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是,锺先生。姚立委已经到了,您这边请。要帮您把外套挂起来吗?
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进过这种高档的餐厅了,对方的殷勤亲切令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难为情地脱下了身上那件经年未送洗,凑近便可闻到一股潮霉味的破大衣。对方接过外套后,目光仍停留在我手中那个用胶带缠得乱七八糟的包裹。
——不,这个我自己拿!——
像是通过海关时突然被执勤人员叫住,我听见自己的回答里透露着莫名的心虚与紧张。自从进了饭店后,这一路上我不是没有察觉,抱着这个破纸盒的模样引来不少人投以怀疑与讶异的目光。我担心服务人员接下来会坚持我把东西留下甚至通报保全。我可不想在这样一个一看便知处处有既定潜规则的地方出洋相。
带着这盒旧卡带在身边,好像只是为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二十年没见了,一对一的相见一定有太多无法填补的空白。那个纸盒就像是今晚我偕行的一个伴侣,假装是某个我与姚共同认识的朋友。更因为在我心底仍有一道说不出的惘然挥之不去,才让我与手中的纸盒难舍难分。
我是当年三人当中唯一孤老无伴的。
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准备的这个纪念品太过诡异,有可能让姚太早感觉出这是最后一面的刻意。后悔事前没想清楚,如今我既放弃了要姚收下的念头,甚至也不想再带着那包东西回去。
交出了那纸盒,换回了一个金属的号码牌。
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母亲骨灰寄放在庙里时我也领过一个这样的号码。
餐厅取名为卡萨布兰加正是因为那部老电影①,装潢完全复制了电影中那个北非风情的俱乐部,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帧巨幅的电影剧照,男女主角离别前那深情相望的经典镜头。服务人员领着我穿过绿意盎然的棕榈、黑亮典雅的平台钢琴,停在了以白色落地百叶扇门为隔间的隐秘包厢门口。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对开式的白色木门便一下给拉启了。
——姚立委,您的客人到了。
里头独坐的那人显然原本正在沉思,被通报声突然打断之后,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木然。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我与姚竟像是事前经过排演似的,保持着戏剧性的沉默谁也没出声。
曾经,姚是个宽肩方脸的运动型男孩,可是眼前的人轮廓依稀,却已成了一个无法具体形容出任何特征的中年人。没有我以为的一身西装革履与神采飞扬,那人穿的是一件家居简便的黑色高领毛衣(也许这就叫作低调的奢华?),戴着一顶棒球帽(是为了掩饰已稀疏的头顶不成?),坐在位子上打量着老同学的神情,显得哀伤而无奈。
是我的改变远比自以为的更夸张,所以才让姚震惊得连起身握一下手的应酬招呼都忘了不成?要不是服务人员已拉开了姚正对面的那张座椅,我当下有股立刻转身的冲动。如同一个贸然的闯入者,下意识欲逃离姚那双仿佛想要看穿我一切,困惑中却又带着讶异的目光。
那是姚没错。
若在街上擦身而过,也许不会教我驻足相认。
拷贝磨损了,画面泛黄了,一切熟悉但也陌生。仿佛某部老电影中的演员,在三十年后又在银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当年。不管是记忆中的拍摄过程,还是眼前放映中的最后成品,都同样让人觉得吃惊。
——可以开酒了。
姚先吩咐了服务人员,接着扭头问我:
——你吃牛肉吧?这里的牛排有名的。
没想到,这便是我们二十年后第一次晤面的开场白。
服务生为我们新开了一瓶老板私窖珍藏标价二万的红酒。看着两人的酒杯被慢慢注满,我决定打破沉默。
——不懂为什么人们说记忆像酒,酒的发酵与酿造过程,现在几乎可以完全用人工控制。但是记忆开封的时候,味道往往让我们吃了一惊,完全不是原先预想的,对不对?
我用微微发颤的手捧起酒杯,送到鼻前将那暗红的香气深深吸满,一边赞叹地连声说着“好酒”。
姚未置可否地朝我挤出了一丝微笑。
① 即《卡萨布兰卡》,1942 年在美国上映的爱情电影。
第10章 痴魅
他想到两周前的那个周日早晨。
那时候,他的人生都还算是美好的。
那个早晨,在用过了简单的烘蛋加松饼后,他的妻子把一壶新煮好的咖啡放在了餐桌上,两人一边品饮着咖啡,一边在这个难得悠闲没有打扰的周日上午,享受着二十年婚姻后终于抵达的舒适状态。在宽平厚重的原木桌面两端,他打开了面前的笔电,妻子把报纸摊开,两人虽维持着各自的阅读习惯,但重要的是这样的陪伴。
一年前买下这张桦木餐桌是由于 Angela 的坚持。他问,这么大的餐桌要做什么?家里只有三个人,女儿上高中后晚上总有补习,而他自己应酬也多,能够一起上桌吃顿饭的机会并不多。当时妻子只是微笑着表达她的固执,这是结婚多年来他已习惯的一种模式,她的微笑总是一种自信的语言,不用争论,她自有她的理由。
结果证明 Angela 是对的。
一张够大的餐桌,让他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以往所没有的相处时光。不管他多晚回到家,两人都可以坐在餐桌旁感受着有人等待与有人陪伴的安心。妻子从电视主播台退下后,经营了一家小型文创行销公司,白天两个人都在忙着,到了夜晚睡前这时分,他们各自倒一杯红酒,守着餐桌上自己的一角,整理着第二天工作的行程与资料,同时也守住了一个完整的共同空间。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不用隔着房间大呼小叫。在这块共有的领地,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会立刻被接收,两人像是又回到年轻时,总是在彼此耳旁轻声细语那样无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