李姝,甚至就连站在殿侧侍立的尚书令赵高都抬起了头,看向那个八岁的小孩子。
嬴阴嫚有些紧张,她还从来没问过自家儿子的志向是什么。
万一赵彻说小了,那可就丢他老父赵佗的脸了,不免贻笑大方。
但要是赵彻胡乱说大了,那就更麻烦了。
“彻儿随张苍学了两年,比平常孩子要懂事许多,他知道分寸的。”
嬴阴嫚在心中宽慰自己。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赵彻想了想,对帝榻上注视着自己的始皇帝说道:“陛下,我不记得以前小时候的事情了。但我听母亲讲过,说我小时候曾在陛下面前扬言,我以后要当将军去打西边,把西边的好东西全抢回来给陛下。既然这样说过,那我以后的志向就是像父亲一样,当一个大秦的好将军。”
“赵彻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
赵彻此刻挺起了胸膛,声音虽然稚嫩,却带有某种让人震动的豪气。
始皇帝愣了愣。
记忆在脑海中回转,他回忆起了这件事。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同样是一场家宴上,三岁多的赵彻奶声奶气的说要把西边的好东西抢回来给他这个外翁吃。
当时他还高兴的说以后就封赵彻一个大秦的征西将军。
笑意自始皇帝的嘴角弥漫。
他伸手端起案上的红糖水,畅饮了一口。
感觉甜在嘴中,甜在心头,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是甜的。
“好,朕等着这一天。你快长大,学会你父亲的本事,日后朕就封你为大秦征西将军,让你带着大军为朕攻取西域,把什么楼兰、龟兹、大宛之类的国家全给朕打下来!此事,朕允了!”
四十八岁的始皇帝打量着赵彻。
八岁的赵彻也注视着始皇帝。
一老一少相互对视。
这是外翁和外孙之间的承诺。
“好一个大秦征西将军,彻儿小小年纪,就有武功侯的风采!”
扶苏抚掌而赞。
“少年壮志,吾等所不及也。”
诸位公子纷纷开口赞扬,他们今晚可知道始皇帝的心思,自然是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嬴阴嫚见到此景,松了口气,她儿子的回答算是很得体了,明显让皇帝感到满意。
在殿中欢快的气氛中,太子妃李姝眼中也泛起笑意,看着赵彻微微点头。
“大秦征西将军赵侯,好志向啊。”
她低头看了眼正聚精会神,玩弄着一双象牙箸的启明。
“日后就为我的儿子去开疆拓土吧。”
……
这场宴会在欢快的颂歌中落下帷幕,始皇帝今日很高兴,在临别前还亲自将赵彻招到身前,摸着他的脑袋说了一些亲热的话语。
待到一切结束后,天色已经渐暗,诸位公子分别告辞归往自家府邸。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咸阳主道上缓缓行驶,车铃清脆,悦耳动人。
因为是在夜间,周围道路上并无人影驻足观望,四处幽静一片,只有武功侯府的骑士在旁跟随护卫。
车舆中。
嬴阴嫚一改宫中的沉默,她抱着已经熟睡的女儿,对坐在旁边的赵彻微笑道:“彻儿今晚表现的不错,看来你外翁很喜欢你。”
赵彻嘻嘻笑道:“主要还是张先生教的好,他让我背《常武》,说外翁一定喜欢听这首诗,果然外翁听了就很高兴。”
嬴阴嫚道:“这张先生倒是机灵,我现在是明白为什么你父亲一定要让你跟他学了。除了学识外,此人还有其他本事呢。”
母子二人说说笑笑。
赵彻突然想到一事,疑惑问道:“母亲,我怎么感觉刚才在宫里,外翁的脸有些发黑?”
嬴阴嫚愣住了。
宫中的景象在脑海中浮现。
她摇头道:“你看错了,是那烛火的缘故吧。”
第七百九十六章 :君恙
秦军南平西瓯,不仅开疆拓土,还一雪之前屠睢战败的耻辱。
始皇帝高兴下,对有功将士多有嘉奖,同时依照惯例大酺天下三日,并赐天下年满七十的老者牛酒犒赏,以表达心中的喜悦。
天下大酺,朝中公卿百官同样得以休沐三日,除了值守人员以及遇到紧急情况外,都不用前往官署工作。
左丞相李斯难得躺在府邸中的床榻上,握着一卷典籍,借着天光悠闲的阅览。
他很喜欢在纸上畅快淋漓挥毫泼墨的感觉,但在阅读上,却更喜欢手握着竹简的触感以及那股淡淡的清香味。
这总是让李斯想到年轻时在荀子门下求学的场景。
房间的另一侧,今日前来探望老父的李于正一边剥着手里的果物,嘴上一边说道:“父亲,我从姝儿那边听说皇帝身体似乎不太好,你说……”
“这事情不是你们该议论的,就算是对我,你也不要多说。还有姝儿,你更要告知她,有些话不能乱说,否则只会招来祸患!”
李斯放下竹简,面带愠色的看了儿子一眼。
李于尬笑道:“父亲,这不是只有我父子二人在这里吗?而且我和姝儿都知道分寸,绝不可能在外面乱说的,父亲你放心便是。我之所以提起此事,还不是因为怕皇帝那边有所变故,吾等也好为太子做事。”
李斯打量了李于一眼,想到自己的长子如今是靠不住了,日后的事业怕还是得这个中子继承。
想要培养继承人,一些东西自然是要相互商量和教导的。
李斯起身走到门口,往外张望了一眼,对不远处守候的侍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离去后,这才关上门走回来。
他边走边叹道:“是这样,皇帝自从在彭城遇刺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两年来更是每况愈下,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更不敢询问此禁忌事项。不过我发现皇帝的眼睛不太灵敏了,脸色常偏黄或是偏黑,想来是有疾患在身。”
李于笑道:“皇帝不是在修仙吗,怎么修仙也不能祛除病痛?”
“修仙?”
李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说到修仙两个字,他肚子里就全是气。
不过李斯还是压下怒气,对儿子说道:“修仙之说,难言真假。你我世俗之人勿要沾染便是。”
李于嘿嘿一笑,知道自家老父又想到他那个沉迷修仙的兄长了。
这两年李由几乎与家里人没了什么来往,整日缩在府邸中炼气辟谷,和皇帝一样沉迷此道。
李斯夫妻曾前去看过几次,意图劝说李由回归正道,结婚生子,但结果多是不欢而散。
后来李斯见劝不动,就索性放弃了,当自己的长子死在了战场上,不再前去过问。
正因为李由与家庭割舍,反倒让李于这个中子一下成了家族的中心,成了李斯重点培养的人物,让他心中十分欣喜。
特别是从李斯这里确认了皇帝有疾的消息,李于更是心思飞了起来。
当今皇帝一旦崩去,太子扶苏就能顺理成章的登基为二世皇帝,到时候他李家岂不就能借着这股风一飞冲天。
他有这层关系在,飞黄腾达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李于感觉心脏砰砰跳,满心的激动。
李斯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怕你胡乱妄言和行事。今日后你勿要多想此事,更要记住谨言慎行,多将心思用在政务上。我李氏,只需安稳做事就足够了。”
“父亲说的是。”
李于点头应下。
现在皇帝有疾,他们李氏最好的选择确实是稳坐钓鱼台就足够了。
只需挨过这段时间,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想到这里,李于又笑道:“日后太子为帝,父亲必能一展平生志向,压过那王绾一头,为大秦右丞相,宰执天下。”
李斯笑了笑,眼中却闪过一抹阴翳。
他又嘱咐了李于几句话后,便打发儿子离去,自己则坐在原地呆愣了半晌。
最终李斯叹了一声,拿起案上的书卷。
“君子其未得也,则乐其意,既已得之,又乐其治。是以有终生之乐,无一日之忧。小人其未得也,则忧不得。既已得之,又恐慌失之。是以有终身之忧,无一日之乐。”
李斯念叨着,眼中闪过怅然之色。
荀卿说,小人在没有得到权职地位前,总是担忧自己得不到。等得到了又怕失去,所以小人一辈子都会活在忧虑中,没有一天能够享受到欢乐。
李斯觉得自己不是小人,但现在还是陷入忧虑中。
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年轻人的模样。
有赵佗在,他李斯真能宰执天下吗?
……
时间进入初夏,气温上升,已让人心生暖意。
但在一处秦宫殿宇中,有数个火盆燃烧着,使得室内温度提高到人裸身于其中而不会感到寒冷的状态。
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此刻趴在榻上,下身只围着一层丝巾。
太医令夏无且正跪在一旁,全神贯注,从托盘上取下银针,一根根插在皇帝下肢的穴位上。
“夏无且,你说朕患的这个病症叫做消渴?”
始皇帝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
夏无且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小心的回道:“陛下言口中发甜。此等症状十分稀少,臣遍查医书,方有所得。此症应是由五味的经气向上泛溢所导致。五味入于口中,藏于胃,其精气上输于脾,脾为胃输送食物的精气。因津液停留在脾,致使脾气向上泛溢,就会使人口中发甜。”
“这是由肥甘美味所引起的疾病,陛下常食甘美而肥腻的食物,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转为消渴。若想要治之,当用兰草,以排除体内蓄积的郁热之气。届时此气一排,病症自然消失,陛下腿脚等问题也就好了。”
始皇帝点点头,接着笑道:“所以你这话和那些方士说的都是一个道理啊。方士说凡人的病患都是从口中进去的。只要朕学着辟谷,不吃凡俗的食物,自然会百病全消,更不会在体内蓄积这什么郁热之气。怪不得传说中的仙人能够长生不死啊,秘诀还是在于他们不食凡物,只餐风饮露。”
始皇帝说着说着,甚至还自顾吟起了一段逍遥游。
那是仙人理论的一个证据。
夏无且脸色一僵,颌下胡须在粗重的呼吸下微微摇晃。
他没想到皇帝能将这个事情联想到方士的辟谷理论上面。
你说皇帝说的不对吧,好像听着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但以夏无且的医学经验来看,如果一个人真的辟谷,对身体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只是他想到皇帝这两年对修仙的痴迷,夏无且还是明智的闭上了嘴。
说得越多,越容易犯错。
他这个多年的宫中御医,自然知道如何管住嘴。
始皇帝也没管夏无且的回答,他趴在榻上,感受着银针扎在身体上所带来的轻微刺痛感。
他的目光看着前方。
按夏无且说的,他身上的病症是吃东西引起的,问题不大。
始皇帝的心思自然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西瓯已经平定,百越之地就只剩一个骆越。”
“赵佗,也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