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涤新的声音已是带了伤感:“令堂那是替我避讳。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原也出身大家,与令堂是手帕交,从小深受父母宠爱。那时候上海女学初兴,很多人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去学堂上学,可是我父母还是力排众议送我去经正女学,令堂也是我的同学。”
“那时我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很快喜欢上学堂里的一位男教师,他也对我很有好感,两人遂有嫁娶之约。怎料我父母坚决反对,说师生恋本就不伦,男方家世又不匹配,说什么也不让我嫁给她。”
“当时我被恋爱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劝,执意与他私定终身。但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名声已毁,也没法继续从事教职,只得去北京在一家报馆谋了个职位。等他安顿下来,我也一起去了北京。”
薛慕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张涤新苦笑了一声:“后来我们也过了几个月舒心适意的日子。只是我在北京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往来,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日子一长,难免有些小摩擦,他对我越来越不耐烦。再后来,他报馆的职位也丢了,我们在家天天争吵。有一天他说要出去找工作,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薛慕脱口而出:“始乱终弃,他太过分了!”
张涤新怔怔道:“一开始,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也曾咬牙切齿恨过他。可是现在我想开了。他当初肯为了娶我放弃教职,也算是真情可感。后来放弃我,也实属无奈,我们总不能一起守在出租房里饿肚子。总得有一个人要活下来。”
薛慕想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却张涤新制止,她继续道:“当时那种情形下,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也没脸再见父母,只好写信向令堂求助。多亏了令堂出面将我的窘境告诉我父母,可是他们已经伤透了心,不愿意和我相见,托令堂转交了一笔钱给我当嫁妆,以后任我自生自灭。”
“我当时真的绝望了,还好令堂一直在身边鼓励我,才能够坚持下去。后来令堂随令祖一起出使西欧,劝我和她一起去,顺便投考英国的大学,我也想换个环境重新生活,没想到我经此挫折发愤努力,真的考上的牛津大学。可以说令堂是我的恩人,没有令堂的帮助,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薛慕颇为感慨,她没想到一向洒脱大方的张涤新,竟然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伤心过往,思量一阵劝道:“先生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倒是那男人成全了先生。”
张涤新正容道:“修文,我们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女子立身尤为不易。我之所以自曝其短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再重蹈覆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自己。你既然选择要做职业女性,我希望你不被外物所扰,心无旁骛坚持下去。你要记住:人必须先生活下去,情爱才能有所附丽。”
薛慕颇受触动,起身拱手道:“先生的教导,我终身不敢忘。先生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作者:大家有没有看过鲁迅的《伤逝》,张涤新是套用里面的观点。
第16章
星期五上午照例要上钢琴课,令人惊讶的是,乙等班的苏宜也一起来上了。
教师见大家诧异,笑着解释道:“按照学校规定,乙等班期末考试取得第一名的,有升入甲等班的资格。苏小姐是乙等班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状元,经校长特批,从今天开始,加入甲等班和大家一起学习。以后你们就是同班同学了,彼此要好好相处。”
台下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议起来,张清远愤愤道:“谁知道苏小姐又搞了什么鬼,我才不信她能考第一名。”
薛慕愣了一下低声道:“别管她,我们专心上课吧。”
她来到自己的固定位置坐下,正要随大家一起练习曲子,却见苏宜走过来笑道:“薛小姐能和我换一下位置吗?我面前的那架普莱耶尔钢琴太笨重了,实在用不顺手。还是薛小姐面前这架施坦威钢琴好些,我在家里也用惯这个牌子了。”
薛慕还没来得及说话,张清远便冷笑道:“为什么要和你换,谁都知道那架普莱耶尔钢琴是老古董了,失于保养音色不好,你这不是明显在欺负人嘛?”
苏宜恍若未闻,笑对薛慕道:“薛小姐愿不愿意割爱呢?”
钢琴教师忙打圆场:“苏小姐初来乍到,对课程还不熟悉,薛小姐还是让着她些吧。”
薛慕对张清远使了个眼色,一言不发去教室一角的座位上坐下。
今天钢琴课的内容是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教师让同学们自由选择乐章演奏。不得不承认,苏宜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指法娴熟,节奏流畅,很快就完成了第二乐章。教师赞许道:“弹得不错,苏小姐的钢琴功底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
苏宜十分得意,她的眼光有意无意扫过薛慕,似是在挑战。
薛慕坐在角落里最后一个表演,跟其他人不同,她选择了第三乐章进行演奏。不同于前两个乐章的轻快与舒缓,开头的急板很快将大家带到疾风暴雨般的旋律中,仿佛平静的海面刮起了大风,卷起了巨浪。被月光照得雪亮的浪花,一个连一个朝着岸边涌来。
音调越来越高昂激越,节奏越来越快,这架普莱耶尔虽然在高音域比较欠缺,但音色相当有厚度,平衡性很好,大家很快便被薛慕的演奏所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