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来都来了,想走没那么简单,香云将他带进大厅。
此乃乐琴的卧居,姜守义即便来了,也只能跪伏在暖帐外的间厅。
“雪儿又醒了,你先抱下去哺喂吧,我这里不用你管。”这是乐琴在跟奶娘说话。
姜守义听到奶娘走出暖帐的动静,以及雪儿的哭闹,却不敢抬头看一眼。
“我说过,不要再回来!”这时乐琴走账内走出,冷冷地俯瞰他。
姜守义心里哀叹,磕头道:“是小人的错,可这孩子中了毒,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中毒?”乐琴瞥见炎奴身上的确泛紫浮肿,不过症状很轻,几乎都要消退了。
“是那承天虎身上带的药瓶,我孙儿不小心误食。”姜守义拿出药瓶。
香云上前接过,轻轻一闻就眉头一皱:“五石散?”
乐琴错愕:“这么小的孩子,若无仙骨,沾都不能沾它!”
姜守义不知道啥是仙骨,一个劲地顺着说:“小人一时没看住,炎奴就沾了一点……小人知道不该回来,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香云气道:“找个大夫不就行了!让你远远离开,你还敢回来,若是被府中的有心人盯上……倒不如我现在杀了你!”
不过乐琴却按住香云,略有些内疚道:“啊……是我疏漏,忘记给你些钱财……”
她这才想起来,人家是来卖娃的,这老翁是灾民,恐怕早已身无分文,她把人家孙女收下了,一文钱、一粒粮也没给!
只说饶他一命,让他远走高飞,可他又能走多远?还不如干脆杀了他呢。
而且想到这,乐琴也释然了……什么要拿捏讹人,那不过是气话。
借这老翁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因为掌握了这个秘密就回来讹人。
仔细一想,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回来是作死。
可这老翁却义无反顾回来了,只因孙子误中了毒,实在没了办法,才回来求救的,等于想拿自己的命换孙子的命,倒也是个不怕死的重情之人。
这点很重要,因为意味着哪怕是为了雪儿,姜守义也会誓死守护这个秘密。
“香云,给他五百贯。”
“听着,姜守义,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见到你。”
“从此之后,她叫朱颜雪,是我的女儿!”
第12章 万民如蒸天下乱
太熙元年四月,灾情的影响终于过去。
姜守义回到了家乡茶山村,重新定居,因为有钱置地,他恢复为良民。
他带着孙子,努力地耕地,本以为太平日子终于要来了。
然而也是这个月,大晋开国皇帝因重病,忽然驾崩,谥号武帝!
众皇子年幼,唯独太子司马钟最长,当即登基,改元永平。
意象永远太平。
但是新君司马钟生而痴呆,不能任事,一年后,诸藩王、宗室相继叛乱,相互征伐。
一时之间,群雄割据,这个建国,那个称帝!继大晋终结乱世仅十年,天下再度大乱!
九州各地兵连祸结,狼烟四起!饥荒战乱连绵不绝,民不聊生!
永平三年。
琅琊郡为供应齐王‘清君侧’而连连加赋,百姓无不破家,或卖身投户,或落草为寇。
茶山村先遭税吏盘剥,又遇盗匪横行。
姜守义挺身而出,团结村民,结寨自守,苦战数日,终于逼退匪贼,保住了最后的粮食,就此熬过了冬日。
为了省出第二年耕地的粮种,年仅四岁的炎奴只食干草为生。
“炎奴儿,阿翁对不住你,等明年太平了,阿翁给你做面汤吃。”寒冬腊月,姜守义抱住炎奴泣不成声。
“嗯嗯!”炎奴大口啃草,吃得津津有味,不知道这有啥对不起的。
他的腰上还有很明显的血痕,环绕一圈。
外人皆以为是胎记,只有姜守义知道,这是小时候斩为两半的伤还没好全。
伤筋动骨一百天,砍柴时切破了手,也得十来天才能长好。直接拦腰截断,估摸着起码得好几年才能彻底愈合。
虽说连断腰也叫伤,这种事很奇怪,但炎奴就是这样的。
“阿翁老说等太平,啥是太平啊?”炎奴的大眼睛充满好奇。
姜守义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就是天下安宁无祸乱,咱们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不会被人欺负。”
“它明年就来了么?”炎奴见一向愁眉苦脸的阿翁都笑了,心想那一定是极美极美的东西,不禁自己也好想看看。
姜守义听了孙儿的话,回顾年轻时的乱世兵戈,大晋之前,天下乱世百年,如今都一统十余年了,该来盛世了。
于是他坚定点头:“当然,明年肯定就太平了。”
永平四年。
东莱的流民反贼,肆虐到了琅琊境内。
其首领自号‘天义公’,打着‘天义老仙,法力无边,救济天下,太平永年’的旗号,攻打城池。
各大豪族纷纷加强募兵,琅琊各城的驻军则据城而守。反贼攻打一月无果,便改为劫掠各大村寨,最终向西而去。
茶山村本就因开春时百姓的种子太少,荒地过多,而收成不好。又遭受乱兵洗劫,百姓俱无衣食。
姜守义带着炎奴,和几十名同村人逃进山里,挖野根度日。
炎奴依旧吃着草,不知道村里的人和阿翁为何要吃那难咽的野根,他尝过一次,觉得不如草好吃!
“他们就是太平吗?”炎奴指着山下大包小包的军队询问,他听过这群人喊着什么太平永年。
“不!不是!他们都是反贼!强盗!”姜守义眼睛赤红,他们村被洗劫一空,无数熟悉的面孔被裹挟走了。
“不给咱活路的,都是恶人。官府一定会平定他们的,等官府的大军到了,咱们就太平了。”
永平五年。
大晋虎威将军苟稀,统帅三万大军平贼,两军在青徐二州交界处对峙。
反贼中有妖人,擅变化,混入军中扰乱军令、散播谣言、烧毁粮仓,致使晋军大败。
苟稀收拢败军,流窜青州各郡,行军至琅琊郡,因士气低落,而当地豪族不愿劳军,遂放任军队大索乡间。
茶山村一粒粮食也没留,哭声震天,不久后举村投入当地豪族门下,沦为农奴,茶山村全部农田归于华县张氏,改名茶山堡。
六岁的炎奴,此时有半人高,身上的伤口只有隐约的印子,基本好了。
如今赤着脚,大口咀嚼着干草,也下地帮忙干活,为豪族开垦。
他纯真问道:“阿翁,是不是太平了?”
姜守义面色悲苦,愤恨不已道:“好孩子,这不是太平……”
“虽然是官府的军队,但比反贼更可恶,朝廷一定会严惩的。”
炎奴很好奇:“朝廷严惩后就太平了吗?”
姜守义哪知道?他抡着锄头想了想,说道:“齐王几年前就起兵清君侧了,世道乱都是有奸臣造反,等齐王成功,就太平了。”
永平六年。
齐王击败篡位的赵王,清君侧成功后大赦天下,拉拢军将。
致使满身非议的苟稀,有功无过,升任平东将军,又调去兖州继续平乱……
然而苟稀临走前,强征民力,掠走各县劳夫六万,修路搭桥,运送物资。
姜守义与炎奴,一路上劳苦不堪,兵士像押送囚犯一样鞭挞他们。
“阿翁,阿翁,太平来了么?”炎奴听着耳边哭声震天,不禁询问。
姜守义将炎奴护在怀中,咬牙道:“他们不给咱活路,我们要自己找出路……”
大战开启,乱军之中姜守义带着炎奴,趁乱逃跑。
途中姜守义拼死解决四名军士,炎奴身上挨了二十多刀,却什么事也没有。
最终在年仅七岁的炎奴帮助下,翁孙二人逃回家乡。
永平七年。
南沙王又清君侧,攻破皇城,杀齐王于乱军之中。
有仙人斩杀反贼中的妖人,朝廷遂下诏安令,赦免叛军,只诛首恶。一月后天义公被手下杀死,十二万叛军转为晋军,尽归于苟稀麾下。
苟稀因诏安有功,提征东将军!督镇泰山、琅琊、平昌、北海四郡!
姜守义终于回到家乡,然而苟稀随后下令各郡二三流豪族出资劳军,出人修缮城池。
致使各豪族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
八岁的炎奴,嘴巴叼着草,精赤着上身,光着脚丫子,在城墙脚下跑来跑去,给劳工送水。
待送到姜守义这时,问道:“阿翁,阿翁,这是太平么?”
姜守义一手抚摸着炎奴的头,吨吨吨干下一大碗水,强打精神道:“好孩子,再等等,再等等……就快太平了……”
“修完这座城,咱们就能回家种地,辛苦一点没事的,明年就会好起来了。”
永平八年。青州大旱,赤地千里。
数万流民冲击豪族庄园,围攻坞堡,抢劫粮仓。
华县张氏给佃农分发武器,下令名下各坞堡死守。姜守义也拿起刀,站在茶山堡的围墙上拼命。
终于在十日后等来了苟稀的军队,他杀退流民后,要求军队进入茶山堡修整。
堡内的张氏拒不开门,苟稀大怒,下令攻打,茶山堡遭到屠灭。
一把大火烧了全村,曾经的茶山村村民,仅有几户侥幸逃窜各地。
苟稀号称大破流贼,斩首逾万!
姜守义拼死带着炎奴逃上山,躲过一劫,回来时已然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无数熟悉的面孔都被杀害了。
“阿翁……”炎奴找到几根染血的草塞进嘴巴,话还没说完。
姜守义就跪在地上抽泣着,抓起地上的焦土,呜咽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大家都死了……都死了……”
炎奴蹲在一旁:“阿翁,到底死了会怎样?”
“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姜守义起身抱住炎奴。
然而炎奴指着不远处悬挂的残尸:“大头叔、茶姨、阿莲、小全子他们不都在那吗?”
“可他们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喊你炎奴儿了,永远永远都不会动了。”姜守义嚎啕大哭。
炎奴见阿翁如此伤心痛绝,不禁也大哭起来。
姜守义用粗糙的手抹去他的眼泪:“炎奴儿,莫哭……莫哭……”
炎奴很听话,抹掉眼泪说道:“哭了阿翁就不开心么?”
“是,阿翁喜欢看你笑。”
炎奴立刻绽放出了动人的笑颜,温暖而灿烂。
姜守义也露出苦涩而坚强的笑容,心里再度冒起一股劲儿。
“好孩子,笑得真好看,阿翁喜欢。”他一个糟老头子,不知道多少次想死了,但为了炎奴,他还是要拼命地活着。
他仿佛就是为了这笑容而活着。
“走,咱们进山!炎奴你吃草,阿翁挖野根!等太平了,咱们再回来……”姜守义坚强道。
他不由得庆幸,炎奴太好养活,这些年基本都在吃草……到了冬天,还能取暖……
想到这,姜守义都感到心酸,他这个阿翁太没用,没给过炎奴啥好日子,反而很多艰难时刻都是靠炎奴才挺过来的。
“回来时就是太平了么?”炎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