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与久世对视,为那目光中饱含的痛苦感到不知所措。他原本以为自己能体会久世的痛苦,但他其实不能。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完整理解另一个人,哪怕以纯然的爱也不可能做到。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久世问道。
丹尼立即摇头。他慌乱地看着久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那为什么我如此痛苦、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个,而那些猫自由快乐?就因为我长得不一样?人可以这么自私狭隘、可以憎恨无辜的人、可以做一切坏事而于心无愧吗?”久世猛地推开丹尼站起来,质问道,“我怎么可能把他们看成人类?他们怎么可能是人类?他们是人,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在人类社会活不下去?爷爷口中那个友善自由的国度在哪里?”
“可——”丹尼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在他能组织出语言之前,有什么在视野内一闪。他看见了久世眼角的泪水。
丹尼没想到久世会哭。医生从未在丹尼面前哭过。泪水是态度转变时无可辩驳的证据,是规则的破灭,从强硬到求乞。久世的防线自洽又单薄,对不适用的情境统统选择闭目塞听。能打破他的逻辑殊为不易。丹尼本该庆祝这阶段性的胜利,然而现下,他根本无暇去关注那些。
丹尼慌乱地抬手去擦拭久世的泪水,可泪水是止不住的,他于是扑上去抱住久世。丹尼比久世矮一个头还有余,这样的拥抱就好像一只小鸟扎进一棵树。久世没有回抱他。久世仰起头,空茫地盯着天花板。丹尼曾经听他说起,这是他在爷爷去世那段时间里常做的动作。是向更高处无声的询问。
可是久世已经很高了,比他更高的能是什么呢?是社会吗?是历史吗?是命运吗?它们能回答吗?为什么他被讨厌?为什么他们那么残忍?为什么是他呢?
“你很坚强,那很好……但我做不到。”久世低声道。他扶着丹尼的肩膀,各自退开了半步。他与丹尼飞快地对视,然后各自移开视线。久世不能就那样看着丹尼说出来,而丹尼根本就不想听久世的结论。
丹尼感觉后腰被硌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退后到了窗台的位置。今日多云,窗外远山纵横,天与地都是灰灰白白的一片,看不清边际。窗子从久世将丹尼抱进来开始就一直开着,寒风刺骨。丹尼不知道刚刚他们情热的时候怎么会把这寒冷忽视了。明明才过去十分钟,却好像已经有一世纪。
丹尼关上了窗,可室内的寒意并不因此消减。
“前两天,我独自待在房间里,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你的复仇……”久世忽然在丹尼的背后开口。
丹尼震惊地回过头去,久世却只是微微一哂,依旧垂着头不与他对视:“那时,我想,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报复我的不理解,所以特地要逼迫我清醒过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甚至我还知道,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可如果按你的想法来,我要怎么活下去呢?我没有办法,必须当你是猫,而你却不愿意……行不通的,全都行不通。”
这段话混沌又迷茫,但丹尼奇迹般地听懂了。是行不通,还是久世根本不想去做?或许那对久世而言是一样的。承认丹尼便意味着承认现实,意味着无休止的痛苦。久世像一只生活在黑暗的昆虫,不能向阳光哪怕探出一根触角。
丹尼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你想试试吗?就,试一试。可以慢慢来,我们只是试一试。”
久世没有回答。
丹尼知道这就是婉拒了,但他仍然是不甘心的。
“我要你告诉我,”丹尼惊讶于自己的声音还能保持稳定,“亲口告诉我。”
久世抬起头,他们对视。丹尼从久世的眼里看到一种平静,像是短暂夏季后重新冻上的高原冰湖。那曾经活跃的季节逝去,于是湖面的涟漪都没有剩下。
久世轻微地摇了摇头。
丹尼独自走下了楼梯。
他去到室外,把伸缩梯一节一节地塞回来,就像含羞草一点一点收回自己的叶子。它本来是可以达成什么的。只要医生肯给予些许肯定,向他迈出一小步,哪怕点一点头呢?丹尼都会兴高采烈地荡着独木舟吭哧吭哧划过他们之间的太平洋。
但是医生不愿意。
丹尼把梯子收回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放进薄薄的积雪里。他坐在梯子上,看夕阳一点点沉入群山的怀抱。
第25章
丹尼。
久世想着这个名字。白天的冲突里,猫说这是它的名字。那是久世第一次意识到猫有名字这件事。
猫当然可以有名字,研究室的学姐养的那只抓伤他的猫叫作KQ,Killer Queen。因为它很凶。既然猫可以叫作KQ,那叫作丹尼也没有问题。都是猫的名字。
——不,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丹——尼。
D-A-N-N-Y.
久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到底哪里不一样?不知道,但他念着丹尼的时候,心中有一阵刺痛。就好像这不是个普通的名字,而是一个魔法咒语。咻——然后一根看不见的魔法箭会从窗外飞来刺穿他的心脏。
从心脏开始,那疼痛蔓延到眼耳口鼻,蔓延到大脑——血脑屏障呢?为什么失效了?到底是什么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久世心跳很快,但手脚发凉。他站在窗边的阴影里,看见落日沉入群山。他的猫坐在他窗下,双脚蜷在梯子上,肩膀也微微缩着,小小一只,看起来那样孤独。