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来不及看那人是谁,他现在所有的心神全都放到那辆破碎的金根车上。
“陛下!”
赵佗双眼瞬间红了,伸手扒开挡在身前的中郎,立刻冲到车前。
他看到原本华丽尊贵的金根车前半截被轰出了一个大洞,四周尽是碎木,但好在砸中车体的东西似乎体积不大,只伤到了车辆前部,金根车后半截的车棚还在。
见到这样的场景,在这一瞬间,赵佗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刺客的名字。
张良!
迟到的博浪沙一椎,终究还是来了。
“陛下!”
中车府令赵高哭喊着,将前面砸烂的碎木扒开,终于看到了车中的情况。
“哭什么,朕还没死。”
始皇帝的声音自车中传了出来。
赵佗松了口气,这金根车足足有两丈长,一丈宽,需要六匹骏马才拉得多,体积很大。
看样子始皇帝当时是坐在后面,而袭击者扔出的重物却是砸在了前面,并没有砸在皇帝的身上,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还没等周围众人欢呼,始皇帝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封锁消息,朕之情况,不可……咳咳……传……”
这几声无力的咳嗽立刻让刚刚松了口气的赵佗,一颗心再次吊了起来,他扑到金根车前,将赵高推开,这时候终于看到了车舆中的情况。
始皇帝依旧保持着他尊贵帝王的姿态,坐在金根车的后方,看上去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赵佗很快就发现了,在皇帝的肩部、手臂、腰腹部的衣衫都已经撕裂,只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袍服是黑色,这才遮掩了血迹。
那枚刺客投射的重物并没有直接命中始皇帝,但重物砸碎前面的车舆时飞溅的碎木,还是给皇帝造成了溅射伤害。
“陛下!”
赵佗哽咽着想要钻进去。
始皇帝摇了摇头,白着脸说道:“朕之安危自有医者伺候,你赵佗,现在是要给朕将那刺客……咳咳……找出来!所有的一切……都由你来总揽!”
话到最后,原本虚弱的始皇帝眼中爆射出凶光。
“为朕杀光逆贼!”
“臣赵佗,遵陛下诏。”
赵佗含泪应下,然后从车舆中退出来,中车府令赵高忙钻进车中,去扶皇帝,同时随行的御医夏无且也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赵佗深深吸了口气。
他大步向中郎将蒙毅走过去,沉声道:“我奉陛下诏,接管所有事项。蒙中郎将,立刻封锁所有关于皇帝的消息,非重臣公卿不得接近,另立刻派人追捕刺客。”
见到赵佗自金根车处走来,表情严肃,口传皇帝诏令。
蒙毅心中惊叹,但本能的拱手应诺。
这时,在刺客发动袭击后,就前去追击的一个中郎回来了。
“禀中郎将,吾等在刺客所袭击处的树上,发现了刺客留下的字迹。”
那中郎面色苍白,小心翼翼的说着。
“什么字?”
赵佗立刻询问。
那中郎先看了一眼蒙毅,见其颔首,这才战战兢兢的说道:“刺暴……暴君独夫者,韩人张良也。”
“张良!果然是你!”
赵佗双手紧握,牙齿咬得咔咔响。
“传令,命泗水郡尉赵广,立刻全郡搜寻逆贼张良踪迹!”
“传令泗水郡及附近郡县各处乡里,擒杀逆贼张良及其同党者,提供情报者,皆有重赏!”
话到这里,赵佗突然想到一事。
泗水宝鼎的传言!
按照泗水郡守张德之前的说法,这件所谓的祥瑞事情并不是他自己谋划出来的。
而是先在民间出现了泗水中有宝光出世,夜有渔夫听到鬼哭之声的传言,然后越演越烈,声势很大。
又有泗水郡的豪族趁机劝说张德,学习临淄郡献纳祥瑞的事情,以得皇帝宠信。
在被连番劝说下,张德这才鬼迷了心窍,向皇帝奏报泗水宝鼎出世的事情,引得千里之外的皇帝心中发痒,放弃在海边度假的时间,兴冲冲的跑到泗水郡来。
这一来,不仅鼎没捞到,还挨了张良一铁椎。
一切都联系上了。
为什么明明泗水里没有宝鼎,还会出现这种传言,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助推,就是为了引皇帝西来。
“张良之计!”
赵佗身体发寒,此人果然智谋深远,自己不知不觉都落入了他的谋划中。
只是赵佗想到这里,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关键点。
“张良是韩人,他在楚地没有什么势力,想要将泗水宝鼎的事情宣扬和发酵起来,并让那些泗水豪族说动张德向皇帝献瑞,这背后定然是有帮手的。”
“而且张良早已被通缉,他在泗水郡能够行走自如,也肯定是得到了本地楚人大族的帮助,否则绝不可能做下如此事情!”
赵佗立刻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泗水郡中,有一城邑名为下相,是昔日楚国项氏的封地。
项氏。
项梁、项羽……
日后的反秦头子啊!
“我记得鸿门宴里,项羽要杀刘邦,就是因为张良和项羽的叔父项伯是好友,由项伯多方转圜,这才让刘邦保住了性命。这证明张良项氏在反秦之前就有交往!”
“如果说泗水郡里,谁最愿意帮助张良刺秦,恐怕非项氏莫属了!”
赵佗的思路彻底打开,越想越有可能。
特别是再想到他之前收到项羽病死夭折的消息,这一联系上,项氏一定有大问题。
赵佗立刻招来泗水郡尉赵广。
“命千人护送皇帝车驾回彭城,派千人继续顺着刺客逃跑的方向追捕,还有千人随我前往下相!”
赵佗眼中冒出寒光。
“包围项氏!”
第六百六十九章 :项氏抉择
位于泗水下游附近的下相。
晚秋初升的太阳正自东方冉冉升起,将光芒洒落在一处宽阔的宅邸。
项梁一人站在大院中,眉头紧蹙,独自望天发呆。
脚步声自后方而来。
项缠走到其兄身后,宽慰道:“兄长没必要这么担忧,子房智谋深远,巧施妙计就将秦国皇帝和赵佗从胶东引到泗水来。他若出手,一定能够命中,也必定能够逃出秦人的追捕。且子房乃信义之士,他既然说过要掩护吾等项氏,那出手的时候,就会曝出自己的名号。”
“这样一来,整个天下都知道刺杀武功侯赵佗者,乃是韩人张良,与我下相项氏没有任何关系,此事绝不会牵连到我项氏的头上,兄长宽心便是。”
“赵佗一死,我项氏大仇得报,伯父与大兄能心安瞑目,也能一抒我项氏被秦人欺压数年的郁气,让那秦国皇帝知道,六国之中非无男儿也!”
说着,项缠还自顾摇起了脑袋。
之前他因为暗助张良的事被项梁痛骂一顿,兄弟差点翻脸,让他郁闷了好几天。
不过项缠也知道项梁之所以发怒,就是怕张良行事牵扯到项氏宗族,所以他特地前来宽慰和解释。
项缠为什么要帮助张良?
除了张良出身高贵,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又和他项缠志趣相投外,为项燕和项渠报仇,也是一个原因。
虽然说项燕和项渠都是在沙场之上战败,自刎身亡,但击败他们两人的都是秦将赵佗,项氏自然是要将这笔仇记在赵佗的身上。
更别说赵佗还攻破了寿春城,逼降楚王负刍,又南下擒抓了末代楚王熊启,楚国的灭亡与他脱不了关系。
此乃国仇家恨是也。
张良怨恨秦人灭亡韩国,使得五世相韩的张氏从世代公卿之家沦为黔首之属,故而立志复仇报国。
项缠也是同样的心理。
昔日的项氏,是屈、景、昭之后的楚国大族,地位高贵,他项缠虽非项氏主脉,但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出行车马相随,在楚国这一亩三分地也是响当当的贵族后代。
但随着秦国灭楚,他们项氏为了保全宗族,向着秦军稽首投降,一切都变了。
秦人虽然保留了他们项氏的宗族和宅邸,但项氏所有的封地都被秦人尽数剥夺,拥有的田宅也被收了大半。
这让项氏从原本的下相顶级豪贵,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大型宗族,他们不仅每年都要向秦国官府缴税纳赋,而且面对那些来自关中的秦吏,还得点头哈腰,就是一个县上的秦吏,都能对他们项家人呼来喝去。
这样的屈辱让项缠如何能忍,所以张良一来,说起报仇的事情,立刻就勾起了项缠的同感,这就是他愿意帮助张良的重要原因。
杀赵佗,报国仇家恨,以及发泄项缠心中对于项氏没落后,被秦吏踩在头上的郁气与怨愤。
项梁回头,再度看了自己的从弟一眼,脸色冰冷。
“不仅糊涂,更是愚蠢。你自己都知道我项氏和赵佗有大仇,欲杀之而后快,此事天下间何人不知晓?张良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刺杀的赵佗还好,但只要在这泗水郡动手,我项氏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
“至于你说张良曝出名号……呵呵,行刺者曝出他人名号作为掩护岂不是常有之事,秦人会信吗?会放过我项氏吗?项缠啊项缠,数日时间过去了,你竟然还是如此愚蠢无知,也不知道你是被张良喂了什么药,竟如此相信他!”
项梁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项缠,那神色,就像是在看着一头猪。
项缠咬牙道:“子房不会连累我们的,他一定会在泗水郡外动……”
“项君!项君!”
项缠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呼声打断。
项缠听出这声音是他们项氏的家奴,名叫侯五,为人精明能干,又兼世代先辈都为项氏奴仆,十分忠心,颇受项梁的器重。
果然,伴随声音而来的,便是侯五跨进院中后,满脸急迫的面容。
项梁急切问道:“什么情况?”
侯五瞥了四周一眼,见到院中只有项缠在侧,知道这位是项氏的核心人物,大大喘了口气。
他说道:“我奉项君之命前往彭城探听消息,黄昏那会儿刚到半路,准备到附近乡里借宿一宿,待到第二天再赶路。”
“哪知道一会儿工夫就看到许多郡上的骑兵四处传令,命各地乡里认真检查验传,搜捕可疑者,听说是韩人张良和其同党刺杀皇帝,故而四处传令擒拿搜捕,若是擒住一人能得百金之赏,擒住主谋张良,至少能得千金,嘶……”
话到最后,就连侯五也不自觉的吸了一口气,千金之赏啊,这可是个天文数字。
“刺杀皇帝?”
而对项梁和项缠来说,这话就像是晴天霹雳打落下来,两人瞬间懵了。
“怎么回事?不是杀赵佗吗,怎么杀到皇帝身上了?”
项缠感觉头晕目眩,觉得事情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刺杀赵佗,和刺杀皇帝,完全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事情。
项梁震惊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他咬牙切齿道:“好一个张良,好一个韩国张子房!这是在拿我项氏当枪使啊!他哪里是想去杀什么赵佗,一开始他就是想刺杀皇帝,只是怕你项缠畏惧,所以才以赵佗当做幌子,你这竖子,帮张良干了好大一件事情!”
“子房……”
项缠身子摇晃,脸色白的像是雪。
骂完项缠后,项梁又看向侯五,这是他的心腹亲信,说话不需要顾忌,径直问道:“张良刺杀成功了吗?既然有骑兵四处传令搜捕,他定然是跑了,只是不知张良的同党是否有人被捉住?”
项梁对此非常在意。
因为张良那些人都在他项氏的别院里住过一阵,只要有一人被活着逮捕,那么就极有可能招出这些事情,给他们项氏带来灭顶之灾。
侯五忙摇着头道:“小人不知,刺杀之事,还是因为郡兵四处搜捕才知晓的。小人在听说这事后,就连夜赶回来禀报项君。”
项梁颔首,这倒是很正常,皇帝的情况乃是绝密,自然不可能流传出来,就连刺杀之事,也是因为大肆通缉张良才公布出来。
想到这里,项梁脸色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