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深冬,距离腊祭日还有半月光景,凛冽的北风就卷起了漫天大雪,越过幽州,刮过黄河,由塞北一路向南而去。倏忽间,河北道二十四郡山水弥漫,原野湮灭,天地混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白色,数不尽的雄关大城都被吞没在了无边的风雪之中。
一夜醒来,都畿道河南府的百姓骇然发现,呼号北风带来的除了酷寒大雪以外,还有滚滚的叛军铁骑。
“封大夫兵败,洛阳城破了!”东都陷落的消息像瘟疫一样随着溃兵迅速扩散蔓延,郡县地方官们望风投降,百姓纷纷南逃避难。雄奇瑰丽、武功赫赫的盛唐大厦竟骤然间光彩尽失,危如累卵了!
而此刻的秦晋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醒醒,少府君快醒醒……”
眼前尽是漆黑,仿佛有人在抓着他的双臂使劲摇晃。
迷迷糊糊中,秦晋感觉整个身体变得轻飘软绵,就像身堕云雾之中,虚幻而又不真实。来自两个不同时代的记忆碰撞纠缠在一起,仿佛两条争夺巢穴的大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收缩着全身的骨骼和肌肉,拼死肉搏着。有那么一瞬,秦晋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麻木,意识也逐渐模糊。但陡然之间,耳边又好似炸响了惊雷,一切都随之清晰了起来。
须臾刹那,竟似一日十年。秦晋的脑子里满满的塞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
天哪,我竟然回到了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一年!
双目张开,面前是一张肥胖的脸,上面满是焦虑,可目光中又明显露出一丝惊喜。
“少府君可算醒过来了,县廷里闹的天翻地覆,崔安世杀了卢县丞,要裹挟咱们新安投降安禄山……召集了团结兵,在城东校场……大伙都指望着少府君做主呢……”这个胖子急的恨不得将所有话一口气说完。
记忆的主人与他同名同姓,这难道是老天选择重生者的条件之一吗?秦晋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眼前这胖子叫陈千里,是本县的司兵佐,他口中的崔安世出身名门望族,是本县的县令。
陈千里口口声声称呼他为少府,也许是他身为新安县尉的缘故,秦晋如此暗暗想着。但如果眼下的形势真像这胖子所说,他面临的局面就尴尬了。新安是洛阳向西不足百里的一座小城,如果让崔安世得逞,势必要在两难中做一个选择:要么顺从崔某人,做一个唐奸。要么引颈就戮,留名青史。
这时,来自前一世的记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安禄山叛军虽然风头正盛,甚至在半年后还一举攻克了长安,可唐朝还是在数年之后平定了叛乱,而那些当初附逆而又一直活到平乱之后的官员,绝大多数都遭到了朝廷的清算。所以,做唐奸绝对不是个好选择。至于留名青史,秦晋更想好好的活在当下。
他又想到了逃跑……
“少府君?少府君莫非真被瓦片砸傻了?”胖子陈千里见到秦晋虽然苏醒了过来,却还是愣怔怔没有反应,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砸傻了?
秦晋这才明白为何自醒来以后头顶便有一处淤肿在隐隐作痛。他没有这个时代上下尊卑的意识,所以并不在意胖子的失言。与之相比,他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陈兄弟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逆胡安禄山大兵压境,连崔安世都绝望了,为什么大伙却不愿意随从倒戈?”
陈千里急道:“还用问,大唐乃天命所在,听说高大夫领兵二十万已经出了潼关,不日就能克复洛阳。再说,俺们家中世代种着朝廷赐予的永业田,学不来蕃胡放牛,放羊!”然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莫非少府君……”
秦晋从榻上站起身来,摆摆手,让他不要胡猜。
“逆胡作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他的目光骤然聚拢,又陡而犀利,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陈千里的话让秦晋意识到了一个关键所在,李唐王朝统治这片土地已有百年,根基犹胜老树盘根错节,上层官吏可能对时势更加清醒、悲观,但百姓们却纯良敦厚,不清楚事实的残酷,念着唐朝的好,对烧杀抢掠的蕃胡叛军,自然畏之如虎,恨之入骨。
这就是民心,这就是民意!秦晋自问,既然老天垂恩让他重获新生,就断不能放过这个天赐的机会!
见到秦晋在陈千里的引领下出现在城东校场,崔安世很是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自信。
“催某决定即日起带着全县官民弃暗投明,迎安大夫人马入城。秦少府来的正好,功劳也算上你一份!”
崔安世如此说,自然有他的底气,而今新安四门已经全在他的亲信控制之中,一向反对他的县丞被斩首于县廷,团结兵里那些不安分之人也都被悉数控制起来,剩下的团结兵大都不敢违抗自己,就算秦晋是本县的县尉掌管六曹,到现在也翻不起浪花了。
还没等秦晋答话,被捆了手脚横在地上的一名团结兵对着崔安世破口大骂起来。
“狗贼,你若不杀了老子,老子早晚有一天要让你血债血偿……啊……”
嗖!
一支弩箭射穿了团结兵的左臂,鲜血很快染透了土黄色的袖子,校场霎时响起杀猪般的惨叫,在他身周还有几十个被捆起来的团结兵更是骂不绝口。紧接着又是一阵弩箭嗖嗖射出,倒霉的当场气绝殒命,不死者也是惨叫连连,血腥之气在校场上空蔓延开去!
集合在校场上的数百团结兵们被惊的没了声气,蹶张弩的震慑力实在太过骇人。
崔安世的家丁随从均手持蹶张弩,腰挎横刀,目光凶戾,也许他们对这种军中重弩还不能熟练掌握,因此才会在如此近的距离射偏了吧。但也足以震慑这些从没见过血的团结兵。
手臂中箭侥幸不死的团结兵是这数百人的校尉,并且有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契苾贺。
此时秦晋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蠢猪般自投罗网,无奈之下他只能深深一揖。
“一切惟明府之命是从!”
本来按照陈千里所说,县丞被害以后消息迅速扩散,团结兵中不少人打算与崔安世抗争一番,校场集合就是他们发难的大好机会,孰料竟是这个结果。猝不及防之下,他只能表示顺从,否则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步了县丞的后尘。
崔安世哈哈大笑,他不是很瞧得起这个书呆子,如果不是朝廷搞什么科举取士,寒门子弟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和郡望大族比肩而坐?既然此人肯阿附自己,他就乐得多个随从。
“少府君?你……”
秦晋的临阵倒戈让陈千里不知所措,一时间张口结舌。
“陈千里,你也想和县丞一般下场吗?”崔安世突的厉声喝问,他知道城中人心不稳,团结兵内部也是摇摆不定,只有用武力和鲜血才能彻底震慑住宵小们!
这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胖子却一梗脖子,有些结巴的质问道:“崔,崔安世,你,你饱食朝廷俸禄,今日背主求荣,难道,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
得到了陈千里的答复,崔安世居然笑了,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不过秦晋却在他的一双小眼睛里看不到半分的笑意。
“秦少府,为了证明你跟从崔某弃暗投明的诚意,现在就拜托你取下此人的项上首级!”
说着,崔安世一摆手,指使身边的家丁塞给秦晋一把横刀。右手握住冰冷的刀柄,秦晋瞥了一眼站在十余步之外的崔安世,不禁暗叹一声,这是多好的机会,可惜一把横刀要不了这厮的性命!
“俺陈千里瞎了眼,看错了人……没想到少府君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陈千里绝望的闭上眼睛已经准备引颈就戮了。秦晋冷笑一声,手中横刀骤然反转,狠狠的刺进了那名家丁的腹中,继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舍弃了横刀,去夺他手中早已上弦的蹶张弩。
这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直到有家丁意识到危险时,秦晋持弩在手,照门已经瞄准了崔安世,手指扣动铜制的机括,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疾射而出。
“保护明府,护住明府!”
尽管口中喊的山响,绝大多数人却都纷纷向两旁闪避,惊得崔安世如鹤立鸡群,双目圆睁,愣在当场,连脚都挪不动半步。
一名家丁应声而倒,这一箭居然射偏了。
蹶张弩的后坐力太大了,在扣动机括的一刹那,弩身剧烈震颤,差点从秦晋手中飞出去。看到失手之后,他立时就冒了一身冷汗,如果弄不死这杂碎,今日也就完蛋了。第一次杀人后,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的发抖,情急之下,他高呼道:
“皇帝陛下已经封高仙芝为兵马副元帅,领二十万大军出潼关,不日就可抵达新安,跟着崔安世投降逆胡等于自绝生路,父老子弟们,难道你们想让自己的子子孙孙永世都背负着叛逆的恶名吗?”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陈千里,他甩着肥硕的身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窜到那腹部中刀而倒地的家丁身前,一把抽出横刀,又高高挥起,狠狠劈下,头颅滚落当场,鲜血喷涌而出。
陈千里揪住首级的发髻,高高擎起,颤声喝道:“本县子弟随秦少府杀贼啊!”喊出的声音嘶哑变形,鲜血洒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狰狞可怖,有如煞神附体。
崔安世的家丁毕竟不是好勇斗狠之徒,被陈千里的声势震慑住,一时间竟都畏缩愣怔在当场,甚至忘了自己手中也有蹶张弩。见此情景,秦晋长呼一声,天无绝人之路,又振臂一呼:“秦某以先人起誓,杀逆贼一人赏百金,倒戈者同在此列!”
惊魂回神的崔安世终于缓了过来,愤怒的斥骂道:“不要听他的,谁杀了秦晋,某就让他做县尉,赏金千斤!”
嗖嗖之声不绝于耳,弩箭与秦晋擦身疾射而过……崔府家丁想来也是骇然,蹶张弩竟大失准头。
满身满脸是血的陈千里针锋相对:“崔安世惯常出尔反尔,把咱们寒门不当人看。少府君从来言出必践,该相信谁,请诸君决断……”
终于,一直鼓噪不安的团结兵中有人挥起手中陌刀,砍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崔府家丁,那家丁不及躲闪整个人立时就被横腰斩为两段。
“少府君记下了,欠俺百金!”
有了第一个人带头,团结兵们便如决堤的河水,饿虎扑食一般冲向了崔安世和他的家丁随从。不少家丁手中的弩箭刚刚已经射出一轮,再想重新拉弦上箭却来不及了,只能抽出腰间的横刀……
经过一个时辰的混战,校场上血流成河,遍布残肢断臂。崔安世的百余家丁再无一人活着,就连崔安世本人也在血泊中被碎尸万段了。
团结兵校尉契苾贺满身鲜血,来到秦晋面前,双膝跪倒于地,“少府君救命之恩,契苾贺永世难忘!俺们新安子弟决意追随少府君抗击逆胡叛军!”
“追随少府君,抗击逆胡!”
数百团结兵同声呼喝!见血之后,这些良家子身上的野性已经初露峥嵘!
注:
封常清、高仙芝、安禄山官职均为御史大夫,按照唐朝的习惯,一律别称为大夫。
天宝元年,改州为郡,改州刺史为郡太守。
少府:唐代县尉别称
明府:唐代县令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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