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年纪和身形有所不同,但却像同一人向前迈步似的、构成连贯的分镜;在每个人的中间、以脐带彼此链接。
姿态如同鲁道夫・扎灵格(Rudolph F.Zallinger)创作的《进步的行进(March of Progress)》;只是并非描绘着由古猿到人类的进程。
面孔中透着相似,只是由于年龄的缘故而不尽相同――
“这三个都是我。”
方白鹿没有回头:随着与双螺旋妙树融为一体,心念之间便能以血肉化出万物。
“他们的每一个――都有着我彼时的全部记忆、情感和个性。我已经可以从回忆里追溯往日发生的一切,把任何一个时间点上的我、重塑出来。”
“就算装有义体……不,就算全是用义体构成,我也能够用生物质作为材料还原。”
“但是只有我自己。那些除去我之外的其他人……我也可以将他们再现。但,不过是基于我的印象、而出现的仿照物罢了――或者说,实际上只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罢了。”
他转过身:凝望着那些刚刚才用皮肤、肌束、骨架和五脏六腑们制造出的昨日倒影――
“这是十三岁的我。”
“这是进入白棺时的我。真正的他、已经在冬眠舱里死去――就算是现在,他的癌细胞也转移进淋巴和骨骼系统里;我没有治愈他的三期肝癌。”
“这边则是将灵魂移入泥丸、接着寄宿进金属躯体里的我。”
……
“从前,我只把自己当做过往所有自我的集合。”
“但现在我发现――只要光阴转过一瞬,我就再与昨日不同。上一刻与下一刻的方白鹿,会有着截然不同的愿望和悲喜――”
“在曾经――每一次我回首过去,都感叹过去那些没有做对的选择、挑选的其他道路……可在彼时彼刻,我却都怀有不同的希冀和渴望,当下的渴求无从更改。”
“所以:我认为,就算是同一个人……在每个瞬间中,都是不同的个体。”
他忽地想起,那在龟息里所见到的一切――那失去记忆、以“无名氏”自称的男人;与他所幻想出的、糅杂了臆测和部分自我的“西河少女”。
方白鹿没有向零号病人说明的兴趣。但他心底深深明白――或者说认为;那样的他们,也算是单独且完整的个体。
……
零号病人:
“如果你只是这么想的话――”
“我可以告诉你,莫斯科中央电竞在制作类似的项目。他们口中的“大游戏(The Great Game)”……把地球改造成可以随时存档、读档;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错误和痛苦全部取消更正。”
方白鹿:
“你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那对我想要完成的愿望来说、毫无意义……不管是你之前所说的‘复始’、还是这个所谓的‘大游戏’。”
“先不说,那并不算真正的时间旅行――而我认为就算真的能够回到过去、也无法取消发生过地一切苦难。”
……
……
第359章 愿望(下)
……
……
“你记得吧?我刚刚打了你一拳。”
还没有等零号病人回答,方白鹿又继续了另一个问题:
“那一拳很痛吧?”
零号病人的脸上逐渐泛起了些微的恼怒――像是面具上的一个破口:
“对,但是您把我的伤处复原了。”
方白鹿:
“但是这股疼痛的记忆还在。”
“而就算这股记忆也一并消除了,便代表你从来就没有挨过这一拳、或是在挨上拳头的那个当下之中;没有感知到了痛苦?”
“再往后退一步:有了真正的、理想条件和概念中的时间旅行;你回返过去、阻止了我挥出拳头的因果……”
“但这件事依然发生过。那个时间点里,所发生的所有痛苦;不会因为你所谓的更正而从未发生。”
……
“更不要说,这世界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旅行――所以你也不支持重建派的行动。”
零号病人:
“您想表达的意思是平行时空?就算时间旅行改变了过去、更正了发生过的错误;也一样会有一个没有被修改过的宇宙,与原本一模一样地发展下去?”
方白鹿:
“如果那能够辅助你理解的话,你可以借助平行宇宙的概念来思考。”
“我觉得宇宙,就像人类――是由无限向更小尺度切分出的个体、所组合成的集合。就算时间旅行能够成真,也更改不了这些切片――这些过往的瞬间,就像被挤压、推出了这个世界……哪怕受到所谓的更改,它也永恒地、独立地存在下去。”
“就像无穷无尽的、宇宙的切片。”
……
零号病人取下脸上的眼镜,在手掌中攥紧、接着又松开:
“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些,连思想实验都算不上。”
他甚至连一直使用的尊称都抛去了,眼镜架被捏得发出咔咔的怪声:
“你……把我说得糊涂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说明什么?”
……
“你听说过‘罗柏的蛇怪’吗?”
零号病人拉直衣裳的下摆,调整双腿交叠的位置、好让自己坐着的姿势能够更加舒适一些――他用拳头堵住一声闷闷的咳嗽,抬起那双浑浊的眸子:他确实是个足够衰老的男人,甚至让人产生出正位于生与死之间边沿的错觉。
“不好意思,方先生……我不太了解老人家关心的话题――就算对我来说,你的年代也太早了些。”
方白鹿紧盯着对方那昏黄的眼白:零号病人的玩笑还真是无聊。
“‘罗科的蛇怪’――是个我在很早以前听说到的玩意。大概么,就是……随着这个概念的诞生,在遥远的未来、终将诞生一个掌握了足够资源的人工智能;而这个人工智能会去惩罚每一位听闻了这个概念、却又不去支持人工智能发展的人类。”
“它会如此地强大:哪怕是历史中的人类,也会被其所复活、并施以无穷无尽的惩罚。”
“我的理解是――它并非邪恶的,只是因为它能够做到、所以必然会去这么做。”
……
零号病人沉默地听完了,接着开了口:
“我没有听过这个思想实验――或许在您死后、在我诞生的年代中,有关于这个无趣的‘罗科的蛇怪’的讯息、都已经被丢进到废纸堆里了。”
“但我猜,您想要表达的意思,并不是制造一个统领一切的绝对人工智能、把人类的一切都交由它来处置吧……如果是这么无聊的想法,您应该不会煞有介事地告诉我。”
……
方白鹿:
“当然不是――我看过《无声狂啸》(I Have No Mouth,and I Must Scream)。”
“‘罗科的蛇怪’或许只是个随手捏制的段子、或是论坛用户设计的思想实验……”
“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一种版本:相比于之前看到的那种来说,我更加喜欢的一种版本――这是我在龟息之中得到的灵感。”
“故事里的人工智能未必要是人工智能,而他所做所行、未必只能是惩罚和折磨。”
……
“在你的描述之中,人类的技术突破停滞了――而在技术发展到更高地步之前,人类就有了要抢先将自己毁灭的兆头。”
“可你们留给人类的观察窗口才多久呢?几十年?上百年?”
“在那之后――如果人类有着匹配技术的心灵;他们是否能够达到更高的高度呢?”
“我记得,我们的这个宇宙已然由膨胀走向坍缩、这是所有观想机得以成立的根源。”
……
“当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坍缩到了一定的‘大小’……比方说,有拳头那么大――我用这个词,是为了方便表述和理解――那么……整个宇宙所有的历史和信息、都藏在这‘拳头’里。”
“我不知道人类是否能在那时真正做到“全知”――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样便将存在足够的可能性。
“真正意义上的死者复活――不再只是制造出一个相同无二的复制品、却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个体……而是完完整整地,将散落的物质返还。”
……
“而到了那个地步,人类或许真的可以办到许多事……比现在这些长生之道所能办到的一切还要更多。”
“那么我也可以起一个诸如‘方白鹿的妙树’之类的名字。”
“因为我们现在对人类本身道德、与可能抵达技术水平所怀有的希望,那么在未来、在一切的可能性中。”
“人类终究将会弥补所有苦厄……我相信人类并非为受苦而生,生命也并非只有寻找解脱一种解法。”
“不是在无法分辨与感知真假的电子幻觉中永世沉沦,而是真真正正地、把无垠的可能性抓在手里。”
“当这个概念诞生,它就必将会得以实现――因为当人类终究变得全知全能的那一天,他们就会去尝试每一项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
“听起来像是个宗教:甚至还很老套。你是想告诉我――在宇宙、在时间的尽头存在着最终的救赎,是这么回事么?你是想用这样的东西来说服我么?”
“无法验证的回报与惩戒,在遥远未来才会诞生的神灵,将被复活的世人、和无尽的幸福――咳,咳!”
“你说的一切,在现实世界里根本无法完成!你想要用概念式的全能,去解决一些概念式的痛苦!”
“太老土,太俗套了吧!你是不是还要制造一颗你自己都举不起来的石头!”
零号病人满布斑点与色素沉淀的脸颊涨红了,松弛的皮肤随着四溅的唾沫而甩动。不用关注话语的具体内容,也能看出他的愤怒和不满:
“所以?你要在地上建立神国,用这套理论,和你用长生之道搞出来的僵尸、来建立永恒地统治么?嗯?!”
……
……
第360章 愿望(完)
……
方白鹿:
“我不觉得统治有什么意义:类似于‘梦中的城堡’的权力,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
“我只是一个有过遗憾、有过苦难和困扰;希望这些往日能被弥补,愿望能被实现的人――我相信,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而我希望他们拥有真正有一天能够成真的希望。”
……
零号病人拄在地面的手杖折断了――任谁也看不出来,在这衰朽躯体之中还隐藏着如此的力量:
“你好好想清楚:就算是作为长生之道的宿主,你也仅仅是个工具的使用者罢了――我们这样的人,永远不该主宰世界前进的方向。”
方白鹿:
“现在的我,当然只是个拿着突击步枪的猿猴……你也是。但人类本身有着更多、更好的可能性。虽然你口中的黄金年代,在爆炸的进步里遭遇了技术瓶颈、而最终进入了纯粹打发无聊的放浪年代――”
“但不代表,这样的事不可避免;也不代表‘别离’就是解决这个灾祸的唯一解法。”
“我们该做的,只是给予人类新的机会:正如你所说,我们不该去主宰世界前进的方向……”
……
方白鹿:
“不……既然你是‘未来人’,就应该比其他人更加能理解――”
“明天是‘晦暗’的、与明天是‘明亮’的,之间的区别。”
“人类值得、也需要更多的可能性:人类的终局并非只能是自毁。”
“如果他们明白,他们了解昨日的错误和痛苦终究能被更改;那么人类或许可以变得更好。”
零号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