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维持着关窗的动作,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湿了衫袖,迟迟未收回来。
脚步声渐至,世民把恪儿抱起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拧眉思索了一番,嘱咐道:“生病了叫太医,上房揭瓦了喊护卫,这孩子皮实,随便养,别养死就行。”
恪儿巴掌大的小脸无辜堪怜地抬头望向世民,楚楚可怜的神情像是激发了世民的灵感,他又补充道:“要实在调皮捣蛋得厉害,可以饿上他一两顿。”
恪儿翻了翻白眼,一副晕乎乎的表情,险些从桌子上栽下去。
待世民离去,窗外雨水滴答的声音似乎偃息了些,我伸出的手指每一节骨节都在颤抖,轻轻触上那吹弹可破白皙如玉的脸庞,竟生出些错乱的感概,这就是我生出来得?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便从襁褓间的稚嫩婴儿变成了聪灵可爱的孩童。
怀中的小脑袋俏生生地仰面,正对上我的眼睛,有些迟疑:“母亲……”
他蠕软的声音骇了我一跳,下意识地松手,却又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不能松手,然后伸出的双臂徒劳地停顿在半空中,一声闷钝,他已平实地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小孩儿呆愣愣地抬起头来,欲哭无声,半晌才回过神来仰天大喊:“父王,你可把孩儿给坑苦了。”
忆起这段往事,我禁不住轻笑出声。引得屋内众人注目,盈珠怀里病恹恹的恪儿瞪圆了眼睛,盈珠立马一副嗔责的神情,便要出言教训我。
我揉了揉脑袋,哀怨地轻叹道:“从前的人生太过灰暗,现在才知,能有那么一两段想起来便会笑出声的记忆是多么的幸福。”
盈珠面上的凶悍如清风撩过烟雾,瞬间散尽,只剩下慈母般脉脉流动的怜惜和痛楚。她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眸对着恪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她到底是你母亲,不可太过忤逆。”
恪儿张开的嘴可以塞进去个鸡蛋,满面惊愕,仿佛诧异我怎么在三言两语之后就彻底翻了身。阴霾中光华柔盈浮动,正落到我的面上,竟带着春季润物无声的温暖与湿润。冲他稍抬下颌,目光晶亮,小样儿,以为只有你会用苦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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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初歇,水蓼冷花宛若血迹斑驳,低颤摇曳在枝头。今年的春季较往常更加阴冷,数日狂风怒雨,气势渲涌,仿佛要将整座城池拔地掀起。
钦天监连月观测天象,太白金星白天出现在正南的午位,民间纷纷传言,此乃天地动荡,朝野易主的征兆。
这半年我单独见世民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遥遥相望,在人烟锦茵中,总觉他眉眼中满是倦意,只会在面人言辞中才会强迫自己露出凝肃威凛的神情。我心亦随着他眉宇间淡淡凝蹙的细纹而紧张,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时至今日,竟让我有了恍惚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是被豢养在温室中的翠枝玉叶,稍有风云卷动,便会惊慌失措。
但动荡的脚步不会随着我的惊慌而停歇,预想中的祸乱终于还是步步紧逼,不期而至。
武德九年,六月一日,突厥郁射设带领数万骑兵驻扎在黄河以南,突入长城边塞,包围乌城,太子李建成推荐齐王李元吉代替秦王李世民都督各路军马北征以抵抗突厥入侵。李渊准纳其建议,命令元吉督率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人援救乌城。李元吉乘机请求让尉迟恭、程知节、段志玄以及秦王府右三统军秦琼等人与自己一同前往,检阅并挑选秦王帐下精锐的兵士以增强自己军队的实力。
李渊一一准奏。
此事如乱石入河,搅乱了大唐朝廷那表面上的宁静。
当前太子与秦王势不两立的情形下,李元吉的意图昭然如揭,他以削减天策府实力来充斥己军,此消彼长,矛头直指李世民。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琢磨这些政事,府外传来消息,姐姐自洛阳前来,想要与我见一面。
那日黄昏,我和世民在亭子里品茗,天总是阴绵绵的,墨云低垂,一线晨曦也被压制得黯淡。他手里捏着轻薄的纸笺,半天无言。
残光暮霞的映耀下,他的眸光如瀚海般深沉,隽眉微拧,仿佛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本不欲在这种时候离开他,便道:“恪儿大病初愈,我放心不下他,还是让姐姐先回去,他日我去洛阳再相见。”
世民微缄,清透地看着我:“那就带着恪儿一起去,她是你的胞姐,却还没有见过你的孩子。”
我被他墨黑剔透的瞳眸中隐隐流动的温脉难舍刺伤,却还是压抑住了心底那可怕的猜测,默然许久,才道:“恪儿择席,当初花费了许久才适应了新床,如果他离开了家睡不好,会加重病情得。”
他若有深意地凝着我:“总要习惯得,他迟早会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是能让他待上一辈子得。”
夕阳照耀,霜露沾衣,我只觉一股彻骨的寒冷顺着衣袂飘扬钻进了心里。我将双手覆到他的手上,有千言万语,出口时却只剩下一丝若带哽咽的叹息:“我不走。”
风露凄迷,他无旁骛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儿,忽而缓缓笑了:“瑶瑶,还记得吗,当初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这里,视我为洪水猛兽。可是今天,这里却能被你发自肺腑地称之为家,留恋不舍,果真世事无常,难以揣摩。”
“那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死缠烂打非要我留在你身边,真是软硬皆施,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我的声音微哽,有些委屈地将头偏开:“可是现在,你却要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