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电骑手的记忆里,跳转来擂台前的那间野庙,的的确确就是“偃师俱乐部”的入会考核场所。
难道这不是他设下的陷阱?也不是什么临死前的反扑……只是光电骑手“生前”所得到的一则错误信息,为了求存而急不可耐地交出?
“还是有什么不对……”
慈悲刀很快便发现了这不和谐感来自于哪里。
就算他彻底搜刮了光电骑手的内存库,里头关于“偃师俱乐部”的记忆也只有这一条罢了――只有野庙的坐标,以及“进入野庙便会开始考核”的备注。
这未免……太过干净了些?慈悲刀找不到其他丝毫与“偃师俱乐部”有关的联想与思考:连进入野庙前,光电骑手谄媚地想要提供建议的对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段独立,且毫无关联的记忆。
慈悲刀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段记忆是被植入的。手法很巧妙,既保持了记忆的关键节点、又能让它不干扰光电骑手的其他认知……无论动手的是谁,想必都是个操纵魂魄的老手、不,甚至可以说是大师。
“是谁做的?可又是为什么?”
甚至都没有任何掩饰进行过植入的打算……就像是在沙漠中,摆上一座冒着烟气的冰山那般显眼。
“‘知道了动机,就容易推测一个人的行动。’可是方老头也没说反过来想行不行啊?”
慈悲刀认为这是故意的――能使出这样手法的人,不可能马虎大意。
他抬起头,望向那遍布天穹、正倒数着休息时间的显示屏。给慈悲刀留下的思索时间不多了,他马上又要迎来下一场对擂。
居中的四个大字依旧闪烁,提醒着自己这个擂台存在的意义: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拉人来比武招亲么……?”
第368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五)
“不打了,我要出去。”
慈悲刀仰面朝天,摊开双掌。他没有张口,而连绵不绝的腾腾声浪以少年黑客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如起潮般打在洞天无形的防火墙上。
他于这次吼叫中携带了至今所收集的种种“外道”:解包后的“丧魂蛊”、用来暴力解码洞天的密钥;由网络深处、那些废弃野观搜刮来的符阵,含有众多无名用户的精魄,本该破去万般邪法;乃至亚伯拉罕教系秘传的,用圣灵、圣母、圣子所编写的三进制病毒“Trinity(三位一体)”……
但――
擂台上静悄悄的一片,没有传来丝毫的回答;只有顶端的倒计时依旧单调且机械地跳动、朝着归零奔去。
没有丝毫作用:那些空茫茫的苍白一如往常,看不清终止与起处。
啪!
慈悲刀猛地合起双掌,发出炸响:他已怒火中烧。
在数字空间的生存规则:一,若是预感有坏事将要发生,那就必定会发生。
这并非是某种玄学的说法。
若是道行技法到了慈悲刀这种地步,便会有“天人感应”――更符合佛门传承的说法,叫作“共业”――亿亿万人类的业障与魔债混合于一处,溢散在“大泽”里;就像是湖底的腐臭泥沙,稍稍搅动水流便会裹起无数。
这恒河沙数般的废信息,经过慈悲刀神通的自动运算与筛选、则会为他生出能趋吉避祸般的本能:像是某种芒刺在背的痒痛,实际则是神通自动警告所转化出的感官信号。
在这次“比武招亲”的短暂旅程里,却没有丁点生效……这本该代表着“比武招亲”不过是个有惊无险的插曲,但不知怎地,慈悲刀总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
放在平日里,慈悲刀或许会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多疑;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
二,如果自己的信息情报与事实有误、那就定然是个陷阱。
有人在光电骑手的神魂里种下错误的情报,似乎是想要吸引他前来这座野庙、来“比武招亲”:
毫无疑问,这就是个陷阱――只是从结果上看,来的却是比他法力更强、道行更盛的慈悲刀。
慈悲刀的判断?设下陷阱的人(如果是人的话)已能混淆天机,遮蔽感应。
他是想要寻到一份挑战和斗法的快感――但不自觉地迈进别人设下的陷阱里,只令他觉得危机与恼火。
“大泽”。
这是对数字空间的代称之一:就像“福国”、“乌有邦”、“二进制渊海”、“三千小世界”、“应许之地”一样,不同地区的人们口中,对这絮绕于生活里的网络有着似是而非的叫法。
数字空间没有上下、不分左右,一切节点与端口间的距离可视为“零”;阻碍在其中的只有禁法、口令与密语,挡住那些好奇的跑者们跨越物理世界的山和海。
就像“大泽”――一汪大湖,万般有无混杂于其中,不分彼此与你我。
若是慈悲刀想要,念动之间便可环绕全球。
事实上,在他离开世尊讲法的山堂时,便试过以“周游”砥砺自己、磨炼种种所掌握到的妙悟和秘法:他曾穿过道国轴心的中控天河,相传那里保留了旧世界的些许荣光、但慈悲刀只看到腐朽破烂的一堆屎山,炸散成分布式的繁星;美洲的焦土里上演着活地狱的图景,广袤的大地挤满无穷无尽的罪人、在现实火坑中跛行――寻找着能够背负世人可怖债务的“新基督”;数字的天国之门则紧紧关闭、也无人叩问,只有慈悲刀从力天使早已腐烂的仪仗丛中穿过;爪哇集团驯养的巨兽吞吐里满是交杂虚幻与真实的热气,它们趴在企业的尸骸上、徒劳地试图撕开这些旧日神明的皮肤;妖魔为被自己咽下肚里的人格而哀嚎,这些吕宋岛的领主们在网络中的哭叫如此无力,让慈悲刀想要发笑。
虽然他最后还是结束了旅程,回到了吉隆坡。这也是大多数黑客的选择――停留在离自己物理存在更近的地方。
但是慈悲刀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属于亿万世人中最稀少的那部分――他拥有真正的自由,六识与法身皆已得到解放。
所以……
慈悲刀低下头,懒得再看洞天的穹顶:天穹中的倒计时几要归零,留给他的思考时间所剩无几。
他受不了被人困在这种狭小的恶地。
慈悲刀用掌根推了推脸上的玳瑁眼镜,语气冷淡:
“你以为我跟你闹呢?那我给贵宝地开个新的大门。”
他举起手,置于胸前:大拇指内扣,曲起双手中指相抵,将两边无名指、食指竖起。
这是“大虚空藏”的手印――
咔!咔!咔!……
在连绵不断的清脆响声里,慈悲刀的胸骨和肋骨刺破虚拟皮肤、由上到下,根根朝左右打开;像是竖起的大张巨口,让人看起来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掀开的胸腔腹腔里并没有现实中的脏器,只有无可计数的经文字符在其中翻卷鼓动;那像是一汪金与红的滚烫钢水,向外冒起股股翻腾的蒸汽。
但数字空间里并没有温度高低之别,至少说这个洞天里并没有如此设置:那恐怖的异象,是由慈悲刀胸膛中无匹的算力所带来的。
啪啦、啪啦!
倒计时中止了。快速跳动的读秒界面片片崩解,如被吹散的尘灰般归于无形;周围的蒙蒙白雾逐渐蔓生出蛛网似的裂纹,纵贯天地之间。慈悲刀分布在新马来公共服务器中的台台肉鸡、他所窃取到的信众正齐力计算,为慈悲刀破去此地的一切禁法――
“操。”
慈悲刀结印的双手忽地一抖:因为“她”出现了。
起先,伴随着震荡,洞天上冒出了十根巨柱。它们由上往下排列着、相互交错,难以看清构成的材质;每根巨柱的表面都覆盖着奇妙的图案与油彩。接着――
洞天被巨柱们撕开出狭长的裂缝,露出其外的虚空:那里,有两颗滚圆炽热的“太阳”。它们冒着橙黄的精光,中心处却又黝黑一片;就像是……
慈悲刀忽然明白了:那是一对眼睛――兽类的双眼。而那根根庞大无朋的圆柱,则是属于同一个主人的十指。
毛茸茸的长吻从缝隙中探了进来。略略咧开的嘴部中是一颗又一颗比成年人还要高大的尖利犬齿,粘稠的唾液如瀑布似流下、无止无尽。
兽吻顶端传来雷霆般的隆隆喘息,似乎在表达某种嗅探。接着,那不知名的巨物张大嘴,发出震耳欲聋的厉声咆哮:
“好香喔。”
第369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完)
它的双眸是太阳般金赤的火轮,流散飞溅的烈焰环绕着眼周、烧开洞天禁制的内壁;喷吐的鼻息,哈出的气雾、结成了黑压压的墨色乌云、环绕在狐妖的身旁。
狐妖望着慈悲刀,目不转睛,眼里倒映着少年骇客的身影与自己毛绒绒的长吻;涎水如瀑落下、又在半空中消散。同时兼具人类与野兽外形的电子躯壳庞然万丈,在它撕裂打开的节点入口里探出上半个身子、便几几要将整个洞天充满;宽阔的双肩却是陡坡似的上斜――肩头往上翘起、斜方肌的位置却向下凹陷。盘绕周身的云雾下方偶尔露出斑驳破裂的皮肤――泛黄发绿的瘴气带着哀嚎和凄鸣从腐烂的伤口里涌出,随后化归于无。
而慈悲刀也在打量着它。虽然狐妖的电子身躯,传递出的视信号如此怪异且丑陋、但――要是透过骇客的双眼去看,你会发现她是“美”的:这种美丽来自于狐妖自洽完满的整体架构、构成部分躯体的代码优雅且华丽;身躯巨大无朋,但实质上的核心部分却十分轻量、并以难以言喻的巨大量级吞吐着内外的信息流。
那些满是戾气的外观,就来自于它排出体外的废讯息;信息上的新陈代谢有助于降低信息熵对数据体的影响、以最大的可能去维持自己的连续性。同时,这又构成了饱含威慑力的外形、与一层厚厚的装甲。
慈悲刀也发现了一丝隐隐的缺失――
它很“美”,但也并不“完美”。
可是就是少了一些什么:而这种缺失就像是少去点睛之笔的画作,反倒成了遗憾。
慈悲刀吸气,复又呼气――
此时并不是思考这些旁枝末节的时候。这或许将是自己入行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次斗法:与这样体量的大妖、在对方的地盘上交手;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狐妖打开它覆盖着蜷曲毛发、却又凹凸不平的长吻;嶙峋怪石似的长牙暴露在慈悲刀的面前――随着腥风撞出它的喉头,慈悲刀的警惕性也随之提升到了最高点:
第一波袭来的攻势会是什么?
“封锁洞天的节点,防止我跳转逃跑?还是说它张嘴是要用废信息直接攻击我的防壁、影响我的处理速度?不行,不能躲――唾液里可能是木马和蛊毒,覆盖面又太广……”
种种分析思考转过慈悲刀的脑海,细细碎碎的亮金色经文冲开他的毛孔,把电子身躯挤得更加鼓胀。
狐妖的嘴张得愈发大了,沉郁低闷的咕哝冒了出来。
“要来了!是真言――”
慈悲刀第一时间下了判断,双手结出印诀――
狐妖终于吃力地、艰难地吐出一句短短的疑问:
“成……成亲吗?”
……
“啊?”
慈悲刀也不由得愣住了;陡然间的注意力缺失,令他刚刚临时编写的攻性防壁碎烂成一片浆糊。
随后――
他停住了。这种静滞并非来自于慈悲刀的意愿,而是从他电子躯壳与神魂最深处间传来:接着,更大的恐惧涌上了慈悲刀的心头。链接――他那无时无刻不在的交互,竟在此刻停了下来;数字空间与他的连接已经断开。
“不对……这是?!”
虽然数据体受到禁锢,但慈悲刀的思维依旧通畅。转瞬间,他便明白了这中招的原因究竟为何――
后门!自己的神魂深处竟然有一个后门!这怎么可能?慈悲刀早已重铸金身,应该弥补尽了末那识中的种种缺口和漏洞:
在更深入的自检中,慈悲刀发现……这后门植入得要远远比他想象中早,甚至已和虚拟魂魄勾连缠绕――
不,还不止。它来源于慈悲刀最深处的那一点“慧根”,也是他与常人不同之处。
“你……”
慈悲刀忽挤出一丝丝疑问――这后门,来自于混沌的早时……在他还未真正涉及有关于链接与数字的技艺之前,就有人在少年的思维底部种下了的痕迹。
这狐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机会把心底的疑窦说完:
下个瞬间――中断了链接而失去法力的慈悲刀,被狐妖的巨爪攥在了手中。
他失去了意识。
……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慈悲刀此时便要完满了他的人生一大“喜事”――虽然他觉得,这多半算不上什么好事情。
狐妖的巨掌扫过洞房中的花烛:
烛火熄灭。
慈悲刀与他刚刚“喜结良缘”的妻子,浸泡在浓墨之中――没有视觉信号、没有模拟光和伪电磁、没有围绕视神经展开的微小刺激:就算是已盲的人,也没法像他此时这样、感受如此纯粹的晦暗。
但这也比不上慈悲刀被封去法力的感受――
他与万事万物、无量众生间的链接被隔断了:被剥离了网络,令慈悲刀感到如此的……孤立。
粗重、巨大的鼻息吐在慈悲刀的身旁。狐妖的体量太过于庞大,以至于每时每刻都向外倾泻吞吐着废信息:虽然失去了感知具体讯息的虚拟器官,但这依旧让慈悲刀感到一丝活气――
为了打破对未知的惶惑和不安,他开始了思考:
为什么这个狐妖要招亲、要寻找夫婿?或者受,为什么她要寻找“伴侣”这样的关系?
狐妖的躯体在幽闭洞天里充塞、连沉默都如有实质;像是牵引似的拉动慈悲刀,将他往身旁扯动。想到她那庞然的身体,慈悲刀忽然有了战栗的猜想:
是不是为了……进食?
忽地,沙哑嘶摩的声音从慈悲刀的身旁传来:
“你的慧根和灵机――有一个来源……”
没有之前的可怖与暴虐:
慈悲刀从它身上感到的只有疲惫、荒芜与……痛苦。但之前所表现的也并非伪装出的面具,而是被催化出的凶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