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博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浑浊的老眼看着眼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人,便言语道:“谁是张阳?”
李泰低着头,伸手悄悄一指,“回老先生,这位便是骊山县侯,本王的姐夫,张阳。”
温彦博叹道:“以前听闻魏王殿下聪颖远超同龄人,怎如今在骊山度日,却不归长安城。”
李泰还是低着头,“养病。”
“嗯,听闻孙思邈也在骊山。”
话语说着,张阳端详老人家,而老人家也在端详自己。
“途经太原的时候王珪说过你,没想到你这般年轻,什么年纪了?”
张阳恭敬道:“二十有六。”
“嗯,不足三十岁便名声赫赫,世上有少年英杰,也有大器晚成,若说少年便名满天下的人,总有这么几个英年早逝的。”
张阳欲言又止,为什么这老人家一见面就这么说呢?明明素未谋面,不曾得罪来着。
先不想这些,将轮椅推到近前,张阳解释道:“这是我们骊山自己做的椅子,知晓老先生腿脚有所不便,坐在轮椅上可以轻便许多。”
温彦博倒也不拒绝,当即坐下感受着轮椅,“嗯,好手艺。”
“如此一来就不用他人搀扶,坐着轮椅也能自理生活起居,或许还有不便之处,但也要时常起身走动,活动筋骨。”
“嗯,听闻你有很好的手艺,还说你懂得医理,现在看来这些传言没错。”
“让老先生见笑了。”张阳邀请道:“准备了一些饭食,还望莫要嫌弃。”
让仆从推着轮椅,温彦博看着一张方桌上的菜色,本就早起也未用饭,他苍老的手还有些颤抖,端起碗喝下一口粥,“嗯,粥的咸淡很合适。”
到了这个年纪,老先生吃得少,睡得少,仆从看老先生喝完了这碗粥,也是傻眼了。
突然兴起?还是这粥当真如此好喝?
张阳坐下来,递上王珪送来的信件,“老先生是为了辽东的事情?”
“看来他都写信与你说过了。”
“嗯,王珪老先生还说去终南山。”
“去终南山孤独终老吗?”温彦博颔首道:“倒是他的性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不对呀?他应该是重归故地才是,哪能在终南山孤独终老?”
“都是将死的老头子,别人看不出来,老朽还看不明白吗?”
见他一脸愁容,温彦博笑道:“将死之人说话都这样,让你见笑了。”
或许是张阳这人的言谈举止很有亲和力,又不拘泥于礼数,才让老先生这般笑谈,仆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老先生的笑容了。
张阳给他倒上一碗茶水,心里又担忧王珪的情况。
“你是张公瑾的弟子?”
“嗯。”
温彦博抚须道:“倒是怪了,张公瑾那般阴沉的谋士,他的弟子竟这般面色和善。”
“我二十岁的时候才拜入老师门下,我一直都是个很和善的人。”
李泰想笑又不想在神色上表露太多,姐夫和善?高昌王父子尸骨未寒,吐谷浑死了这么多人还和善?这什么世道?
“张公瑾也是当年天下豪杰中颇有名声,只是他的名声不好,这人善使阴谋诡计。”
像温彦博这类人与老师显然不是一条道上的,他这么说张阳不想反驳。
大家都是为了大唐,老先生和老师也一样。
目标一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多了去了。
“有个叫张大安的年轻人就在辽东,是你安排的?”
“回老先生,大安是老师的儿子,他去辽东不是在下安排的,是他主动要去,他说辽东其实是一片富庶之地,只不过久疏于治理,才会被人们传为苦寒之地,去辽东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尽力给他最大的帮助。”
温彦博一声叹息,“是呀,辽东一直都是一片富庶之地,当年老朽在辽东那些年月,恨时局动荡,心念万千生民劝罗艺降了李唐,中原平定之后,本以为他们会治理辽东,可大唐初立内忧外患,也无法分心。”
“如今陛下被尊为天可汗,也终于有人看到了辽东,老朽欣慰,却也心中苦涩,能看到辽东的只有寥寥几人,老朽再问你,是如何看待辽东的。”
张阳摇着手中的蒲扇,“辽东一直以来都是富庶之地,其位置对中原来说至关重要,辽东是一道屏障,失去了辽东战火便会席卷幽州各地,河北,河东也会相继卷入战火,入了辽东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天险可守。”
“对关中来说,它就是秦时的函谷关,现在的河西走廊,将来征服东夷的跳板。”
温彦博的眼神盯着他,苍老无力的手握拳,深吸一口气,“中原不可置辽东不顾。”
“这一点我与老先生的想法相同。”
“老朽与陛下说起东征高句丽之事,总是推托在议,现在有个人能与老朽有相同的远见。”温彦博抚须道:“也可死而瞑目了。”
“老先生不如来骊山养老,还可以让孙神医照顾老先生身体。”李泰适时开口道。
“不了。”温彦博摆手道:“老夫的身躯已是这般苍老,药石无用,能撑到这年月全因心中牵挂,当年杨广东征高句丽,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可悲可叹呐!他们的尸骨竟还未归乡。”
第六百零三章 他们的心中牵挂
老先生越说越激动,张阳接着倒上茶水,“老先生是希望陛下东征高句丽吗?”
温彦博抬头看着天,“将士们的尸骨必须还回来。”
“我可以让礼部写好书信送去高句丽,命高句丽将尸骨归还。”
“他们若不归化呢?”
“那就有开战的理由了。”
温彦博抚须又道:“若要开战高句丽,朝中势必会引起非议,届时要出兵,且不说武将,现在西域才定,人口尚未充盈,尚且有兵马在安西都护府,漠北这才平定,如何开战?”
张阳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摇着手中的蒲扇,还在思量。
李泰看着姐夫气定神闲的模样,迈开脚步走到远处,老先生与姐夫所谈的话不能听,也不愿意去听
不想辜负姐夫信任,又不能瞒着父皇,不想在父皇面前说假话,李泰只好选择避开。
带着自己的几个侍卫躲得越远越好,站在管道打算在姐夫喊自己之前,不去听两人的谈话。
张阳听着对方的话语点头,“朝中势必有人会劝谏,贸然开战他们势必会非议,会阻挠,老先生所虑不错。”
温彦博神色凝重地点头,“那又该当如何?”
“首先开战不一定要经过朝中决议,我们在高句丽安排有使者,李义府现在就在高句丽王室中,而大安在辽东治理民生也在厉兵秣马。”
话语顿了顿,张阳接着言道:“以我们外交院了解到的情报来看,高句丽王室正在内斗,掌握兵权的将军与王室的夺权,这般矛盾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发生动乱是迟早的。”
温彦博迟疑片刻,皱眉再问,“高句丽发生了内乱,你们该当如何,将使者召回吗?还是将消息传给朝中,让朝中带兵去平内乱?”
老先生看着眼前的茶碗,迟疑片刻,“就算是去高句丽平乱,朝中也不见得会派兵前往,据老夫所知当初吐谷浑兵乱,朝中依旧有人主和,更不要说远在辽东的高句丽,如此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们依旧也不会赞成出兵。”
东征辽东的事情确实很复杂,更不要说这些年朝中对辽东从来没有准备过,就算要东征那也是后话了。
“老夫以为你们外交院虽布置了人手,就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还会瞻前顾后,发动东征劳民伤财,有杨广前车之鉴,天可汗只要有顾虑,就会有人劝谏,如此东征之事依旧只是泡影。”
温彦博老先生看起来是个悲观的人,从他半辈子的遭遇来看,他确实应该悲观,他经历的人生起伏太大了。
有时候悲观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至少能够想到最坏的结果。
“有老夫说的这些,你又如何以为?”
张阳盘腿坐着,双手揣在袖子里低声道:“首先高句丽发生了内乱,李义府必定身陷其中,我外交院不会袖手旁观,且大安在辽东厉兵秣马已经有三两年,手中兵马不说上万,也有三五千,只要指挥得当,扫平高句丽这种事情在下以为不在话下。”
温彦博再道:“大安身在辽东,自然不能视高句丽动乱而不顾,他私自带兵攻打高句丽,更只是一个长史罢了,擅自出兵冲撞高句丽,朝中问责,不论是骊山县侯还是外交院都难辞其咎,虽说你的人头不会落地,但外交院的一切权柄皆会旁落,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天色逐渐阴沉,一阵信风吹过,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几滴雨水飘落在身上。
仆从要给老先生披上蓑衣,温彦博摆手制止他,目光盯着眼前这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尚书。
张阳神色犯难,“老先生的话语不错,可我并不想让大安攻打高句丽,高句丽一旦动乱,消息送到关中的最快也要一个月,而李义府在这场动乱中,势必会有性命之忧,既是我外交院的官吏,大安念及同朝为官的情分,定会去救李义府,至于怎么救,要如何救?救人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另当别论。”
“大安带着兵马是为了救人,顺道拿下了高句丽的都城,那也是为了救人,又或者高句丽人皆降服,高句丽一地四郡全部易主,这也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出兵讨伐,只不过救人的途中不小心把高句丽打下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温彦博沉默良久,又道:“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你人在长安城有多大把握能够料定高句丽会发生动乱。”
张阳放低自己的声音,“老先生,李义府在高句丽已有三年,高句丽王室与将领不和早就势同水火,李义府作为使者在高句丽难道什么都不做吗?他远走辽东的目的何在?他会以大唐使者使者的身份,在暗中煽风点火,对他来说这件事不难。”
缓缓站起身,抬头看着天,细雨洋洋洒洒落下,雨势不大,却很凉。
老先生伸手突然就抓住了张阳的手臂。
对方的力道很大,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枯瘦的手指。
被冷风一吹温彦博咳了两声,他缓缓言语道:“这件事光靠张大安一个人不行,他手中的兵马不够,拿下高句丽最多也只有五分胜算,老朽在中原还有一些门生,只要书信一封,也能拉出一支近千人的大军,老朽的门生也都是有远见有才学之辈,他们可以助辽东一臂之力,你以为如何?”
“咳咳咳……”
话语说到激动处,温彦博又剧烈咳嗽起来。
手腕还被这个老人家抓着,张阳点头道:“可以,但这一切都要听大安的安排。”
温彦博终于松手了,“老朽已是迟暮之前,待日后拿下了高句丽,书信一封在坟前焚烧,让老朽也泉下有知。”
老先生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还未走到轮椅前,脚步一软就摔在了地上,当场昏迷。
“老先生!老先生!”仆从跪在地上大声喊着。
顾不上雨水落在身上,张阳上前探了探他的呼吸,不由得心中一惊,“没气了?”
“救救老先生。”仆从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求县侯救救老先生。”
他这个年纪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都不奇怪。
只是突然间,短暂地停止了呼吸的老先生缓缓又睁开眼,他恍惚问道:“什么时辰了,老朽这是在何处?”
又听老先生讲话了,仆从连忙扶着他坐在轮椅上,为老先生披上蓑衣。
此刻的温彦博眼神很迷茫,她缓缓道:“这朔方怎么下雨了?”
仆从看着这一幕眼中带着泪水,“老先生这不是朔方,这是长安,骊山地界。”
“骊山?老朽怎会在骊山。”
话语说完,他又昏昏欲睡。
看老先生的状态不对,张阳对李泰喊道:“魏王殿下,送老先生去医馆。”
李泰慌张带着人快步跑来,老先生清醒了片刻,刚坐下又再一次昏睡过去,好在这次呼吸犹在。
张阳亲自背着老先生朝着骊山的医馆跑去,现在的医馆早已不是当初的独门独户,骊山医馆已初具规模,拥有三十余个大夫,五十余个帮衬的学徒,能够收容病人上百,乃在骊山占地三亩的大院。
孙思邈编写着药经,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缓缓抬头。
见是张阳背着老先生走入房间,孙思邈皱眉起身。
一旁的仆从也就十五六的模样,他此时哭得眼泪鼻涕横流。
“你说那颉利是死是活呀……”老先生又言语了一句。
已经是神志不清了,众人神色担忧。
孙思邈低声道:“还请县侯带着人去屋外等候,让贫道好好看看。”
众人退出房间,李泰好奇问着,“姐夫,老先生怪渗人的,他这是怎么了?”
张阳走到门前,在石阶上坐下,“老先生都这般年纪了,或许是谵妄,小时候见过这种病人。”
“谵妄是何症?”
“一种急性的病症,通常会意识不清,记忆混乱。”张阳苦恼地看着漫天的雨水,天不遂人愿呀。
过了一个时辰,孙神医终于打开门了,仆从第一个走了进去,他跪在地上,低声唤着:“老先生,老先生?”
温彦博闭着眼点头,“张阳呢?”
见老先生终于正常了,仆从擦去眼泪,张阳带着李泰也走了进来。
“准备笔墨,老朽写书信一封。”
温彦博执笔一手颤抖地写着字,李泰拿过笔与纸,“老先生请讲,本王代写。”
“嗯。”温彦博点头道:“吾儿温挺,见此信如见吾,辽东大计系长安外交院,汝领老夫五百门生,携河北,朔方两地三千兵马,前往辽东投效张大安,如有疑虑且问礼部尚书张阳,若带人到了辽东一切听张大安吩咐,待高句丽所地皆数归中原,老朽一脉往后三代子孙,皆听礼部尚书张阳号令。”
“若老朽身死,不必吊丧,葬于终南山……”
李泰一封书信写完,写这种后事最让人心里沉重。
张阳站在孙思邈身边,“老先生的病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